第288章? 滄海桑田（中）

　　楚昱問完剛才那句話，卻是隨即又淚流滿面、悲傷不已地?fù)u了搖頭，否定了自己，傷心欲絕地接道：“不對，確切地說，你們的計劃是從關(guān)北、從燕州便開始了?！?p>　　楚昱的痛一點一滴都清晰地傳入洛傾鴻的心間，令他的心也隨之翻涌不已。

　　那年燕州之行，即便他知道這可能會暴露他的身份，可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不顧楚天承的告誡一意孤行，以少谷主的身份重新走到楚昱面前，只為當(dāng)年未能兌現(xiàn)的承諾，為圓他心中一生都難以彌補的遺憾。

　　他明明答應(yīng)過母親要一生一世守護弟弟的，可他卻沒能做到，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帶著虧欠和悔恨，當(dāng)然更多的仇恨。

　　所以，當(dāng)他遇到和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并且連乳名也諧音的楚昱時，他便將這一切看作是上天的恩賜，是父母的在天之靈給他的救贖和慰藉。

　　所以，他將自己僅有的溫柔和善良全都給了楚昱！

　　一直以來，這個天性善良的少年都被他單方面地當(dāng)成是襁褓中便不幸遇害的亡弟的替身，楚昭再次捫心自問，這么多年來你對這個少年究竟有沒有過真正的關(guān)愛，有沒有哪怕一瞬間不曾把他當(dāng)做亡弟的替身，而只是將他看作楚昱，可答案卻是他不知道。

　　這二十多年來，他把自己所有還像個人的一面全部投射在了楚昱身上，在他身上傾注了他所有還能被稱之為正常人的關(guān)愛和真情，他早已分不清在他眼中的這個少年究竟是楚昱，還是亡弟的化身。

　　在這條暗無天日又孤寂的復(fù)仇血路上，這少年便是他唯一的溫暖和光明，無論他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雙手沾染過多少無辜者的血，只要看到這個少年，他的心靈就仿佛被凈化了一般，瞬間得到治愈。

　　所以，他傾盡自己的所有，盡自己的一切可能去愛他，呵護他，讓他遠(yuǎn)離一切恩怨紛爭。

　　所以，那年行動之前，當(dāng)他預(yù)料到自己即將失去楚昱時，便義無反顧地以嶄新的身份重新走到他身邊，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的真心，是他心底唯一還留著的溫情。

　　只聽楚昱充滿傷情道：“你我的結(jié)識，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我從一開始是你們計劃當(dāng)中的一環(huán)?！?p>　　回首往事不堪憶，再見故人不堪提，悲傷如滔滔江水不絕之際，往昔一切美好的記憶也隨之涌上心頭。

　　那年奉旨平叛，身陷絕境時，是他的出現(xiàn)給了他生的希望，他還深刻地記著他不分晝夜照顧重傷的自己時的模樣，記得閃爍的篝火勾勒出的那個身影看起來那么獨孤，那么寂寞，好似他已用那樣孤獨的姿態(tài)守望了百年，讓他至今想起仍覺心疼不已。

　　那年王府花園再遇，他又驚又喜，從此他的身邊多了一位溫柔體貼、無微不至的兄長，伴他成長，陪他悲喜，解他危難，為他分憂，彌補了他缺失的親情，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是他的慰藉和驕傲。

　　那年大梁驚變，這個說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的人，說要永遠(yuǎn)保護他的人，那個讓他心甘情愿將一顆赤子之心毫無保留掏給他的人，他卻為了他們的野心算計于他，更對他的生母見死不救，他心傷不已，對他們、對這人世充滿厭倦，深感絕望。

　　那個雪夜，他在大梁城門下與他恩斷義絕，卻還是無法抹滅那個人曾帶給自己的所有歡樂、溫暖與守護，無論他的心如何痛，他卻怎樣都無法打從心底里恨他，連同那個從頭到尾都冷血無情的父親，他亦無法徹底恨他，那時的他有的只是看透世事的厭倦和悲涼。

　　所以，當(dāng)那個碧衣傾城、溫柔傾世、驚艷絕塵的溫柔公子再度出現(xiàn)時，他是那樣的歡喜，憶起他們相識的意外與美好，他又是那樣的欣慰，滿腹委屈、悲傷和苦楚終于有了一個可以發(fā)泄的地方。

　　而當(dāng)他終于放下一切，決意隨他去藥谷隱居時，他以為漂泊無依的靈魂從此有了棲息的港灣，在他隱居藥谷的時光里，他也的確被照顧得很好。

　　然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原來這一切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他們曾約定，有朝一日他歸隱藥谷，從此便和他山水為鄰日月共老逍遙人間，如今卻都成了永遠(yuǎn)也無法達成的虛妄！

