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朱耶克用
并州捷報連連,普天同慶之下,唯有一處教人暗自神傷。
久病不稱朝已有一年多。晉王李克用躺于后殿一虎皮氈上,頭枕夫人大腿。他沒日沒夜的把酒言歡,可心中依然不暢快。
他與那朱全忠連年征戰(zhàn),攪擾黃河兩岸民生艱苦,實(shí)在不為世人所敬仰。
窮其一生,他在不斷的興兵滋事中,漸漸失去身邊至親。是,他窮兵黷武,沒有盡到一個藩王守護(hù)民生的責(zé)任。
先帝于他,也曾是親密無間的親人,或不論生死的摯友。
可他,還是選擇背棄。
因?yàn)樗倪x擇,唐主一脈這幾年間的隕落,讓他愈來愈自責(zé)。特別是清瑤之死,他恍若錐心之痛。
十年前,他受封河?xùn)|節(jié)度使。馭下十三子,亦皆享太保之職,世人稱‘十三太?!?。一時風(fēng)光無限,叫他膨脹。
他哪里想到,這便是先帝對他最后一份寄托。是想要提醒他,他沙坨族先祖可是因‘勤王’才被授了李姓,才得享如今這番榮光。
存孝孩兒當(dāng)初勸誡他‘此時不勤王,更待何時’,他不以為意。最后只能害得存孝孤軍直入,險里逃生而歸,還被那些迂腐造作之人激怒以死謝罪。他更后悔自己當(dāng)時沒有攔阻,親眼看著存孝車裂。
午夜夢回間,他時常想起老十三存孝。那個一身武藝,還常常能讓他引以為傲的孩兒。
回首往事,他曾戎馬一生,也曾豪情萬丈。。
頭枕夫人腿上,他眼角一粒熱淚淹沒在皺紋里。他直到如今才看明白,自己一生都活在比較中。兒時,因?yàn)殚L夫人處處偏袒大哥,他便愛與大哥比較。弱冠以后,清瑤嫁給先帝,他便與先帝比較。而今,他享有一切,又愛上與朱全忠比較。
比來比去,仿佛永遠(yuǎn)都在輸,以至今來,他竟一無所有。
“造孽??!”輕嘆一聲,他合上眼瞼,沉沉睡去……
宮人來稟,被晉王夫人噤聲遣退。夫人看著懷里那張蒼老的面容,眉眼盡是含情,嘴角不經(jīng)意露出的笑意,讓她恍若記憶里的某人。
那年桃山花開,長夫人命他晨起陪大哥上山練劍。那時,他極頑劣。撇下大哥,獨(dú)自追著蛐蛐溜去后山。
玩著玩著他便累了,尋了一處草垛就睡著。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小小的他根本不知,此時家中已經(jīng)為尋他發(fā)了瘋。
大哥說過,后山有狼虎出沒。他一顆心仿佛懸到了喉頭,毫無頭緒的穿行在后山,他那時竟第一次萌生想念家人思緒。
正在他害怕狼虎之時,一只吊晶白眉大貓赫然出現(xiàn)。大貓朝他‘嗷’一聲長吼,那發(fā)黃瘆人的獠牙,當(dāng)即就嚇的不敢再動。
本以為自己要被大貓吃了,突然十幾匹眼睛冒綠光的野狼竄出,嘴里盡是‘呼呼’的聲音。霎時,一場虎狼大戰(zhàn)在他眼前上演。小小的他害怕到極點(diǎn),甚至怕到忘了逃命。
以至當(dāng)仆人們舉著火把趕到,他還愣著一動不動。他不記得是如何回去的,只記得自那次歸去后,他一時名聲大噪,成了眾人口中虎狼之地全身而退的天才少年。
不久,他的名聲遠(yuǎn)赴長安。要不是長安來了人,奉大唐皇帝的旨意,將民間優(yōu)異少年養(yǎng)于東宮,受封太子伴讀。他恐怕永遠(yuǎn)都無法遠(yuǎn)離長夫人和大哥。
啟程去長安那日,大哥摟住他哭的鼻涕都擤了好幾管。要不是長夫人將他拉扯開,恐怕長安的大人都要罵人了。他坐在馬背上,被一個叔叔拴在身后。馬兒將將敞開了跑,大哥喚他的聲音便又響起。他忍不住回頭去看,大哥已經(jīng)摔倒在一片揚(yáng)塵之中。
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也是最后一次離開……
初到長安,他在東宮第一次見到襁褓中的七皇子杰。那個粉嫩的雛子,第一次被他抱在懷中時,也是當(dāng)時的大皇子立儲大典上。人人都在拜謁儲君,只有他,不明所以的抱著杰滿大殿的奔鬧嬉戲。
幾年后,家中與他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求太子幫忙尋查后才得知,家中遭滅門,一門幾十口人一夜間全沒了,只余下外出奔走的老父。那次,他第一次哭得同大哥送他離家那次般狼狽。
他是太子伴讀,受太子命來抱走杰??僧?dāng)時最大的宦官田令孜,非說他是外邦之人,說他要持走皇子居心不良。故,受人栽贓后,手段還顯稚嫩的太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刺瞎一目。
