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不瘋魔不成活（下）
寒夜寂靜，冷月孤懸。霜冷靈山，天地蒼茫。
藥谷后山竹林籠罩在一片陰寒濕冷的霧中，追風(fēng)和凌云仍舊靠在綠竹上遙望不遠(yuǎn)處孤寂靜默的人，仍是兩相沉默。
洛傾鴻染血破敗的碧衣上不規(guī)則的污漬又添了許多，發(fā)絲更加凌亂，臉上也糊了更多的污漬，手幾乎被泥土和血漬混合的東西完全覆蓋，甚至還能看到其中有血滴在緩緩地一滴一滴滲出。
這回他的手沒有握拳，只是那樣隨意地垂在身側(cè)，裹了一層血泥似的雙手與它的主人一樣，散發(fā)無盡的悲涼和絕望。
洛傾鴻睜著一雙再無半點光彩的眼漠然注視著眼前新挖的墳，墳前沒有墓碑，只有一塊木板，上面有血刻的字：藥谷谷主墨塵之墓，沒有寫立碑人。
他終究還是親手將墨塵收埋了，而藥谷后山這片竹林儼然已經(jīng)成了他的心之墓地，安睡在這里的逝者都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在乎之人。
但現(xiàn)場并沒有見到閻回的墓，也不見閻回的尸體，不知生死，去向亦不明。
洛傾鴻瞅了瞅最左邊那座無名之墓，然后目光掃過楚昱、落雨之墓，最后仍舊落在墨塵之墓上，終于幽幽開口道：“到了那邊，你就能見到他了吧？但愿這一次，你們能做一對真正的師徒?！?p> 洛傾鴻的眼前不斷閃現(xiàn)這二十多年來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父母幼弟尚在時的幸福時光，太子府的血光之災(zāi)，初入?yún)柾醺钠D難歲月，與楚昱歸隱的日子，紫旭山外得知的一切真相，墨塵的懺罪……
最后的最后，一切終究還是定格在了柳眉臨終前那溫柔而殘忍的寄語上。
“……昭兒，聽為娘的話，放下吧，回歸巫族，回到親人身邊，不要讓無謂的仇恨蒙蔽你的心智，毀了你的人生，我和你父親都不希望看到你終生為仇恨所束縛。如果可以，為娘多希望能再多陪你走一段，可是沒有時間了……”
“昭兒，我苦命的孩子，為娘……別無他求，惟愿我兒從此……平安喜樂，無病……無災(zāi)……”
放下過往，重新開始？平安喜樂，無病無災(zāi)？怎么可能！事到如今，叫他如何能放下過往，如何能平安喜樂？！
母親和恩師先后決絕離他而去，留給他的是一個比從前更加黑暗、孤獨的世界?；仡欉^往，他亦不禁自問：什么都沒了的如今，自己究竟為何還活在這世上？
他的心死了，情滅了，對這個世界絕望了，他明明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了，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卻一直在沖他吶喊，叫他活下去。
哈哈哈……可笑，事到如今，我還有什么理由茍活下去！
然而，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那個聲音，絕望的聲音和吶喊的聲音在他的體內(nèi)打架，終是那吶喊的聲音占了上風(fēng)。
他不知道這股心聲到底源自哪里，但既然無法違逆，那便順從心聲吧。
所以，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忽視那個聲音時，他當(dāng)即便決定了今后要怎樣活。
他是被仇恨詛咒的人，這二十二年來，他都是這樣活過來的，除此之外，他已找不到其他活下去的意義和理由。
既然如此，那我便奪回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所有覬覦這天下、與我為敵的人，我通通都要清除掉，一個不留！母親，對不起，孩兒注定不能聽您的話了！
這是他為自己找到的答案，也是支撐他茍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在心底某處，他是期望有人能給他答案的，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上蒼要他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此時，竹林中再度傳來一陣颯颯異響，不遠(yuǎn)處守候的追風(fēng)和凌云又立馬警惕起來。
追風(fēng)這次更加厲聲地問：“誰??！”
一直沉浸在自我思緒中的洛傾鴻聞聲偏頭瞟了一眼，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自竹林中踏月而來。
追風(fēng)：“唐狄？”
凌云：“大將軍？”
追風(fēng)和凌云幾乎同時說道。
凌云話出口便意識到了什么，趕忙閉嘴。
追風(fēng)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冷月銀光照出他微瞇的雙眼中斂藏的殺意，凌云卻只當(dāng)沒有察覺。