　　曾經(jīng)那般美好的相遇，那樣美好的情誼，還有那許多美好的歲月，如今也都成了夢幻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心，痛得無以復(fù)加。

　　和當(dāng)初在大梁城門下的決裂如出一轍，今夜的楚昱依舊發(fā)出了這般凄涼的慘笑，絕望而悲涼的淚大顆大顆地劃落，轉(zhuǎn)瞬便被裹挾著火熱溫度的夜風(fēng)吹散。

　　楚昱不曾想到，他不過是去了一趟東吳，再回來時卻已人事全非，滄海桑田。

　　再次聽到他痛徹心扉的慘笑，看到悲痛欲絕的血淚，洛傾鴻的心仿佛要被撕裂般一陣陣劇烈地絞痛著，負(fù)在背后的手用力到關(guān)節(jié)泛白，血管清晰可見，他卻仍是只能說出三個字——

　　“對不起。”

　　楚昱聞言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向洛傾鴻，前塵往事如雪花般一幕幕在他眼前飛過，心頭好似突然照進了一束光，令他被悲傷籠罩的心豁然敞亮。

　　世事如棋，白云蒼狗。

　　人生如戲，滄海桑田。

　　浮名如云，王權(quán)袖手若等閑。

　　榮華如煙，前塵盡埋風(fēng)雪間。

　　好夢由來容易醒，最是真心易摧殘。

　　逝水流情空遺恨，千帆過盡仍少年。

　　幾經(jīng)磨難，歷盡人世滄桑，該歷的，不該歷的，該受的，不該受的，該失去的，不該失去的，在他本該被呵護的花一樣的年紀(jì)通通都經(jīng)歷了。

　　當(dāng)一切殘酷的真相通通擺在他眼前時，他已不再奢求那些已成往事的東西了，也早已不再恨了，有的只是無盡的悲傷和心疼，只為這個曾經(jīng)真心實意地呵護過他、給過他夢寐以求的溫柔與親情但至今仍沉淪暗黑深淵的人。

　　即便他被這樣一騙再騙，一傷再傷，他卻還是不愿看到他在不歸路上越走越遠(yuǎn)。

　　只聽他用悲傷而充滿希冀的語調(diào)輕聲道：“傾鴻，停手吧，不要再助紂為虐，不要再傷害無辜，不要再造更多的殺孽了，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p>　　洛傾鴻怎么都沒想到楚昱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和當(dāng)初聽他說要去慕榮身邊代父兄贖罪時一樣，洛傾鴻臉上先是寫滿意外、驚詫和不可置信，隨即又換上了憤怒，以至于他突然怒極反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中含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連一旁一直靜默旁觀的慕籬也被楚昱的善良和純真震撼到了，滿眼心疼地望著這個歷盡磨難卻仍心懷赤誠的人。

　　洛傾鴻止住了笑聲，看向楚昱既心痛又譏諷地冷笑道：“楚昱啊楚昱，你是不是真的缺心眼？都到這個地步了，你竟還是如此癡傻，像我們這樣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你這樣一再執(zhí)迷不悟！”

　　對于那狠心的父親的野心和欲望，楚昱向來都是十分清楚的。即便那個人也曾那樣狠心絕情地傷害他，他卻還是無法真正地恨他，他甚至一直在心底乞求上蒼能夠讓他回頭。

　　而對于這個兄長，從前他可以說是對他一無所知，但自大梁驚變之后，思及過往所有變故，聯(lián)合這幾年來他所做的事，他大約也猜到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fù)仇。

　　他雖不知他與楚天堯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也不知他與他那個狠心的父親究竟有著怎樣的淵源，更不知在遇上自己之前，這個人究竟獨自在這條黑暗、孤獨、悲傷的復(fù)仇之路上走了多少年，但他是真的不希望再看到多年前那一夜閃爍的篝火勾勒出的那個充滿孤獨和悲傷的身影，不希望再看到他被仇恨和絕望糾纏，更不希望看到他自甘沉淪仇海、深陷黑暗深淵的樣子。

　　只聽他溫柔、細(xì)膩而悲傷道：“我不恨你，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我原諒你過去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也曾將自己囚困于仇恨不肯自拔，我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煎熬，但當(dāng)我放下仇恨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才看到了光明。所以傾鴻，停手吧，我不希望你再繼續(xù)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我不希望你再造更多的孽，我不希望看到你萬劫不復(fù)！”

　　楚昱強壓悲傷殷切懇求，做最后的掙扎，只希望這個人可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