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絕響（五）
乾陽大殿中，符天驕的突然之舉再一次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慕榮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在場其他人，也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心里眼里都只有懷中再次遭受致命一擊的秦蒼，前所未有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
“龍躣?。?！”
無論他怎么搖，秦蒼就是沒有反應(yīng)。
于是，他將無助、恐慌、絕望又賦予希望的眼神投向梅晏清：“文伯！文伯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梅晏清精通歧黃之術(shù)，過去在紫耀軍府時，他就兼著半個軍醫(yī)，醫(yī)術(shù)過硬，很得慕榮信任。
今日大婚，品級不夠的太醫(yī)署一個人都沒來，所以他只得向梅晏清求助。
梅晏清跟了慕榮三年，何曾見過他這樣絕望無助、慌亂無主，心頭雖不免驚詫，但也能體諒，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便慕榮平日再堅強、再從容、再鎮(zhèn)定，可他到底也有個承受的極限。
他也很清楚慕榮曾經(jīng)失去過多少，知道慕榮心底埋藏著多少不能為外人道的傷痛，他也曾見過無數(shù)次醉酒后的慕榮是怎樣一副悲傷孤寂無依的光景。
所以，面對即將再失去的秦蒼，他會表現(xiàn)出如此慌亂無主也在情理之中。
“殿下先別急，我這就替大將軍檢查?！?p> 梅晏清嘴上雖如此安慰著，但他心里清楚，并且他知道慕榮心底其實更清楚，就算緩解了這刀傷又如何，“百花映月”之毒依然無解，秦蒼終究還是逃不過一死。
而在慕榮和梅晏清兩人你來我往的同時，見行刺失敗的“符天驕”也欲逃跑，在接連掀翻了圍住慕榮和秦蒼的一眾不會武功的宰臣后，她眼瞅就想朝殿外沖，卻被乘風(fēng)和楊慎合力將她制伏。
開什么玩笑，在這種場合下行刺還怎么可能脫得了身！
乘風(fēng)和楊慎將“符天驕”壓到慕謙、慕榮及眾宰臣跟前，楊慎更是毫不客氣地一抬腿就讓她跪了下去！
符文彥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顫顫巍巍地爬出亂七八糟圍過去的人群，來到符天驕身邊俯首請罪：“陛下！小女絕不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還請陛下明察啊！”
然而，慕謙此時根本無暇顧及他，一整顆心全部都在慕榮身上。符文彥見狀也只好識趣閉嘴，暫時恭恭敬敬地跪著，等候發(fā)落。
大殿之上所有人顧左盼右交頭接耳，熱烈地討論著。今日這場大婚著實精彩，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讓他們興奮不已，都很想看看，接下來還會有什么刺激的轉(zhuǎn)折。
當(dāng)然，其中更多的是滿腹擔(dān)憂的周臣，生怕再出什么變故。他們的心臟實在承受不了這么多刺激了，紛紛在心底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但見慕榮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全無反應(yīng)，只專注地盯著梅晏清，而秦蒼也終于在梅晏清的幫助下醒了過來。
慕榮見秦蒼終于醒過來，驚喜道：“龍躣！”
生命之火弱到極致的秦蒼無力地望向慕榮，看到了他滿臉的心痛和焦急，還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自責(zé)，含笑道：“懷霜，別傷心，更不要自責(zé)，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天意，是宿命?！?p> 他的聲音極輕，極低，卻是極其清晰，因著大殿又瞬間陷入極致的安靜，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他們。
