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前,彼時魏室尚未立國,昌盛帝楚耀宗還是石紀王朝的一名武將,尚未及冠的慕謙也還只是楚耀宗麾下一員干將。楚耀宗十分器重這個年輕有為的下屬,不僅提攜重用,還將自己的女兒楚玥許配給了他。
楚玥本出身將門,自幼習武且熟讀兵書,非尋常人家女兒可比,與胸懷大志的慕謙倒也是天作之合。
小夫妻倆婚后感情甚篤,上戰(zhàn)場也都是出雙入對,夫唱婦隨,在當時真可謂是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可誰料在一次與竘漠的苦戰(zhàn)中,夫妻二人于戰(zhàn)亂中不幸被沖散,戰(zhàn)后慕謙在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遍尋愛妻不得。
從那以后,楚玥便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此后近七年的時間里慕謙和楚耀宗始終沒有找到楚玥的任何消息,楚耀宗都已放棄,認定女兒已死,然慕謙卻固執(zhí)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甚至為妻近七年不曾續(xù)弦,而且連個妾室都沒有。
楚耀宗早已將慕謙視作半個兒子,實在不忍他再這樣下去,這才經(jīng)人介紹,撮合了他與柴氏女的姻緣。
柴素一本也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自有她的驕傲與矜持。
長輩做主定下的婚事,她無法抗命,也早聽聞慕謙的威名,對他心有向往,但她也不曾對慕謙強求或索取過什么,過門的頭幾年追隨慕謙出生入死,為昌盛帝打天下,戰(zhàn)場上絲毫不輸男兒,私下里也盡到人妻本分,將慕謙照顧得很周到。
后來楚魏建國,她亦把將軍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從未讓長年駐守鄢都的慕謙有過后顧之憂,府中跟隨慕謙多年的老仆們無不夸贊柴夫人之賢德,比之當年的楚夫人毫不遜色。
人心都是肉長的,慕謙又怎會無動于衷。夫妻十余載風雨相伴,柴素一到底還是成為了他的至親,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此事久遠,加之慕謙與楚玥成親不到一年便夫妻分離,故而知之者甚少,年輕一代文臣武將更是連楚玥之名都很少知道,只知鳳儀公主這個封號,畢竟是前朝的公主嘛。
所以,當沈慈在文武百官面前說出“陛下尚有一子流落民間,乃陛下原配,前朝鳳儀公主所生之子”這句話時,別說群臣了,就是慕謙自己也難以置信。
只見慕謙穩(wěn)坐龍椅,控制著自己雷動的心和發(fā)軟的手腳問沈慈:“沈卿,朕年紀大了,耳朵有些不好使,怕是聽錯了,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沈慈走出隊列來到大殿中央,挺直了腰桿,高昂重復道:“回陛下,老臣說,陛下并非只有長平侯一子,陛下還有一子流落民間,乃陛下原配,前朝鳳儀公主所生之子!”
這下慕謙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扶在龍椅上的手驀然失力一滑,瞪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望著沈慈,喉嚨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一樣,嘴唇微微顫著,似有千言萬語,卻終是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
下列群臣也都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頓時整個乾陽大殿炸了,一個個都拿或震驚或擔憂或看戲的眼光看向慕謙,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個。
畢竟這是事關(guān)皇儲的大事啊,誰敢妄議,就連一向淡泊超然的裴清也是大驚失色,難以置信地看向沈慈,仿佛無法接受這個連他都未曾聽聞的消息!
慕謙聽見了自己雷鳴般的心跳聲,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他抬起右手再次死死抓住龍椅扶手,奮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同時抬起左手顫抖著指向沈慈,嗓子干澀發(fā)啞地問:“他……他是誰!現(xiàn)在何處,你……你有何憑證說……說他是朕與鳳儀之子!”
沈慈隨即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雙手呈上:“回陛下,他便是長平侯麾下副將百里將軍,此玉佩便是其身份之證明!”
常安見狀,趕忙小跑下御階到沈慈面前將玉佩接過,只一眼瞟過,常安眉毛便不禁跳了一下。
他和裴清一樣,也是歷經(jīng)三朝更迭的老人了,這皇宮里的風云變幻、人事變遷、榮華轉(zhuǎn)眼成云煙,他什么樣沒見過,故而一眼便看出了此玉必是出自宮廷之物。
常安不敢多做停留,取過玉佩后迅速轉(zhuǎn)身小跑著回到御座之上,將玉佩又呈到慕謙面前。
那玉佩靜靜地躺在常安齊眉舉起的雙掌中,不過掌心那么大點,形似雙龍銜尾,鏤空雕琢,白如羊脂,通體溫潤,但成色看起來應當是有些年頭了,正是當日慕籬查出的那枚雙龍銜尾環(huán)形玉佩!