自那以后,大皇子因劫持幼子而廢黜。被羈押之前,大皇子偷偷召見他,告之宦官只手遮天的毒害,命他暗中守護(hù)七皇子杰,免再遭荼毒。那年,他十三歲。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幾年,和杰在老師的掩護(hù)下,他們以兄弟相扶持的日子。直到某天大唐天子的親侍大人拜臨,他才瞬間明白當(dāng)年大哥對他的不舍。
杰被親侍大人的馬車接走了,他從老師那兒得來一只枯草扎的小鳥。老師告訴他,這是杰每日藏在被絮中把玩的鐘愛小物,臨走前他賭氣不來相送,杰便留下這只小鳥,說是要留給哥哥做伴。小小少年的最后那份期待,他仿佛歷歷在目。
他怎會不知道這只小鳥,只是他沒想到,杰將這只枯草編來的小物視為貴珍。
杰回去不久,田農(nóng)起義一時席卷天下。聽說新的天子逃出長安,剛受封壽王的杰,亦在隨行之列。
老父來信說,天子避難之地已定,需召集能人守顧,吾家麟兒建功立業(yè)契機(jī)成熟,望疾歸。那年,他十八歲。
田農(nóng)起義一時風(fēng)起,誰都想要一成功,便能享富貴榮華??伤麍孕牛煜抡y(tǒng)歸一,一介寒衣豈能覬覦來。
沙場戎馬他勇猛無敵,鐵血丹心他忠義無奸。一時間,昔日那個于猛虎財狼中行走的天才少年,又恢復(fù)往昔名聲。再見杰,便是他受封河?xùn)|虎將之時。
杰不再似往昔那般對他黏膩,小小少年臉上滿是不同以往的沉默陰霾。他不希望杰忘記和自己的感情,所以開始無所不用其極的對杰好。
初立‘鴉兒軍’,他領(lǐng)杰來觀摩。杰依舊滿臉愁容,不笑不鬧。他像以前大哥那樣,自說自笑的講,‘鴉兒軍的來頭,便是你以前鐘愛的那只小鳥。還記得你總喚那小鳥鴉兒嗎?’
杰任然不茍言笑。直到某日,戰(zhàn)死的何沛將軍遺孀被送進(jìn)壽王府遣養(yǎng)。一個模樣精雕細(xì)琢的女娃出現(xiàn),才讓杰開始變得不同。那年,他十九歲。杰八歲。
好景不長,在杰府上才過大半年光景,他便又被指派去征剿黃巢余孽。此去征剿路途遙遠(yuǎn),黃巢余孽一日未除,他便一日歸不得。行前來與杰告辭,讓他意外的是,何沛將軍家的女娃娃竟為此哭得小臉模糊。
何家女娃一口一個‘朱耶哥哥’,喚的他心下竟生出些不忍。才想伸手替她抹干眼淚,便被杰一把纏住臂膀,喊著要跟去。
辭別兩個娃娃,他扛起那根慣用的長槍,奔襲而去。
三年后,他征剿得勝而歸。騎在高頭大馬上,身著一身青色鎧甲,在長安城被百姓擠滿的街上行過。人人都在恭賀他,贊許他。他也朝人群中作揖,表示感謝全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再見杰時,杰眼中陌生的冷漠讓他心痛。反而何家女娃對他的歸來,欣喜若狂。沉浸在杰的態(tài)度里傷心沒多久,何家女娃時常來擾,倒是讓他從她身上看到些許杰的影子,甚是安慰。
因他功績,老父受封晉王,擇日便要去封地。他一時難已接受,因?yàn)檫@次調(diào)離,居然是杰奏請?zhí)熳酉铝?。那夜買醉的他,喝了七八壇烈酒,竟還未醉死。發(fā)狂般奔去壽王府外,一列持刀侍衛(wèi)竟對他下殺手。身中二十多刀后,他被送回老父身邊。
亦是自那以后,他終下定決心離開杰。
來到河?xùn)|升州落住,老父為他娶了一閨秀女子。他只笑笑,不語。畢竟杰到處宣揚(yáng),他朱耶克用有龍陽斷袖之癖,終日糾纏壽王,只為享其俊美。多可笑,他視若貴珍的弟弟,竟這般辱他……
只是他遠(yuǎn)未料到,自己遠(yuǎn)居河?xùn)|,落寞孤寂之時,腦海竟浮現(xiàn)起一張精雕細(xì)琢的女娃容顏。那年,他二十二歲。何家女娃十二歲。
又過三年,老父仙逝。他襲承晉王位,成一方霸主。
洛陽再遇何家女娃,那時她已然今非昔比。一聲‘朱耶哥哥’,道不盡心中思念。那時她還不是壽王妃,他也不是受天子排斥的藩王。通曉彼此心意之后,兩顆受盡挫折的心,終于靠在一起。
又讓他沒想到的,便是那洛陽一別。竟成了他們之間永遠(yuǎn)不能跨過的淵崖。
他才歸河?xùn)|,準(zhǔn)備著迎娶她過門。長安方面來的旨意接踵而來,盡是壽王大喜的福報。壽王與天子兄弟感情極深,壽王娶親,天子大赦天下,福佑四海。河?xùn)|之地貧瘠,對這份賞賜更是如獲天恩。
當(dāng)最后一道和壽王娶親有關(guān)的圣旨送來,宦官還未讀完旨意,他便如臨山崩??谥行认逃砍?,身高七尺的男兒,竟直直倒下。
他沒聽錯,壽王妃,忠勇將門何氏女清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