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押解白崇、安戢武等回京的慕榮在北歸大梁的途中接到圣旨,催促他以最快的速度將犯人押解回京,此外再沒說什么,慕榮對此滿腹疑惑。
父親特意下這道圣旨絕不會是為了這幾個犯人,那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他一時讀不懂這道圣旨的深意,卻知圣命不可違,由是下令全軍加速前進。
九月辛丑(二十四日),大軍抵達大梁,原本少說也得十天的路程,慕榮愣是只用了六天便回到了大梁。
原本慕榮是打算回府換了衣裳再入宮的,但太監(jiān)總管常安卻早已候在了朝陽門,傳旨讓討伐大軍各回各營,他則立刻領眾犯進宮覲見,并特意點明要百里乘風也一同覲見。
慕榮更加疑惑,按道理只要他上大殿匯報即可,為何父親特意指出要乘風也一道覲見,因此更加確定慕謙這么火急火燎地宣他回來必定另有隱情。
百里乘風在聽見常安的傳召后便心有所感,與慕榮兩人皆著戎裝,卸了武器便奉詔上殿來了。
當見到滿朝展腳幞頭、圓領廣袖鑲邊或紫、或緋、或綠官袍的群臣之中顯眼的耶律圖和玉林、鐵二、朱三幾人時,乘風幾乎是立刻就確定他所料不差,自己的秘密已經被揭穿了。
慕榮雖也疑惑滿朝文武間為何會多出四個與朝堂無關的人,但還是謹守本分,先將南境發(fā)生的一切連同旭方州縣官吏的黑暗腐朽一一上奏,并呈上他早已寫好的奏疏以及搜集來的所有證據。
前途本無可限量的后生歐陽烈之死,昔日老部下龍吟之死,跟隨慕榮多年的心腹陸羽之死,還有眾多年輕的將士們,這么多的人因為此次風波而葬送了性命,這令慕謙悲嘆不已。
而這其中最令他心傷且難以置信的莫過于白崇的背叛。
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他的左膀右臂白崇竟然會通敵叛國,還企圖聯(lián)合外敵謀害他唯一的兒子!
以往白崇再無禮、再驕橫、再過分,他都能忍,可如今,他卻是無論如何都再容他不得了。
望著殿中跪地懺悔的白崇,慕謙心痛道:“我知你貪圖權力、貪圖富貴,可我不曾料到,你竟糊涂至此!我可以原諒你中飽私囊,可以原諒你貪污受賄,甚至可以原諒你欺上瞞下,但卻絕不能原諒你通敵叛國,更不能原諒你與外敵合謀欲置榮兒于死地!秀峰啊,你太令我失望了!”
悲痛郁結,心痛難當,令慕謙猛然一陣劇烈咳嗽,他連忙取出手帕捂住。
常安趕忙上去替他順氣:“陛下,千萬保重龍體?!?p> 慕榮心急欲上前關心,卻又礙于文武百官面前不能失態(tài),只能焦急遠遠地觀望。
“陛下!”跪地的白崇亦痛哭不已。
群臣亦同時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然而,當慕謙移開帕子時,常安眼神一掃,赫見那帕子上一片紅,頓時駭然失色,可慕謙卻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沖他搖了搖頭,常安會意,只得保持沉默。
好在眾人的視線被常安的身子擋住了,所以沒人看清御座之上發(fā)生了什么。
待常安退回原位,慕謙收了帕子再度看向白崇,白崇立刻伏地懺悔道:“陛下,罪臣一念之差鑄成大錯,自知罪無可赦,萬死難償,任何刑罰,罪臣都甘愿領受,惟愿陛下萬歲不朽,我大周基業(yè)千秋不滅,如此,罪臣死也瞑目了!”
慕謙既心痛又滿腹感傷,隨即看向一直毫無悔意、甚至還一臉幸災樂禍的安戢武以及他身后一眾面如土色的武將從犯。
“民可載舟,亦可覆舟,民為江山之本,社稷之根,而旭方百姓長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賦稅徭役之繁重、官吏之腐敗、軍隊之惡行令人瞠目!安卿,你可知罪?”
“哼!”安戢武以不屑的冷笑回應。
“身為一方生民之長,不思為民謀福,反縱容下屬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此罪已不容赦,你竟還通敵叛國,勾結外敵犯上作亂,意圖禍亂江山,貽害百姓,種種罪行罄竹難書,你還有何辯解!”