慕榮此刻已然失控，所有情緒都被即將再次失去重要之人的恐懼、心痛，還有無限的自責(zé)與悔恨占據(jù)，淚水不斷，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他是那么地恨自己無能，竟然又一次只能眼睜睜看著生死至交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
秦蒼極力地續(xù)住自己最后的元氣，望著慕榮虛弱道：“懷霜，你知道嗎？最初我接近你雖是另有目的，但最終能和你成為過命兄弟，是我這一生最引以為豪的事！”
慕榮混亂的大腦被秦蒼一語厘定。他的思緒不再雜亂無章，慌亂無主，只余下了無盡的絕望和悲涼。
只聽他帶著哭腔嘶啞道：“這一生，能交到你這個過命兄弟，亦是慕榮之幸！”
秦蒼聞言笑得那樣燦爛，耀眼。
慕榮心中痛楚愈加熾烈，眼中淚水亦愈加洶涌，他卻仍壓抑著悲痛繼續(xù)道：“龍躣，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你的直覺敏銳得可怕。
也許你已經(jīng)不記得許多微末的細(xì)節(jié)，但這么多年來，你的這種直覺在無意間曾救過我許多次，所以我一直都覺得你是我的福星。
我甚至認(rèn)為終有一日，你的直覺將會對我的命運產(chǎn)生重大影響，可我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你竟會因我而喪命……”
過去這許多年，他雖對秦蒼總是那副愛理不理嫌棄的模樣，然而在他心底，秦蒼其實早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信任會成為秦蒼的催命符。
秦蒼聞言卻是心中悸動，原來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嗎？
慕榮看著秦蒼笑了，流著淚笑了，滿是悲涼道：“我果然是個煞星吧，非但救不了任何人，反害身邊的人不斷遭殃，甚至為我而死……”
秦蒼從來沒有見過慕榮這樣的笑容，雖然他未曾大聲哭泣，但他卻好似聽見了他內(nèi)心撕心裂肺地哭喊，悲痛欲絕地嚎叫。
他的性情注定了他不會輕易露出脆弱，所以這一路走來，所有的失去他大約都是這樣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過來的吧？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在這個男人的心目中竟已占據(jù)如此重要的地位了啊。
呵，值了，這輩子值了！
他再次向慕榮伸出顫抖的手，慕榮看了看那向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秦蒼的笑容，然后他終是握住了那只伸出的手。
只聽秦蒼殷殷囑托道：“懷霜，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將來無論多苦多難，你都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這一次，慕榮沒有再負(fù)氣拒絕，也沒有再做無意義地掙扎，終是含淚點頭，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啞聲道：“我答應(yīng)你！”
秦蒼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接道：“還有，將來你若不能做個好皇帝，我便是在陰曹地府也一定會爬回來好好教訓(xùn)你！”
慕榮哽咽著堅定道：“你放心！”
秦蒼當(dāng)真終于放心了，這才轉(zhuǎn)頭看向還壓著符天驕的乘風(fēng)，極虛道：“乘風(fēng)。”
乘風(fēng)看了一眼楊慎，兩人眼神一交匯，隨即他便將符天驕交給楊慎一人，他上前到秦蒼跟前，用力握住了秦蒼向他伸來的另一只手。
秦蒼望著他眼中滿是殷切道：“乘風(fēng)，我知道，你和我的心情是一樣的，從今往后，懷霜就交給你了。他這人看著穩(wěn)重，其實莽得很，還特犟，你要多盯著他點兒，千萬別讓他犯渾?！?p> 慕榮從旁聽著，心愈加肆無忌憚地痛著，淚更是更加洶涌地滾落，閉目心痛自責(zé)不已，更憤恨不甘。
乘風(fēng)用力握了握秦蒼的手，重重點頭道：“你放心！”
秦蒼的氣息更加微弱了，聽了乘風(fēng)的話，他的心徹底安了，這才終于看向不遠(yuǎn)處的裴清。
沉默了許久的裴清這才終于走向秦蒼，每邁出一步，他便覺腳上沉重了一分。
