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大江東去(九)
黑夜仍鋪天蓋地,清冷的月光勾勒出遠(yuǎn)山環(huán)繞的輪廓,幽暗的月光映照出小院中影影綽綽、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人。
當(dāng)慕籬再度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就躺在其間。
“小籬(二郎),你醒了!”頭頂傳來連城雪和符天驕驚喜的聲音。
“嗯……”慕籬感覺頭頗重,迷糊地呻吟了一聲。
“小籬,你怎么樣?”慕榮一邊扶他坐起來,一邊關(guān)切地問。
與在茅屋內(nèi)醒來時一樣,慕籬眨了眨眼,又捂著昏沉的腦袋緩了半天,然后一個激靈,他瞬間清醒過來,猛然回頭望向茅屋臥房那亮著燭火的軒窗叫道:“哥哥!”
他掙扎著就要起來,慕榮趕忙扶他。
與此同時,蘇荷與追風(fēng)也已醒來,醒來第一反應(yīng)便是同時喊道:“長庚/公子!”
追風(fēng)跑在最前,一腳將那茅屋的門踹開,直奔臥房,蘇荷緊隨其后,慕籬三人跟著入內(nèi)。
但見面色慘白、奄奄一息的長庚倚坐在床邊,而床上依舊無法動彈的洛傾鴻看起來臉色明顯好了很多。
“長庚/公子!”
蘇荷與追風(fēng)幾乎是同時飛撲過去,一個關(guān)心床邊倚靠著的,一個關(guān)心床上躺著的。
長庚看著蘇荷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沖她淺淺地笑著,還是那么溫柔恬靜,蘇荷卻只覺悲傷無限,瞬間淚如雨下。
然而,她也極力地沖長庚笑著,她希望能將自己最美的姿態(tài)留給他。
然后,長庚將目光投向慕籬,費力地向他伸出手,虛弱至極道:“玉兒,過來?!?p> “……”慕籬咬牙忍住沒讓淚水落下,走上前,蘇荷與追風(fēng)只讓開了床邊的位置。
他抓住長庚伸過來的手,順勢也倚坐在床邊,看了看床上的洛傾鴻,恰好洛傾鴻也憑借聽力目無焦點地看向他所在的方位。
洛傾鴻臉上有兩行已經(jīng)干涸的淚痕,悲憫的雙眼中滿是傷痛,但在感受到慕籬的存在時,那眼中又立時填充無限的柔情。
觀洛傾鴻氣色,慕籬心知他已無大礙,反觀長庚情形,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雖不知長庚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但可以肯定的是,長庚用他的命換回了洛傾鴻的命!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可慕籬極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他希望長庚能安心地走。
他緊緊握住長庚的手,含淚道:“表哥,我在,我在這里?!?p> 長庚始終溫柔地笑著,將他的手疊上洛傾鴻的手,看向他們兄弟二人的眼中也噙著淚,淚中充盈著希望的光芒。
“昭弟,玉兒,不要難過,更不要自責(zé),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們應(yīng)該為我高興,因為我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從這紅塵苦海中解脫了?!?p> 慕籬心頭那股始終隱隱作痛的沖動又洶涌起來,淚瞬間奔涌而下,哽咽道:“表哥……”
洛傾鴻亦覺心頭猛然一陣劇烈絞痛,隱忍悲傷、附著決心喚道:“大哥!”
長庚抽出一只手復(fù)又蓋在兄弟二人疊加的手上,用力一握,“二郎,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從今以后,為了你自己,更為了玉兒,好好活下去!”
洛傾鴻眼中落下飽含決心的淚,無法動彈的他只得以眼神回應(yīng)他,“你放心!”
慕籬抬頭望向洛傾鴻,淚水愈加洶涌。
雖然哥哥能夠活下來是值得高興的事,可代價卻是另一位兄長的犧牲,此情此景讓他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心中只有無限的悲涼。
長庚欣慰地拍了拍握著的手,含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氣息猛然一滯,他接連咳了好幾下。
“表哥/大哥/長庚!”周圍的人都緊張地望著他。
長庚喘著粗氣喚緩和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平復(fù)了下來,仍拍了拍握著的手淺笑著寬慰:“我沒事?!?p> 可明顯他說話的聲音更輕了,也更加費力了。
“表哥……”慕籬哽咽無聲,洛傾鴻抿唇忍痛無聲。
最后,長庚才終于將目光投向了蘇荷,“蓮心姐姐……”
已到了最后關(guān)頭,也就不用再掩飾什么了。
慕籬回頭看了看蘇荷,于是很明事理地松開了長庚的手,扶著床邊起身,把位置又讓了出來。
長庚向蘇荷伸出手,用蘇荷從來不曾聽過的深情而溫柔的口吻再次輕喚:“連心姐姐……”
蘇荷癡癡地望著他淚流滿面,終是邁步走到床邊,握住長庚伸過來的手緩緩坐下,極力克制悲慟笑著答:“我在?!?p> 長庚雙手用力握住蘇荷的雙手,“連心姐姐,對不起?!?p> 他想要給她笑容,可淚卻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在他臉上劃下讓人心碎的淚痕。
蘇荷的心狠狠地抽痛著,淚也止不住地流,內(nèi)心在拼命地大喊:不要走,求你,不要丟下我!