哪知安戢武自知橫豎都是一死,反而不怕了,看著慕謙囂張道:“慕謙,你也不過是個可恥的竊國者罷了,不必擺出一副圣人姿態(tài)來教訓我,恨只恨我時運不濟,終究還是敗了,但我相信你也得意不了太久!縱觀歷史,再偉大的帝王也不過是過眼云煙,這個皇位你又能坐得了幾時?哈哈哈!”
群臣見安戢武到死都不知悔改,紛紛氣得臉紅脖子粗。
看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安戢武,慕謙唏噓不已。
皇權的誘惑力實在太大,誰不想一嘗君臨天下的滋味呢,更別提像他這樣有實力的諸侯了。當初楚天堯因猜忌而將他放逐到邊境,如今他有機會一雪前恥,又怎會輕易放過。
所以,可以說他是死在了權欲之下,不過是又一個為皇權不要命的可悲之人罷了。
只聽慕謙傷感道:“爾等所犯之罪,原本誅九族也不為過,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不愿大周再添殺戮和血腥。即日起,白崇罷相去職,安戢武罷帥去兵,所有參與叛亂的旭方將領皆罷將免職,一律發(fā)配鄀方,永不再錄用,無詔永不得回京!”
裴清道:“陛下寬厚仁德,實乃大周之幸,百姓之福!”
群臣隨即附和:“陛下英明!”
白崇泣曰:“罪臣謝陛下不殺之恩!”
安戢武身后眾將亦叩謝圣恩:“謝陛下不殺之恩!”
安戢武則扯開嗓子猖狂大笑:“我呸!慕謙,老子跟呂玄合起伙來差點讓慕榮小兒葬身鐘靈山,你明明恨不得立刻殺了我,卻在這兒裝什么仁德假慈悲!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呀!哈哈哈!”
紫袍金玉帶的中書侍郎平章事兼參知樞密事韓麟實在聽不下去了,當廷怒斥:“大膽安戢武,死到臨頭還出言不遜,污蔑至尊,你罪無可赦!”
安戢武卻是笑得愈加猖狂。
慕謙平靜而傷感的聲音傳來:“韓相,罷了,隨他去吧。”
韓麟只得恨恨地作罷。
只聽慕謙道:“林樞密?!?p> 樞密副使兼兵部侍郎林修忙出列應道:“臣在?!?p> “你選幾個得力的人即日趕赴旭方,理清此次叛亂,務求案情清晰,賞罰分明,不能委屈了有功之將,但也絕不能姑息任何一個有罪之臣,你可聽明白了?”
林修朗聲應道:“臣遵旨?!?p> 林修退回原位,慕謙又道:“另著刑部、御史臺、大理寺立即選派特使隨林樞密一道趕赴旭方,清查旭方三州官吏貪腐案情,凡罪證查實的一律交由刑部嚴辦,但絕不允許牽連無辜!”
下立眾臣中服紫的刑部尚書、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三人出列齊道:“臣等遵旨。”
慕謙最后放眼看向百官最前列紫袍的裴清、韓麟、柳長青等道:“還請諸位相公協(xié)同樞密府和吏部盡快擬定出得力的文武替補名單。”
幾位宰相同聲答:“臣等遵旨!”
安排妥當之后,慕謙終于松了一口氣,最后看了一眼大殿中的罪人們,尤其多看了一眼白崇,而后閉目下令:“帶下去吧?!?p> 隨即,便有禁軍上前來帶人犯。白崇被禁軍將士拉起時一直望著龍椅上的慕謙,慕謙緊閉的雙眼透出的失望和悲痛令他亦悲亦悔亦痛心。
就在即將被拉出大殿時,白崇突然道:“文仲,這輩子是我白崇對不住你,待我去地府將罪孽洗清了,下輩子咱們再做兄弟!”
人已經被拉出了乾陽大殿,可白崇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百官耳中。一代名將,曾追隨開國之君打天下的功臣啊,竟因一時的鬼迷心竅落得這般下場,怎不叫人唏噓、慨嘆!
白崇的話自然也傳到了慕謙的耳朵里,到底是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豈能不難過,也難以狠絕,卻也只得含淚目送他遠去。
他知道,這一去,大概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悲痛更加肆無忌憚地摧殘他強撐的身體,可他卻告訴自己,還不能倒下,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