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是楚天承不知從哪兒、又是從什么途徑弄來的孤兒,可憐見的,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了,好像自他有記憶起便一直在四處流浪,靠乞討為生,很有可能是被父母遺棄的,也有可能是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親人的孤兒。
亂世當?shù)溃袼@樣命運漂泊的孤兒何其多,不是每一個都能像真正的洛傾鴻那樣幸運地被人收養(yǎng)。
而那個秘密特訓基地的規(guī)矩是,能扛得過三年死亡訓練活下來的人便可進入九門,而洛傾鴻所在的那一批人便是九門的第一批,是楚天承著重培養(yǎng)的,用于興建九門的初代棋子,其培養(yǎng)期也比后來多出一年,要求自然也就嚴格許多。
因此,那一批活下來的人極少,許多人在訓練期間扛不住傷病丟了性命,還有一些是受不住這非人的痛苦選擇退出的。
這些年來,洛傾鴻一直懷疑那些退出的人是真的平安退出了,還是落得別的什么下場,畢竟接觸了九門創(chuàng)建之初的機密,以楚天承的作風又怎么可能讓他們活下來。
落雨便是那些扛不住傷病險些喪命的人,而那時的洛傾鴻才剛被扔進那個暗黑的地下訓練場沒多久,雖然滿心仇恨,但理智和善良的本性還沒有徹底泯滅,也還沒有被楚天承徹底洗腦成被詛咒的復仇者,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對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落雨視而不見。
幸而他幼時跟母親學了不少醫(yī)理,又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了重病垂死的落雨,整整七天七夜,這才將他救了過來。
因著這段意外的緣分,落雨從此便視洛傾鴻為救命恩人,對不知故鄉(xiāng)何處、不知父母何人、猶如無根野草的他來說,有一個救命恩人就像是牽系他生命的鎖鏈,他找到了自己存在于這世間的唯一意義,找到了他的歸處。
從此,他單純善良的、像太陽一般明媚溫暖的笑容便常伴洛傾鴻左右,盡管洛傾鴻對他始終態(tài)度冰冷,他卻從未泄氣。
想當年,一個總是有說有笑的陽光少年跟在一個總是陰沉著一張臉的冰冷少年身后的畫面,那可是他們那一屆殺手們難得一見的溫暖的風景。
落雨有幸曾見過一次他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笑容,雖然是在睡夢中,想來他必是夢見了他思念的人,這才知,原來向來冰冷陰沉的他也有那樣柔軟的一面。
然而,像是嘲諷一般,三年期滿最終選拔時,他竟和洛傾鴻分在了同一組,并且他倆雙雙勝出,面臨最終死決!
一個身負血海深仇,一個滿心深情厚誼,結(jié)果可想而知。
望著那個比初時更加冰冷的洛傾鴻,溫柔的落雨甘愿死在他的劍下。若能喚回他心底哪怕一丁點的善良也好,他希望能在他清醒時見到那個夢中的笑臉,那個純真、善良、溫柔、充滿朝氣的笑臉。他不希望他被仇恨吞噬,變成雙手滿是鮮血的惡魔。
可他終究還是失敗了,因為溫柔、感恩的劍救贖不了被仇恨吞噬的靈魂。
直到他倒在洛傾鴻劍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仍是眼中毫無波動、渾身裹滿冰霜的洛傾鴻。
原本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帶著遺憾赴黃泉,誰想當他再度睜開眼時,楚天承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楚天承不愿放棄這個他無意間在街頭遇到的武學奇才,遂不惜打破他親自訂下的規(guī)矩,救活了本該在亡命淘汰中輸了的他,問:“想救小七嗎?”
小七是洛傾鴻被扔進那個訓練場之后的化名,沒什么實際意義,就是楚天承臨時起意,隨便給他取的,而他亦早已不在意名姓。叫什么都無所謂,他要的只是能替逝去的親人報仇。
落雨聞言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楚天承亮出他手里一個巴掌大小的琉璃瓶,瓶中有一條正在蠕動的黑色小蟲。
楚天承命令道:“那就把它吞下去!”
落雨看起來似乎并沒有對吞下那條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蟲表示異議,而是對楚天承的身份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問:“你是誰?為何會知道小七的事?”
