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夕照,風過疏竹,徹骨的寒意仿佛要穿透衣料直撲人的肌膚,冷得人牙關(guān)打顫。
鐘靈山深處,藥谷后山竹林,追風和凌云靠在綠竹上遙望不遠處并肩靜默的兩人,也是兩相沉默。
不遠處,兩人并肩默立,周圍異常安靜,以至于寒風吹過竹林的颯颯聲異常地清晰。
在他們面前的是并排的三座墳。最左邊的是那座無名墓,碑上無字,深淺不一地披著青苔,墳頭爬滿野草,其余兩座一看便知是新修的,墳頭堆土色澤都還很新很潤,墓碑也是新刻的。
中間那座碑上刻著:沭陽王楚昱之墓,生于大魏天啟元年正月初八,卒于大周開平三年十月十五日。
最右邊那座碑上則刻著:落雨之墓,卒于大周開平三年十月十五日。因為不知落雨生于何年,所以沒有刻明。
洛傾鴻還穿著那日染血破敗的碧衣,并且又新添了些泥草沾染的污漬,發(fā)絲有些凌亂,臉上也東一點西一片地糊著,手上還留著刨土的痕跡,破皮滲血混合著泥土,看起來十分狼狽,可那雙狼狽的拳頭卻是肉眼可見的飽含著隱忍的憤怒。
身旁墨塵則從頭到腳都比較干凈,因為洛傾鴻帶著落雨回到這里之后便執(zhí)意要親手將其安葬,不允許任何人插手。
看著洛傾鴻如同一只壓抑的野獸一般挖坑刨土,墨塵全程沒有去招惹他。
埋了楚昱和落雨之后,兩人就這樣面對三座墳沉默了許久,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洛傾鴻終于打破沉默先開口:“你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p> 雖然口吻還算平穩(wěn)的質(zhì)問,墨塵卻知道,他一直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憤怒和仇火。
他悄然轉(zhuǎn)過身,就著仲冬陰寒濕冷的竹林朝洛傾鴻跪了下去!
洛傾鴻卻是連余光都吝于給他,仍舊望著面前的三座墳冷冷地問:“你這算什么,懺悔嗎?”
墨塵望向那無名的墓碑自顧自地幽幽開口:“一念成劫傾帝儲,一言生孽歇浮生。從前意氣消磨盡,此后歲月唯蹉跎!
小殿下,這二十多年來,罪臣無一日不在追悔,之所以沒有到地下去向太子、太子妃以及無數(shù)庚寅冤魂請罪,為的就是今日!
墨塵自知罪孽深重,今將吾此生所犯十樁罪告于天地,望天地人神聽之,判之?!?p> 洛傾鴻仍舊捏緊了狼狽而隱忍的雙拳面朝三座墳,眼眶泛紅,冷面不語。
他知道,墨塵這是在跟他說話,可他卻仍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罪其一,吾幼年喪親,蒙恩師收養(yǎng),并傳授醫(yī)道,吾卻不思回報,是為忘恩也!
罪其二,吾少年輕狂,貪名圖利,一心只想功成名就,不顧恩師勸阻執(zhí)意離谷,辜負恩師苦心栽培教導,是為負義也!
罪其三,化名易容入仕太子府,是為不誠也!
罪其四,屈服于厲王淫威,背叛太子,是為不忠也!
罪其五,明知凌王與厲王暗中勾結(jié),為構(gòu)陷太子而欲謀害小皇孫,吾卻未加以阻止,任由小皇孫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是為不仁也!
罪其六,因吾一念之差向凌王與厲王泄漏太子計劃,導致太子府一夜之間慘遭血洗,令千余無辜盡成冤魂,是為不義也!
罪其七,屈于淫威背叛太子,陷妻兒于危難卻無力相救;慘劇發(fā)生后,面對僥幸存活下來的小殿下,吾又未敢將真相及時告知,之后又帶著妻兒逃離京城,亡命天涯,完全不思彌補;妻兒接連離去后,吾又狼狽逃回藥谷向恩師求救,只知逃避而全不思贖罪。凡此種種,是為懦夫也!
罪其八,因吾貪名圖利、急功近利,造成無可挽回之后果,累年事已高的恩師為替吾贖罪而背井離鄉(xiāng),天涯漂泊,是為不孝也!
罪其九,明知幼兒無辜,明知兇手何人,吾卻無法為他正名伸冤;為滿足吾保住太子唯一血脈、為當年所犯之過贖罪的私欲,吾再次屈服于厲王淫威,讓無辜幼兒含冤永眠,是為自私自利也!
罪其十,明知厲王欺騙利用小殿下的丑惡真相,吾卻又一次對其隱瞞,任由他被仇人欺騙利用,名義上吾是受厲王威脅,是為保住太子唯一血脈,但其實不過是沒有勇氣向小殿下坦誠一切,是為虛偽也!
吾一生所犯之罪,縱罄南山之竹亦難書盡!如此忘恩負義、不誠不忠、不仁不義、懦夫不孝、自私自利又虛偽之人,不值得任何人的寬恕和原諒!
今吾將一生孽罪十懴告天地,要殺要刮,任由小殿下處置,吾愿將此命還與太子府眾冤魂,死后縱入無間亦無悔!惟愿此間因果從此了結(jié),吾徒從此脫離仇海,休恨得自由!”
