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宮里熱鬧得很,好久都沒有這樣熱鬧過了。
劉婕妤記得之前這樣熱鬧還是在皇后冊封的時候,她那時還待在儲秀宮里,宮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掛滿了紅綢,深宮長巷鋪滿紅毯,都是為了迎接皇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王化始于宜家,端重宮闈之秩。丞相嫡長女周氏,溫婉賢淑,恭謙順良,克令克柔,聰慧敏捷,端莊淑睿,敬慎居心,甚慰朕心,著即入主中宮,冊寶典為皇后,掌管六宮,欽此!
圣旨由幾位公公在皇宮各處宣讀,昭告六宮,也是昭告天下。
儲秀宮中的女子是有資格看封后大典的。
大婚當(dāng)日,王嬤嬤領(lǐng)著儲秀宮一眾人從偏門進去,也只能站在高臺之下,在一邊恭順地站著,她恰好站在頭一排。
那位即將母儀天下的皇后身著大紅嫁衣,頭頂鳳冠,踩著紅毯,一步一步,盡態(tài)極妍,面朝著高臺上正等著他的皇上,在她面前走過的時候,她看清楚皇后的臉,真是大家閨秀的模樣,也不知怎樣看出來的,只覺得她周身書卷氣重的很,這樣美好的女子,確實配得上世上最尊貴的男子。
她往臺階上走,共九十九個臺階,寓意長樂未央,她看著她走向高處,她的前方是最名正言順的丈夫,是宗祠祖制,是長虹萬丈。
自己便站在臺階的最末端,仰望著他們,并向他們跪拜,為他們禱告。
她不知道他們婚房里是什么模樣,但光是在大門口看看皇后的未央宮裝潢便可以預(yù)料到里面是怎樣的奢華模樣。
她沒有大典,她的冊封只有寥寥幾字,“太傅劉道遠之女劉玉,性行溫良,勤勉柔順,淑德含章,深得朕心,封為容華,賜玉華宮?!?p> 但是他對自己很好,好的像是夢里一般,他對別人沒有這樣好,甚至對于皇后,那位說話溫柔細謹?shù)呐?,也不過是行乎有禮罷了。
得封后第二日,按理她要去皇后宮里請安。
但是前一夜里折騰到很晚,她幾乎睡到日上三竿,等她梳妝結(jié)束,那皇上已經(jīng)退朝回來,她恰要出門,那男人也跟著一起去。
這是前所未有的,從未見過有皇上陪著新妃去皇后宮里請安的,史冊上心從未有過。
她在路上惴惴不安,心里發(fā)怵,若是皇后覺得是她硬要皇上陪著來的,覺得她恃寵而驕該怎么辦,她對皇后的印象很好,也不想皇后誤會她,厭惡她。
偏身邊的男人牽著她的手,穩(wěn)當(dāng)厚重,讓她沉迷,這是她的男人,起碼這個時刻只屬于她的。
未央宮里已經(jīng)聚了一眾嬪妃,此刻都起身,朝著身邊的男人行禮問安,他隨手揮了揮,便上前走到皇后的身邊坐下。
大家陸續(xù)坐定,僅自己站在大殿中間,靠著印象中王嬤嬤教的向所有嬪妃陸續(xù)都行了禮。
自己最后才到,皇后卻沒有絲毫指責(zé),只是交代了幾句便又與大家聊起來,絲毫沒有皇上在場的拘束,自己坐在最末,望著臺上的兩人,當(dāng)了他的妃子,坐在他的所有妃子里,一點不出彩,跟著眾人笑,只為了取悅最上面的兩人,一龍一鳳,他們才是人間最最登對的夫妻,自己不是,自己不過是其中之一,卻永遠成為不了唯一。
上一次見到皇后是在大典上,那時候她還是閨中模樣,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大方許多,想必足夠擔(dān)當(dāng)國母重任。
她與眾妃子談笑歡聲,眾妃子或許是真心,或許是假意,或許與自己一樣不過充數(shù),但是她的的確確眾星拱月,她身邊的男人就品著茶,聽著一眾妃嬪的歡笑。
自己偶爾往他那里瞧上一眼,他的眼中永遠蘊著淡笑,入了她的眼卻似嘲似諷,她那時候心里忽的起了一個念頭,想必他厭惡極了這后宮,厭惡一群黏在他周身的女人。