楚天承從來沒有在訓練場里露過面,所以落雨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楚天承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我是救了你、并且唯一能幫到你的人。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我便幫你救他脫離苦海,還他自由!”
落雨本能地覺察此人絕不簡單,可是想要救洛傾鴻的意志占據(jù)了他所有的理智。到底還是太年少,即便知道有危險,卻還是天真地選擇了相信楚天承的話,且他覺得自己本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若是犧牲他這條命可以救那個人出苦海,那便是叫他再死一次又何妨!
于是,他果斷將那條蟲吞了下去!
然而事與愿違,他自此竟徹底忘卻了前塵,不僅未能幫到洛傾鴻,反而還被楚天承當做監(jiān)視、對付洛傾鴻的工具!
洛傾鴻聽完當年的后續(xù),怒火愈加不可遏制,吼道:“楚天承?。。 ?p> 楚天承卻是整個人很完美地躲在落雨身后,微微斜出一只眼睛盯著洛傾鴻邪笑道:“怎么,想殺我???那你首先得過了他這關(guān)。不過面對他,你下得了手嗎?”
洛傾鴻看向無神無魂的落雨,憤怒令他的五官不住抽搐,握著銀扇的手死命地用力著,卻是極力地掙扎著。
“你以為,拿他做擋箭牌,你就能逃出生天了嗎?”
楚天承藏在落雨身后的肩聳了聳,挑釁道:“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只聽他轉(zhuǎn)而對落雨下令:“落雨,給我攔住他們!”
“是,主人?!甭溆隀C械地答了一聲,然后左右開弓亮出了他的子午鴛鴦鉞。
眼見楚天承沿著河灘就要逃,洛傾鴻命道:“追風,凌云,落雨交給你們,我去追楚天承!”
“是!”后面兩人異口同聲應(yīng)道,隨即便雙雙向落雨迎去。
洛傾鴻身形一閃就朝楚天承追去,并且在高速移動中毫不留情地寄出了碧血銀針,催命的數(shù)根銀針穿過枯草亂石直奔懸崖邊逃竄的楚天承而去!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也不知落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在和追風、凌云的纏戰(zhàn)中瞬間飄移到楚天承身前,替他擋下了那些催命的碧血銀針!
而幾乎是在同時,洛傾鴻驚覺落雨的動作,眼看楚天承竟又要逃走,在落雨中針倒下的瞬間,他竟又立刻放出了第二波催命銀針!
這一次,楚天承就再沒那么幸運了,即使他武功再高,也沒法躲得過在一瞬間同時射出的數(shù)十根碧血銀針,哪怕只有一根射中,他也必死無疑!
所以,就在落雨倒下的瞬間,楚天承也被射中,腳下一滑,他竟順勢跌落身后斜坡,一路滾下,然后撲通一聲扎進洶涌湍急的千流河中,轉(zhuǎn)瞬便被洶涌的浪潮吞沒!
洛傾鴻追到懸崖邊去尋時,他的頭恰好被江水淹沒,隨即整個人便徹底消失在滾滾江濤之中。
眼見楚天承沉入洶涌寒江消失不見,洛傾鴻竟還有許久的迷茫,覺得一切太不真實,不敢相信楚天承真的就這么死了。
“落雨!落雨?。 ?p> 耳邊傳來追風焦急的呼喚聲,洛傾鴻游離的思緒這才被拉回來。
回頭看時,恰見落雨竟奇跡般地清醒過來了,嘴角掛著一縷血痕,正一臉激動、欣喜地望著他,不自覺地流出了淚,笑著輕聲問:“小七,是你嗎?”
見落雨清醒過來,洛傾鴻這才敢確信,楚天承真的已經(jīng)死了,否則落雨絕不可能擺脫“忘情蠱”的控制,恢復心志。
可是,才剛恢復神志的他,卻立刻又要面臨死亡的命運。
在離人峰的那一夜,他不是沒想過結(jié)局會是什么樣,他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在心底隱隱做過準備,如果一切屬實,那就算是與楚天承同歸于盡,他也絕不會放過此次機會!
所以,他是抱著與楚天承同歸于盡的意志將自己身上所有的“百花映月”存貨全部用來浸了銀針,一點殘渣都不剩!