周南有靈山,山中有靈谷,谷中有靈兒。
神醫(yī)懷悲憫,亂世留遺孤。
授醫(yī)術(shù),傳醫(yī)道,如父如師恩義深。
誰知少年輕狂,不甘深山寂寞,偏要功成名就,不負韶華。
入幕儲宮僚,掌權(quán)太子府,改名易容涉紅塵。
春風正得意,野心埋禍根。
東宮一夜歸無,稚子風木含悲。
功名利祿成煙云,子歿妻亡還孑身。
回首方知,天可補,??商?,一步踏錯不可追!
廿載驚夢催人老,鬢華雖改罪難消。
舊時冤魂夜夜見,猶悔當年出幽谷。
勸君莫作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一番沉痛且徹底的懺罪結(jié)束,墨塵突然覺得這二十多年來一直壓在心上的石頭終于落下了,一臉視死如歸的從容,平靜地等待早該到來的屬于他的結(jié)局。
洛傾鴻仍舊沒有看他,滿是血絲眼里充盈著淚光,眸底盛著悲涼和嘲諷,嘴角掛著含悲帶怒的笑意,雙拳握著的憤怒更加躁動不安起來。
二十二年前,年僅七歲的他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殘忍、最血腥的洗禮,親眼目睹了人間地獄!
先是尚未滿月的親弟弟被他的親爺爺一道圣旨賜死,以至弟弟最終慘死在追兵亂刀之下,尸骨無存;
接著凌王發(fā)動兵變血洗太子府,數(shù)千無辜倒在了血泊之中,整座太子府瞬間化為一片血海;
然后,他親眼看著那個惡魔提著滴血的劍來到他的面前,當著他的面殺了他的父親,然后又對自己狠下殺手!
最后,當他死里逃生、重回人間時,這世上卻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夜之間,他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弟弟,失去了家園!
從此以后,他的人生便停在了七歲那年的噩夢里。
從那時起,恨便在他心中扎了根,復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這么多年來,他已習慣了獨自一人活著,習慣了背負那一夜的噩夢和血海深仇。盡管身邊有那么多追隨他的部下,可他卻不愿相信任何人,更不允許任何人踏入他的私人領(lǐng)域。
但在這些人當中,唯有楚昱是個例外。他曾全心全意地愛他,關(guān)心他,守護他,給他所有自己能給予的。他本以為,就算是這樣的他也是可以擁有這最后一點人間溫情的。
可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楚昱最終竟成為了仇人之子!
原來自己堅信了二十二年的真相竟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原來這么多年來,自己一直都被仇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被他當做報復的棋子任意擺弄而不自知!
原來他一直為之賣命的那個人不僅是當年血洗太子府、害死父親的幕后主使,更是害死他那可憐無辜的幼弟的元兇!他甚至還將他那根本就還活著的母親秘密藏了這么多年!
……
“傻孩子,你不記得為娘跟你說過的話了嗎?你若照他說的去做了,那今后你必定還會繼續(xù)為他所脅迫、利用,為娘絕不會讓你再次落入這樣的境地!”
“……母親,求您……不要再丟下孩兒一人在這世上了……要走,您就把孩兒也一起帶走吧,孩兒再也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在這世上了,母親……”
“昭兒,為娘是過去之人,早在當年那場兵變中就已成亡魂,上蒼能讓我再見你一面,看到你還好好地活著,為娘今生便再無遺憾?!?p> “……”
“昭兒,我苦命的孩子,不要難過,你不是孤單一人,你在這世上還有親人。放下仇恨,回歸巫族吧,再不要理會那些恩恩怨怨,回到你真正的家,回到親人身邊,從此平靜安寧地生活,這便是為娘對你最大的期許了?!?p> “不……孩兒沒有什么親人,也不要回歸什么巫族,孩兒只要您!母親,求您,不要如此殘忍,不要再丟下孩兒一個人……”
“……昭兒,聽為娘的話,放下吧,回歸巫族,回到親人身邊,不要讓無謂的仇恨蒙蔽你的心智,毀了你的人生,我和你父親都不希望看到你終生為仇恨所束縛。如果可以,為娘多希望能再多陪你走一段,可是沒有時間了……”
“母親……母親……”
“昭兒,抬起頭,讓為娘再好好看看你,好嗎?”
“……”
“我的昭兒果然生了一雙溫柔又好看的眼睛呢~”
“……”
“生了這樣一雙慈悲的眼,我的昭兒將來一定會成為像百草神醫(yī)那樣對天下蒼生有益的人。”
“母親……”
“昭兒,我苦命的孩子,為娘……別無他求,惟愿我兒從此……平安喜樂,無病……無災……”
……
慈母訣別之語猶在耳畔,洛傾鴻只覺心頭在不斷地滴血,留下的淚是對母親無聲的控訴。
你到底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就算你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你能活著,就算你知道我是那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就算你知道我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親人,可最后的最后,你還是選擇離我而去,將我一個人再一次孤孤單單地留在這世上!
母親,你怎么可以這么殘忍,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不管楚天承曾帶給了你多少痛苦,可如今不是還有我嗎?難道我的存在還不足以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嗎!
“哈哈……哈哈哈……”
沉默了許久的他終于發(fā)出了笑聲,可這笑聲卻是如此的傷心欲絕,充滿了對這人世的厭棄冷嘲。
平安喜樂,無病無災?!
事到如今,我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仇恨,可你卻要我忘掉仇恨,還盼我從此平安喜樂,無病無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著頭扶著額又哭又笑的樣子令人心碎不已。
墨塵見狀竟沖洛傾鴻磕了一個響頭,然后匍匐在他腳下懇求道:“小殿下,請殺了罪臣,為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報仇吧!”
洛傾鴻終于斜眼瞥向匍匐在地的墨塵,滿臉悲涼冷笑,搖了搖頭,滿眼都是對這人世的仇恨和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