真是可笑的念頭。
試問古今,誰不喜后宮佳麗三千。
女人聊的無非是胭脂,金釵,布匹衣裳,她聽得乏味極了。
恰此時,久坐的九五之尊站起來,吩咐白公公:“把江南進貢的蘇繡全部取來,送到皇后這兒?!?p> 又轉(zhuǎn)身對皇后輕聲講,“皇后再分發(fā)到各宮,朕便先走了。”
他從高位上踱步下來,輕輕的步履,淡淡的龍涎香,牽動多少人的心。
自己正對他彎腰,不想?yún)s在自己身前停下,心頭一頓,抬頭望進他深深的帶著笑意的眼眸中,他說:“劉氏朕便先帶走了?!?p> 也不等自己向眾妃行禮告辭便牽著走了,她已經(jīng)無法想象殿內(nèi)一眾妃嬪是怎樣的模樣心思,想必都恨極了自己。
她曾在進宮前聽教習(xí)嬤嬤講過,眾人皆知的盛寵并非是寵愛,真正的寵愛是不為人知的,淡淡的,不刻意提到自己,卻永遠不會漏掉自己,這樣的才算后宮的寵愛。
她覺得皇上根本不愛自己,甚至他讓自己當(dāng)他的嬪妃都是刻意的,但她找不到他那盛寵的端倪,日子長了,她便什么也顧不得了,她就算是醉死在他的寵愛之中也甘之如飴,她真的當(dāng)自己是他的寵妃,是他最愛的人。
在她的生辰宴那日,所有的嬪妃都攜禮來祝賀她,她還只是容華,便迎在門口候著各位高位的妃嬪。
皇后也攜禮來祝賀,雍容端莊的皇后口中念著世上最好的祝福,對著她笑。
她那時候心里真自卑,若換做自己,恐怕來也不回來,順帶著稍稍應(yīng)付下就完事了,但她神態(tài)自若,一顰一笑恍若天仙下凡。
她爹是正二品大員,朝堂太傅,天子之師,但站在皇后周氏的面前,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自慚形穢。
皇上特意晚上來玉華宮,好避開他三千佳麗。
走進房中,見她不快模樣,笑,“今兒怎的不開心?”
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當(dāng)中,哪管得了他,便轉(zhuǎn)頭不開口。
他倒是不生氣,只說:“那朕便問遍玉華宮上下,就不信問不出什么?”
她倒是笑了,藏在心中最隱秘的事情,怎會這樣容易便被問出來。
他那日有興致,見她笑了也不提這茬事,拍了拍手,陸續(xù)有人上來,是上菜了,她的生辰宴。
后宮規(guī)矩是皇上先動筷,但那日,他示意她先吃。
那是從未嘗過的美味,魚肉入口即化,雞肉彈性可口,便是素菜,也是難得的佳肴。
酒足飯飽,他忽然講:“她們?nèi)悄悴粣偭???p> 她還沉浸在美味中,聞言愣了愣,又忽的失了興致,萎靡不振,“沒有,是我自己心思太多,傷春了?!?p> 她的生辰在盛春,在百花齊放,百鳥爭鳴之時。
沒征兆的,他忽的動手動腳,鼻息蹭到她的脖間,
“想做皇后嗎?”
她不敢相信,心中最最隱秘之事竟會被他一語破的,無措地望著他,
她終于聽到自己的聲音,綿綿的聲音,“想!”
也許,她真的是他最愛的人,她沒有證據(jù),但她的情感就是這樣告訴她的。
從那以后,她見到皇后都無顏抬頭看她,那次的承認成了心頭的梗,懸在腦中,揮之不去。
于是她開始借病不去請安,眾人皆道她恃寵而驕,她聽之任之。
只是皇后卻信了一般,還派著人送了好些補藥來,看得她愈發(fā)愧疚。
后來卻被皇上悉數(shù)拿走,說是丞相賑災(zāi)有功,恰好缺了別致物件送給他。
她其實不在乎這些物件的去向,但是這樣一番兜轉(zhuǎn),最后賞給自己父親,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皇上卻像是國庫空虛一般,無賴地講:“若不送這些,玉兒還有何好物件嗎?”
既然他不覺得丟人,自己又在意什么,便都隨他拿走。
外頭傳來了喧鬧聲,劉婕妤一震,冷宮寂寥無聲,除去上回王美人帶人鬧上一番,從沒有這樣響的聲音。
這回又是誰?