所以,今夜洛傾鴻放出去的所有銀針上都有“百花映月”劇毒,而他的手頭卻因自己當初的決絕沒有留下一丁點的解藥!
再者,就算是從現(xiàn)在開始配制解藥也趕不及了,落雨一定會在解藥配出之前就毒發(fā)身亡了。
洛傾鴻看著落雨,內(nèi)心不禁再一次狠狠地恨著自己,難道又要眼睜睜看著重要之人在自己眼前消逝嗎?!
追風和凌云自是從來沒聽說過什么“小七”,所以可以看出落雨對洛傾鴻有著特殊的意義。
其實,剛才他倆在和落雨的纏戰(zhàn)中有意放水,并沒有盡全力,因為聽了剛才楚天承的敘述,他們知道洛傾鴻必是希望落雨能好好活下來的。
據(jù)他們所知,只要楚天承今夜斃命于此,那么落雨身上的“忘情蠱”就能解了。兩人都覺得今夜對洛傾鴻來說已經(jīng)夠殘忍、打擊夠多了,若落雨最后能清醒、能得自由,想必這對洛傾鴻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可他們沒想到,一個瞬間的松懈竟反而讓事情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落雨向洛傾鴻伸出渴望的手,洛傾鴻看著那只朝他伸出的手,猶豫了片刻,終是蹲下去,握住了那只手。追風和凌云也放開了落雨,心照不宣地退到了一旁。
落雨仔細地打量著洛傾鴻,雖然人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少年模樣,可見到他臉上終于有了感情波動,不再是當初那副冰冷陰沉拒絕一切的樣子,落雨終于安心地笑了。
“小七,見到你還活著,并且終于擺脫了他的控制重獲自由,我真的替你高興?!?p> “……”洛傾鴻無聲落淚,滿心復雜的情緒叫他完全不知該說什么。
落雨也落下了重逢的喜悅之淚,接道:“哭什么,你應(yīng)該為我高興才對,我的心愿終于達成了,你終于自由了,此生再沒有遺憾了,我真的很開心?!?p> 洛傾鴻突然躥出一股莫名的怒火,沖落雨吼道:“誰允許你自作主張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救,你少自大了!你能為我做什么!”
被罵的落雨卻是笑得更歡,瞇起的笑眼落下更加愉悅的淚:“你罵得對,的確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洛傾鴻抱緊落雨,只顧低頭默默吞淚。
“對不起,小七,我本想報答你當初的救命之恩,不想結(jié)果非但沒能幫到你,反而害苦了你,對不起……”
“……”手更加用力地抱住懷中的人,極力想要留住他正在急速消逝的生命,卻是徒勞。
“不過好在如今一切都雨過天晴了,你終于自由了,我真的很歡喜。小七,答應(yīng)我,忘了過去的一切吧,從今以后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讓仇恨支配你的人生了……”
“……”洛傾鴻掙扎了半天,卻怎么也答不出那個“好”字。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哦~”
他顫抖著伸出手,勾起小拇指,笑著看向洛傾鴻,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洛傾鴻望著他伸出的右手小拇指,腦海浮現(xiàn)出當年落雨命懸一線時自己替他醫(yī)病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像這樣伸出小拇指,用渴望、甚至可以稱之為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他,要他保證一定會讓他好起來。
只是,今夜落雨的臉上不再是渴望,而滿是釋然與柔情。
又是一陣遲疑,洛傾鴻終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又一次和落雨立下了無聲的誓約。
拉了勾立了約,落雨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身體明顯一下子放松了。
只聽他最后用幾近耳語的聲音笑著呢喃道:“這條命,我終是還給你了……”
然后,他含著笑流著淚帶著滿足緩緩地閉上了眼。
當年那個單純善良的、像太陽一般明媚溫柔的少年啊,他終是將他的整顆赤心都留在了那個暗無天日的訓練場,留在了那個被仇恨蒙蔽了心志、渾身冰冷但內(nèi)心卻充滿孤獨悲傷絕望的少年心中。
一份從來不曾被在意過的恩情,他卻為此付出了他的所有;也正是他的這份善良,正是他的赤子之心害了他,讓他終為此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