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至,月上中天。
溶溶的月光籠罩著墨色山林,天空中悄無聲息地降下了銀霜。
銀霜恣意飄散,像是月光之中跳舞的精靈。
這樣的深夜總是讓人覺得孤獨,而人在孤獨的時候總會想念家鄉(xiāng)。
楊延輝懷抱銀槍斜靠在樹旁,月光下的他俊朗娟秀,眉宇間總是掛著淡淡的惆悵。銀霜飄落打在臉上,卻猶如銀針細細麻麻地扎在心間。
對于一個心懷天下的英雄來說,戰(zhàn)死沙場是最好的歸宿。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才不枉人世間走此一遭,可楊延輝卻沒有這樣好的命。這許多年來,他就像是一只孤鬼,終日在波濤翻涌、血腥撲面的奈河中,被挾裹著任由銅蛇鐵狗撕咬。
墮奈何,無路出。
他將一個奸佞小人的本質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背宗棄祖、偷盜坑騙,縱是百般無奈,千般抗拒卻終究是做了。
像他這般的惡人即便是“那落迦”,只怕也難以相容吧!
楊延輝雙眼微閉,右手輕輕地在槍頭上來回摩挲。
秋風驟然而起,將樹枝上搖搖欲墜的葉子拽落下來,在半空之中片片飄零。
他突然睜開雙眸,目光如炬,膀動身搖間揮動銀槍,使出一招“四夷賓服”。此為中平槍法,是六合槍之王。
正所謂: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防。高不攔,低不拿,當中一點難招架。
它又是“二十四勢梨花槍”之元,對戰(zhàn)之中妙變無窮。
楊延輝在“四夷賓服”之后接了一招青龍獻爪,此勢猶如孤雁出群,招招之中,勢勢之內,皆圍繞著凌厲的殺氣。
一截二進蛇弄風,撲著鵪鶉不放松。
打開門戶誘敵逐,虛虛實實變無窮。
他虛我實花槍搖,我虛他實退銀槍。
起手鳳點頭,電閃風回轉,梨花飄落散。
楊家的“二十四勢梨花槍”堪稱精妙絕倫,銳進不可擋,速退不可及。
他可以易姓更名,更可以認賊作父,可楊家槍卻絕不能忘。
他鄉(xiāng)之中,也只有它才能慰藉楊延輝此刻的思鄉(xiāng)之情。
楊延輝本以為在這更深霜重的時辰,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會來這里。所以,他全身心的投入,在茂密的山林之中,將楊家槍法盡情的揮灑。
世間之事總是出奇的巧合,耶律隆緒就是在這一夜,撞見了從蕭綽宮帳出來的韓德讓。
雖然這件事情讓他羞怒難當,卻又不得不隱忍不發(fā)。畢竟,此刻他這個皇帝也只是一個手無實權的傀儡而已。
滿腔的怒火無處可去,他便只能選擇在此時,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到樹林中策馬。御馬飛馳,寒風在自己的耳邊“呼呼“作響,如寒刀一般一下一下地劃在自己的每一寸皮膚上。
塞外的深秋之夜格外寒冷,拉著韁繩的雙手逐漸的失去了知覺。他將雙手放在嘴邊,朝著它們哈了一口氣,卻依舊沒有什么感覺。
耶律隆緒忽然就茅塞頓開了,如果你的心會痛,那就說明它還不夠冷!
翻身下馬后,他獨自一人在這清冷的夜色之中閑逛,卷著落葉的狂風時而與他擦身而過,一片片,一叢叢。
走了沒幾步,耶律隆緒無意之間瞥見樹林之中有人影晃動。他神色一頓,心中便覺得有些蹊蹺,于是放輕腳步前去查看。一開始,耶律隆緒也只是瞧了一個背影。只覺得此人根基沉穩(wěn),身手矯健,槍法精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想:此人如若是能為己所用,那將來一定是戰(zhàn)場之上的一員猛將。如此想來,心跳不覺加快了許多。他正想從樹后走出去,會一會此人。卻不曾想,就在此時他接著銀輝般的月色,看清楚了那人的臉。
耶律隆緒的心中咯噔一下,如此武藝高強之人,竟然是他自己的妹婿“木易”!
各國軍隊之中流傳著這樣一句歌謠:“一柄金刀八桿槍,聞風喪膽鬼魅消。”
這“一柄金刀”指的是楊老令公,“八桿槍”是指他的八個兒子。
耶律隆緒倒吸一口冷氣,對于自己剛剛的魯莽沖動暗自懊惱。他居然輕易地就被驚喜沖昏了頭腦,竟然忽略了許多細節(jié)。譬如,這山林的不遠處就是遼國大營,深夜出現在此,那多半是營地中人??墒侨绻沁|國大營之中的人,這樣好的本事他怎么會不認識呢?
再譬如,遼軍之中多以弓弩、長矛作為武器。能將長槍揮灑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卻幾乎沒有。天底下,也就只有大宋的楊家。
想到此處,耶律隆緒的腦袋里“嗡”的一聲,響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悶雷。他屏氣凝神再次仔細觀瞧,那木易所使的竟然是楊家的“二十四勢梨花槍”。
梨花槍,木易,楊。
耶律隆緒心下大驚,這些年他們母子竟然在身邊養(yǎng)了一頭狼!此人絕不是他自己口中所說的什么先鋒,而是宋朝的明威將軍,楊家四子,楊延輝!