然而,她卻搖搖頭,笑著對長庚說:“我都懂,我不怪你……”
她再說不下,怕再多說一個字,她就會忍不住大哭出來。
長庚緊了緊攥在掌中的手,對這個陪伴了他一生的女子充滿了愧疚,但同時又無比欣慰。
今生今世,能得此紅顏知己相知相伴,不離不棄,夫復(fù)何求!
“蓮心姐姐,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有一個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我能放下所有的責(zé)任和使命,帶著你和于飛寄情山水,浪跡天涯,從此過平凡安寧的日子?!?p> 長庚平靜地說著,蘇荷也平靜地笑著,只是兩人淚水都不曾停止過。
“可這終究只能是夢,因為我是舞陽長庚,我身上肩負(fù)著守護(hù)巫族的使命和姨母的血海深仇,沒有任性的資格?!?p> 蘇荷的淚雨點一般不停打落,卻是笑著點頭,“我懂,我都懂……”
長庚緊握蘇荷的手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會有好下場,所以我不敢面對你,因為我不想拖累你?!?p> 蘇荷心痛難抑,淚流不止懇求道:“別說了,長庚……我都懂,不要再說了……”
長庚卻笑著搖頭,“連心姐姐,讓我說完吧,因為再不說就沒機(jī)會了?!?p> 蘇荷忍痛閉目,任由淚水將她徹底淹沒。
“連心姐姐,今生是我辜負(fù)了你,來世若有緣,我愿傾盡所有補(bǔ)償你這一世的情深不悔,只是我怕到時你不肯認(rèn)我。”
蘇荷拼命搖頭,“不會的!我會等,無論多久,我都會等,等你來找我!”
可她的內(nèi)心卻在拼命大喊:我不要來世,我只要今生!我不會再躲著你了,我只求你,不要丟下我,不要留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世上!
長庚緊緊握住蘇荷的手,縱有千般不舍,卻終是只能道一句:“對不起,蓮心姐姐……”
蘇荷咬牙拼命搖頭,泣不成聲。
長庚感覺胸口好似突然被什么堵了,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知道,時間快到了,因而更加用力地握緊蘇荷的手,吃力道:“連心姐姐,原諒我的自私……巫族和于飛……就托付給你了……”
為了讓她好好活下去,哪怕是用這樣的束縛也要將她留住。
蘇荷心有所感,知道時間不多了,已經(jīng)痛得說不出話,只緊緊地握住長庚的手,徒勞地乞求上蒼不要帶走長庚。
長庚終于再使不出力氣,緊握著她的手也漸漸松開。
他在失去意識前說出了最后的牽掛:“蓮心姐姐,答應(yīng)我,好好活下去……”
手終于無力垂落,他含淚閉上了眼。
時空仿佛驟然凝固,蘇荷的手還停在那里,半晌未動。
她低頭看了看那個頭沉下去再也不會抬起來的人,心頭一緊,淚傾盆而下。
她驀地傾身伏在長庚身上,緊緊地抱住他無聲地哭起來。
長庚……長庚……長庚……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喚,卻再也聽不到他的回應(yīng)了。
盡管她心底一直隱約明白,這一天遲早會來,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可真的面對這一天來臨時,她才知自己根本無法接受。
她不知道往后沒有了長庚的日子,她要怎么活下去,她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跟隨長庚一起去了。
她雖未放聲大哭,可在場的所有觀者卻都感受到了更加撕心裂肺的痛。
慕籬早在長庚閉目的那一刻便不忍再看,視線一轉(zhuǎn),看到床上的洛傾鴻緊閉的眼中不斷有淚水流出,眉宇間滿是悲慟,心便更加猛烈地作痛起來。
洛傾鴻身體動彈不得,眼睛也看不見,只能靠他的耳朵去聽,用他的心去感受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他知道,長庚走了,可他卻將心痛極力掩起,滿是痛楚的眉宇間更承載著他某種堅定的決心。
仍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切的慕榮望見心痛神傷的慕籬,也眼眶泛紅緊蹙著眉頭默不作聲。
連城雪的確是被長庚與蘇荷的訣別感動了,因而也哭成了淚人,但她更多的是為慕籬心痛。
在她看來,慕籬失去的已經(jīng)夠多了,如今又讓他親眼目睹至親在他面前逝去,這對他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如今他有親哥哥在,想來這應(yīng)該能大大地減輕他的傷痛吧。
在她身邊的符天驕也悄悄抹著淚,縱巾幗如她,也被這一幕人間真情深深感染,更為長庚與蘇荷之間的深情觸動。
她望了望慕榮的側(cè)影,想著不知何時她才能與她的夫君也擁有這樣感天動地的深情。
全程沒有多少動容的大約只有追風(fēng),因為旁人是生是死、是喜是悲,他全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洛傾鴻。
過了許久,蘇荷依然伏在長庚身上,手還緊緊攥著長庚的手,只是她不再哭泣了,整個人像是沒了魂一般,淚仿佛已經(jīng)流盡的眼中再無光彩。
突然,她低聲說道:“我答應(yīng)你,會替你守護(hù)巫族,照顧于飛。我答應(yīng)你,會好好活下去?!?p> 她說這話時就好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只知機(jī)械地服從主人下達(dá)的命令,聲音是那樣的悲涼,那樣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