王美人的眼中同樣看到了疑惑。
進門而來的是皇后。
她還是雍容的模樣,穿著世上最華美的衣裳,她愈發(fā)精致。
自己穿的,只是粗布大棉襖,甚至比不上宮里最低等的宮女穿得得體。
她們對立而站,奇怪的是,自己卻沒有了應(yīng)該有的窘迫,甚至沒有了以前的自慚形穢。
外頭還下著雪,皇后就坐在石凳上,淺笑:“劉婕妤過得不錯?!?p> “不及皇后好,聽聞皇子即將得封太子,恭喜?!痹捓镎婕僮约阂脖娌磺宄?,只得任人理解。
“皇上子嗣不多,皇子僅一位,不過是遲早的事?!彼难凵衩髅?,一如當(dāng)初。
眼神下掩蓋的是什么,劉婕妤想自己心中早有分曉。
“你們都下去?!被屎蠓愿?,眼神卻是望著劉婕妤。
待人走盡,她終于開口,“進了冷宮這樣久,你還是這樣沒有規(guī)矩?!?p> 她的聲音森冷,在下雪日子聽到讓人發(fā)怵。
劉婕妤聽到卻忽的笑了,“原來娘娘一直都介懷,臣妾怎敢不把規(guī)矩放在心中,在冷宮的時候就不想著出去,在玉華宮的時候就不想著出宮?!?p> 說到這里劉婕妤輕笑,“倒是娘娘,忘了宮規(guī)啊,宮妃不得私自出宮?!?p> 皇后的臉色已經(jīng)很難看,但她忍住不說話。
劉婕妤繼續(xù),“究竟是誰給了皇后娘娘這樣大的膽子呢?必定不是皇上吧,莫非是丞相?”
皇后色厲內(nèi)荏,“大膽,劉氏廢妃竟敢以下犯上!”
“呵呵,以下犯上是罪,臣妾還想問著,后宮內(nèi)散布謠言是否是罪,謝容華怎會推小公主下河,更離譜的是,小公主才一歲,怎會將謝容華推進水里,簡直貽笑大方。”
皇后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似笑非笑望著自己,“本宮原本想著你不過是光有著一張鮮亮的皮囊,想不到還有些腦子?!?p> 她哂笑,“既然你知道這樣多,那你不如也猜猜看,你當(dāng)初怎樣落的水,怎樣見著的那些掖庭里的蠢貨?!?p> 她撥弄著她的蔻丹,嘴角扯開,似嘲似諷,說著她心中的隱秘。
“你倒是也想想,你劉氏一族怎樣才被滅的族,劉太傅可是忠良啊,去江南賑災(zāi),去關(guān)中修渠,還將兒子送進軍營,以為報國有門么?還不是得一個不得好死的結(jié)局?!?p> “轟——”腦中作響。
劉婕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講些什么,她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環(huán)繞回旋,原來她劉氏一族的命運,都是人為。
她本以為是冤案,卻不曾想到是這樣大的陰謀,他們,是為了什么。
“那昏君,竟這樣寵你,活該覆滅他的王朝?!蹦菢涌瘫〉恼Z氣,是劉婕妤此生沒有聽到過的。
她忽的失了力氣,頭又突突的發(fā)疼,“你們就是為了王位?!?p> “為了王位?是啊,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誰不愛呢?!?p> “你已經(jīng)是皇后,以后會是太后,你究竟求什么?!眲㈡兼ゲ幻靼?,她曾經(jīng)那樣羨慕的人,竟是這樣一副模樣,恍然是被所有蛀蟲吞噬過的殘缺的靈魂。
“皇子不是皇子,何以成太后。”她的聲音落寞低沉,沉到劉婕妤心底。
皇子不是皇子,那是什么?
“他又從未碰過我,哪來的孩子?”掩不住的落寞。
晴天霹靂。
他竟從未碰過他的皇后,那么她呢,原來他真的歡喜她,他愛她,此刻的她更加無比確信,他真的愛她。
什么王美人,什么謝容華,都是假的,他愛自己,只愛自己。
她已跪倒在雪上,膝上冰冷刺骨,心底卻滿是欣喜,她的愛終究沒有錯付。
王美人跑過來,扶起自己,自己渾身已經(jīng)沒有半分力氣,像是一個傀儡一般半掛在她的身上,隨她進了屋,留著皇后一個人坐在石凳上發(fā)愣。
雪下的愈發(fā)急了,也不知皇后什么時候離開的,她的頭疾犯了,這次的頭疾來的較平常更加猛烈,眼前幾乎一片黑暗,只聽得到有人說話,但也不清楚究竟在說些什么,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暈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