母后此生自恃聰明,步步盤算,以為自己從戰(zhàn)場上尋得一件絕世珍寶,更是為女兒尋得了一個好歸宿。卻不曾想,到頭來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好一個楊延輝,好一個楊四郎。在這眾目睽睽之下隱藏自己,蟄伏多年他到底在謀劃什么?
耶律隆緒細細想來,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不得不承認,論計謀、輪策略、論隱忍,中原的漢人比他們要強出百倍。幸好有天神庇佑,讓他在此時發(fā)現木易的真面目。不然,他契丹族辛辛苦苦幾輩人打下的基業(yè),必將毀于一旦。
沉浸在思鄉(xiāng)之情的楊延輝,對于樹林深處所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不知道危險正在一步一步朝他近;更不知道此刻樹林深處的那個人,已經帶著他的秘密,退出了這片樹林。
耶律隆緒策馬飛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營地,不動聲色的回到了自己的王帳。
這一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樁樁件件皆是驚天秘事。一夜躺在床榻之上輾轉難眠,他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這個木易是楊延輝的話,那么當年被劫走的又是何人?他與楊延輝是什么關系?那歐陽山莊,又是怎么一回事兒?
這團團迷霧圍繞心間,讓他難以入睡,直至天色發(fā)白才感覺到陣陣睡意襲來。
自十二歲登基以來,這是耶律隆緒頭一次以身體不適為由罷朝。
蕭綽不放心,派御醫(yī)前來診治。御醫(yī)診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么端倪,只是說了一些虛虛實實的鬼話,隨后便回去復命了。韓德讓聽后,安慰她說:“畢竟是一國的君王,自己的母親和臣子鬧出這等事,他面子上過不去。你萬不可與他硬來,有些事情不必太過在意?!?p> 蕭綽聽后覺得心中更加愧對他,于是柔聲說道:“如果沒有你,我們母子早就讓那群如豺狼野獸的宗親們生吞活剝了,又哪里會有如今大遼的繁榮。所以,阿讓我絕不負你,文殊奴是我的兒子,我了解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一定會理解我們、接受我們的?!?p> 女人終究是女人,饒是蕭綽這樣一個女中諸葛、巾幗豪杰,她也永遠不會了解男人的心是何等的堅硬,血又是何等的冰冷。
御醫(yī)走后,耶律隆緒一覺便睡到了午時。此刻,他坐在床邊覺得頭痛欲裂,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帳外的內侍聽到里面有動靜,于是趕緊帶著一眾婢女魚貫而入。先是捧了一碗熱奶茶到耶律隆緒面前,說道:“太后娘娘遣人來問了好多次,如今皇上醒了老奴這就派人去回話?!?p> 耶律隆緒接過他手中的奶茶喝了一口,冷熱適中正是入口的最佳溫度,牛奶夾雜著茶葉的香氣縈繞在齒頰之間。這是耶律隆緒的老習慣了,他總是喜歡在起床后喝上一口香濃的奶茶。
“什么時辰了?”耶律隆緒問道。
內侍絞了帕子遞到耶律隆緒的手中后,小聲說道:“午時一刻?!?p> 耶律隆緒接過帕子,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問道:“蕭義現在何處?“
內侍趕緊將帕子從他手中接過來,笑著回答道:“蕭義一早就候在帳外,說是等您起身后肯定還是要出去打獵的!”
耶律隆緒站起身來,由內侍和婢女服侍著更衣。整個過程他始終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
這些人都是從小就跟在他身邊伺候的,對自己的主子察言觀色的本事都不在話下。從束發(fā)到更衣,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錯。
收拾停當后,耶律隆緒快步走出皇帳,翻身上馬帶領一隊輕騎朝樹林奔馳而去。
耶律隆緒從回憶中蘇醒過來,雖然時隔多年,他卻仍然時常想起統(tǒng)和六年深秋的那個夜晚。
正是因為他提早知道了木易的真實身份,所以當耶律金娥提出那個要求的時候,他才會那樣失望。
她如果不想讓自己的男人上戰(zhàn)場,只需要和母后說一聲便可。明知道自己沒有實權不得做主,卻偏偏做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樣子來苦苦哀求與他。
耶律金娥,大遼國的鐵鏡公主。她應該早就知道自己男人的真實身份了,不想讓他繼續(xù)跟隨大軍作戰(zhàn),無非是為了防止木易與自己的親人決戰(zhàn)沙場。
一切都是借口,為了保護自己的男人,她寧愿說謊來試探自己的親哥哥。
母親、妹妹是他在這個世上的骨血至親。
耶律隆緒從心中翻騰出陣陣寒氣,一個人如果連他的骨肉至親都不能相信。那么,放眼望去圍繞在自己身側的這些人,誰還能相信?
耶律隆緒將思緒從回憶里拉出來后,提筆給遠在思州的丁蒼生回了一封密函并交給了蕭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