唐狄旁若無人地從他二人間穿過，停在了距洛傾鴻約三丈遠(yuǎn)的位置，望著洛傾鴻冰冷的背影咬牙問：“公主這么久沒回來，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擔(dān)心嗎？”
洛傾鴻冷眉一挑，頭也不回地答：“與你何干。”
“洛傾鴻！你怎能如此冷血？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你難道就沒想過她可能是遇到什么危險了嗎？”
洛傾鴻側(cè)頭用冰冷的余光問：“你見過她？她如今身在何處？”
唐狄抓狂咆哮：“她被陛下關(guān)進了天牢！為了你，她心甘情愿地跟他們回去了，馬上就要被陛下嫁到東吳去了！你若對她還有半點憐惜之心，便立刻隨我一道去救她！”
洛傾鴻心頭微動，果然，當(dāng)日他的疑惑是真的，呂玄當(dāng)真是不折不扣地野心家。
然而，他并未表示出半分的情緒波動，竟然又轉(zhuǎn)過臉去面朝墓碑了，看不到一絲想要去救人的意思，反而冷笑反問唐狄：“為了救我？這話從何說起，我何時需要別人來救了，可笑！”
唐狄聞言暴怒，作勢就要沖上去動手，追風(fēng)一個瞬移，轉(zhuǎn)眼就擋在了洛傾鴻身前，一把抓住唐狄揮出的拳頭，極其不善地警告道：“唐大將軍，你若再對掌門不敬，就休怪追風(fēng)不客氣了！”
唐狄不料追風(fēng)手上力道如此了得，他竟無力撼動他半分，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追風(fēng)也隨即收回手，退到了一旁。
此時凌云也來到了他身旁站定，追風(fēng)偏頭瞥了一眼剛才竟然沒有動作的凌云，冷笑了一下。
凌云感受到了他銳利的目光，竟也只是低眉苦笑一下，也未做任何辯解。
洛傾鴻仍舊立在墓前一動不動，唐狄見之怒不可遏。
“洛傾鴻，你當(dāng)真就這么鐵石心腸？難道這七年來她對你的情你就真的一點也看不到嗎！為了你，她甘愿拋棄一國公主之尊，隨你漂泊江湖；為了你不被蝶影追殺，她甘愿再次回到那個牢籠，甚至甘愿嫁作他人婦，你難道就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洛傾鴻沉默了片刻，而后對唐狄冷冷道：“從她正式踏入九門的那天起，她就應(yīng)該明白九門的存在是為了什么?！?p> 唐狄更怒：“你少跟你我裝糊涂，你明知她是為了你才甘愿加入九門的！”
背對他們的洛傾鴻沒有作聲，可追風(fēng)從他的背影分明看到了隱忍的糾結(jié)和怒火。
唐狄見他無動于衷，再次追問：“洛傾鴻，我再問你一遍，公主是為了你才甘愿回去的，如今她正處為難之際，你當(dāng)真要袖手旁觀？！”
追風(fēng)看到洛傾鴻的背部線條又緊繃了幾分。
洛傾鴻捏緊了藏在袖中的早已不成樣子的拳頭，有血滴滴答落下，他雙眼卻只注視著眼前的墓碑默然不語。
這些年為了復(fù)仇，他忍著痛咬著牙，一刀一刀親手削去了在他心上生根發(fā)芽的任何溫情，因為只有對自己殘忍，他才能心無旁騖地全力復(fù)仇，他的心已經(jīng)沉重到除了復(fù)仇之外再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東西。
所以，即便親耳聽見唐狄說那個女子將要被迫再度聯(lián)姻而心有所動，可他卻堅決不肯讓多年來始終被他死死壓在心底的情感左右他的判斷，也不愿讓那個女子與他有過深的牽扯，因為他是個深受復(fù)仇詛咒的不祥之人，與他有瓜葛的人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
他曾聽說東吳世子是個性情極好的人，或許嫁給他是個不錯的歸宿，總之一定會比跟著他漂泊江湖要強。
再者說，就算是她，說不定哪天也會和那些人一樣背叛他，最后離開他。
只見他終于轉(zhuǎn)過身，抬腳準(zhǔn)備離開墓地。與唐狄擦肩而過時，他特意停了一下。
“她去她留，都是她的自由；是囚是嫁，也都是她的選擇，與我無關(guān)！”
說完，他便徑直離去，唐狄回過神來時，追風(fēng)和凌云已隨他走遠(yuǎn)，唐狄猛然轉(zhuǎn)身沖他離去的背影咆哮：“洛傾鴻??！”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只有藥谷中久久縈繞的回音。
他驀然仰望薄云半掩的冷月，又怒又悲又不甘道：“公主，你看到了嗎，他就是這樣回報你的一片真情的！”
發(fā)泄完了之后，他終于冷靜下來了。
“沒關(guān)系，他不救，我救！就算拼了這條命，我也一定會救你出來！公主，你等著我！”
于是，他也邁著疾步離開了這片竹林，徒留夜幕寒風(fēng)中孤寂的一排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