他走過來，蹲下，乘風(fēng)很是識趣地立刻給他讓位。
裴清握住乘風(fēng)松開的那只手，眉發(fā)花白的他滿目和藹慈祥地看著秦蒼，老眼噙淚卻是含笑看著秦蒼道：“有什么話你就說吧，我聽著呢?！?p> 秦蒼眼角落下顆顆滾燙的淚珠，望著白發(fā)蒼蒼的裴清，他滿心負(fù)疚，滿腹心事只余一句：“對不起，阿公……”
裴清終究還是落下了心痛的淚，可他仍舊保持著笑容，伸手憐愛地?fù)嵘锨厣n的臉，為老不尊不顧體面罵道：“說什么屁話，我還不知道你嘛！”
從慕榮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胡人刀下救出的那天起，他就發(fā)誓，這輩子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護(hù)慕榮周全。
所以，即使違背祖訓(xùn)，他也還是偷偷修習(xí)了占卜之術(shù)。
或許這便是他的宿命，若他的犧牲能換得慕榮的未來，即使粉身碎骨，他也心甘情愿。用他的生命換慕榮的生機，這也是他身為舞陽巫族之人最后能為他做的了。
對于秦蒼私下偷偷修習(xí)占卜之術(shù)，甚至是巫族禁術(shù)，裴清其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孫兒已長大，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意志，他選擇尊重。
再者，如若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那即便他出手阻止，那只無形的手終究還是會將一切扳回原先的軌道，說不定糾正的過程還會伴隨不可估量的代價，事事皆以蒼生為先的他賭不起。
他緊握秦蒼的手，極其不舍、極其憐惜又帶著些微責(zé)怪的口吻說了一句：“傻孩子……”
愿你來世投生尋常百姓家，做個平凡人，不再背負(fù)巫族使命，不再受命運束縛！
秦蒼含淚道：“阿公，子瑜和紹兒……就托付給您了。”
裴清點頭道：“放心吧，一切有我?！?p> 秦蒼也用力握了握裴清的手，將他的感激和愧意通過這種方式傳達(dá)給裴清，裴清又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意思是叫他放心。
交代完了一切的秦蒼心頭再無掛礙，最后仍將目光轉(zhuǎn)向慕榮，極輕地喚了一聲：“懷霜?！?p> 慕榮立刻握緊他的手緊張回應(yīng)：“我在！”
其實，秦蒼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眼前的視線正在一點一點地變模糊。
他使出最后的力氣道：“懷霜，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下輩子有緣，我們再做兄弟！”
慕榮的心立刻又波濤洶涌地作痛起來，連聲道：“好！下輩子，咱們還做兄弟！”
秦蒼嘴角勾起一抹凄美至極的微笑，開始渙散的眼神望向不知何方，呢喃道：“可惜，看不到你君臨天下的樣子了……”
說完，他的雙手便暮然脫離了慕榮和裴清的掌控，隨即平靜地閉上了雙眼。
“龍躣！”
“大將軍！”
萬籟俱寂，數(shù)百雙眼睛都緊緊盯著焦點之處。
裴清望著含笑閉目的秦蒼終是落下了傷心不已的老淚，心中默道：臭小子，你終于還是將這條命還給他了，如今你可滿意，可無憾了？
然后，他閉上眼低下頭默默流淚心傷。
年少結(jié)識，肝膽相依。
風(fēng)雨一程，死生不棄。
縱亂世行難，不礙英雄去來。
懷一顆赤心，為情為義為兄弟。
灑一腔熱血，悲情一曲成絕響！
愿此生苦痛，盡隨浮云化太虛。
來世莫染塵，江湖浪蕩一閑人。
天地任逍遙，來去任君快平生！
慕榮抱著含笑閉目的秦蒼呆滯了好久好久，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此刻，他卻反而哭不出來了，悲涼的慘笑聲回蕩在莊嚴(yán)肅穆的大殿里，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心間，令聞?wù)邿o不肝腸寸斷，心碎神傷，可他卻偏偏不曾哭過一聲！
究竟要悲到什么程度，痛到什么程度，才會讓他發(fā)出悲慟如斯、絕望至此的笑聲！
慕榮在心中無聲怒問蒼天：老天爺，你究竟為何要對我如此殘忍！你究竟還要從我身邊奪走多少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