望著那枚靜靜躺著的玉佩,慕謙記起當年他尚未及冠,是時尚未為帝的昌盛帝將他的女兒許配給了自己,他便將這枚當時石紀王朝的皇帝賞賜給他的玉佩作為定情信物送給了楚玥。
滿殿的人都屏住呼吸看著慕謙,慕謙也看了那枚玉佩很久,很久,而后終是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枚玉佩。
拿到近前細細再看,慕謙忽覺體內(nèi)掀起一股驚濤駭浪,令他竟生出一股想哭的沖動,眼中瞬間泛紅。
玥兒,我的玥兒,你果然還活著!
慕謙眼中噙淚看向沈慈激動地問:“鳳儀現(xiàn)在何處,快帶她來見我!”
沈慈不慌不忙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道:“請陛下節(jié)哀,鳳儀公主早在當年關(guān)北陷落時便不幸亡故了。”
“……!”群臣再一次發(fā)出一陣沉悶的驚呼。
剛才冒出的巨大激動和喜悅瞬間就被一盆冷水澆滅,慕謙呆呆地望了沈慈片刻,而后才又低下頭去看那枚玉佩,臉上浮現(xiàn)濃重的悲傷與愧疚。
是嘛,玥兒,我的玥兒啊,終究你也和冰心一樣,永遠地舍我而去了……
沈慈見慕謙陷入傷感,便又道:“陛下,眼下不是傷感的時候,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要讓陛下的骨肉認祖歸宗??!”
沈慈此言一出,頓時整個朝堂再爆發(fā)一陣壓抑的驚嘆。
是啊,陛下的反應說明沈慈上奏的事是真的,那也就意味著,百里乘風是陛下的親骨肉??!如此一來,許多人心中橫亙的對慕榮血統(tǒng)的糾結(jié)在意也就不再是問題了,因為正統(tǒng)的皇嗣出現(xiàn)了!
意識到這個問題,群臣頓時一片嘩然,許多老臣便開始夸贊乘風英勇無敵,提及錦州圍城一戰(zhàn)中百里乘風的突出表現(xiàn),歷數(shù)乘風自追隨慕榮以來的卓越軍功,盡管他們對乘風其實根本不曾關(guān)注過,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到慕榮身邊后到底都做過些什么。
許多跟風的朝臣也紛紛附和,連連稱是,其中自然少不了趁機搗亂的魏室舊臣派系。能給大周添亂的機會,他們當然不會放過。
而這其中又參雜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說著慕榮如何英明神武、沙發(fā)果決,如何才德兼?zhèn)?、睿智無雙,如何戰(zhàn)功顯赫、深得人心,這些年來治理鄢都成果又如何卓著等等。
兩派就在大殿之上嗡嗡嗡地小聲議論起來,儼然已認定沈慈所奏之事,并開始討論乘風與慕榮孰優(yōu)孰劣,一時間整個朝堂被這個消息鬧得雞飛狗跳。
群臣吵嚷不休,卻唯獨慕謙始終沉默。
他已從過往的悲傷和愧疚中醒了過來,并將群臣的反應都看在了眼里,立刻便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看向沈慈的眼神也恢復了沉穩(wěn),甚至可以說有些犀利。
沈慈便是慕謙一直無法輕易挪動的那批魏室舊臣之一,盡管這三年來這批老頑固的實權(quán)皆已逐漸被轉(zhuǎn)移,但為了穩(wěn)住人心,慕謙還是將他們高官厚祿地供著,以免他們狗急跳墻。
所以,如果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沈慈將此事挑出來,慕謙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
如此一來,沈慈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奏明此事的動機便十分可疑了,且無論他怎么看,這事兒都是沖著慕榮來的!結(jié)合南境發(fā)生的一切,弄不好這也不過是敵人計劃當中的一環(huán),若是讓他們得逞了,那么大周的未來只怕又免不了一場風雨飄搖了。
而策劃這一切的背后主謀者是誰,這自然不言而喻。他人雖未現(xiàn)身,卻能將大周朝廷攪得天翻地覆,這讓慕謙不得不佩服。
此時,文臣之首裴清終于有了動作,亦出列來到沈慈身邊開言道:“陛下!”
裴清一開口,頓時整個大殿就又清凈了。
裴清奏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老臣以為還需仔細斟酌?!?p> 慕謙看向裴清目光如炬:“太師有何見解?!?p> 裴清手執(zhí)象牙笏道:“陛下,即便此玉佩能證明鳳儀公主的身份,卻不一定能證明其子之身份,事關(guān)皇嗣,老臣懇請陛下務必慎重。”
此時裴清已然明白了事情始末,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且不論此事到底真相如何,單就這一紙上奏引起的紛爭,其后果便已可見端倪。倘若處理不當,便極有可能演化為動搖大周國本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