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哨衛(wèi)推進一間偌大的內殿,茯茶直直摔在軟和的地毯上。
她并無多少氣力,以至從地上撐起身,就已是她此時渾身力量極限。
暗沉的燭光下,茯茶總覺有雙眼睛正在某處審視著自己。她尋不到那雙眼的方位,只能輕微聽見被隱藏極深的一呼一吸。
仿佛黑暗中,正有一只餓極的狼在凝視著她。
“你終于肯醒了?”一個聲音從頭頂襲來。
茯茶警覺的循著前方臺階上望去,又是那個男人。
“這是誰給你清洗了一番?竟還真有些女娃的樣子了……”郢王朱友珪玩味般的看著她,那張因長時間封于暗牢而顯得有些慘白的臉,確實讓她看上去很通透。
“你,你以為你是誰?有何資格,濫取別人性命?”光是撐起自己小小身體,茯茶就開始雙臂亂顫。
“那你以為,我是誰?”朱友珪起身行至她面前,一腳踩在茯茶右手無名指和小指上。
茯茶吃痛得緊,想抽回右手,無奈朱友珪越發(fā)踩得用力。瞬間急的她眼淚直下,另一只手也無力的敲打朱友珪那只腳。
“你,你就是,是個臭烏龜?!?p> “呵,女人就是智庸。無論老小,皆是如此。”足下再一使力,好似都要將那細小的手指踩扁。
“?。 避虿柚挥X指上骨頭都碎了,剜心般的痛如洪流般席卷她最后一絲理智。
看她痛苦的表情,朱友珪心下竟生出些惻隱。不知是她還如雛女般的嬌嫩讓他憐惜,還是她剛才那天真童言讓他動容??傊?,他開始有些可憐這個女娃。
收回自己的腳,朱友珪快步榻上臺階,又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周來!”
“……在,王爺何事?”殿外候著的周來咋咋呼呼沖進來,看一眼王爺,再看一眼地上躺著的茯茶,一臉呆愣。
“看看那只手,只要沒廢,便給本王醫(yī)好?!?p> “哦,是。那要是廢了呢?”
“廢了!那就給本王砍了……”
翌日,王府內院的管家端著一些類似案底的文要直奔書房。
路上行的著急,還差點撞翻廚房替老夫人準備的瓊湯玉漿,惹來掌事姑姑好一番指教。
掌事姑姑也是個人精,瞥見管家手里的案底,便不再興風作事,扭著那肥大的腚趾高氣揚的走了。
管家待掌事一走,剛才還哈腰諂媚的臉,瞬間變化成鄙夷。
“胖老娘們兒,呸!”
這一幕,被藏在拱門外的阿水盡收眼底。若有所思的看向那位掌事姑姑背影,阿水擔心被內院其他人撞見,連忙四下巡視后轉身沒入后庭。
她手腳上都戴著鐐銬,在王府中行走是極為不便的。她今日趁后庭一時無人值守,便溜進內院來尋神女。只是這才進內院,便撞見管家和掌事姑姑的這一出。馬上她心生一計,因為只要她搬倒管家,日后在這王府上,她便沒了時時被人覬覦的苦惱,也便無人阻她就近照顧神女。
自昨夜神女被帶走,阿水愁了一晚上。她知神女如今處境,稍有不慎便會性命危險。在這亂世,人命如草芥,不會有人因為曾經的榮耀便寬待誰,有的只會是無盡的掠奪和互相殘殺。
于天囚族人而言,失而復得的神女就是族人的希望,也是鼓勵彼此生存下去的曙光。阿娘私下下達的最后一道神女密令,便是要阿力彩姑姑臨終前把長老信物承于她,囑她接下尋回并守護神女的職責。
經年以后,她淪落至此,也不曾放棄掙扎。夜夜祈禱,她覺得她是用自己的虔誠,終于感動了上天,十二年后,她在滄海茫茫中尋到了神女。
這次,她不會再把貞娘弄丟,決不。
后庭的事物像是做不完般,每天阿水都要洗上十幾桶衣物,刷八十七只夜壺,裝滿十六缸水。今日落下的活,她恐怕又要忙至深夜了。
黃昏時刻,阿水還在刷著夜壺。只是她從未像今日這般歡快,刷著夜壺,眉眼里也盡是含笑。
這時,被人抬進后院的單薄身影,讓阿水忍不住跑上前探尋。
抬人近來的周來連忙捂住口鼻,“喂喂喂,這沾了糞水,走開些?!?p> “啊,嗚嗚,啊啊啊,啊?!卑⑺焕頃軄?,用手中涮夜壺的棍子指著眾人,不停的比劃。
周來等人霎時嫌惡的隔下擔架就跑開。
阿水看他們離開,即刻扔掉手中棍子,雙手在身上反復磋磨。掏出擔架上小人兒手腕,替她把脈問診。大致檢查一遍后,她這才放心的將小人兒抱起,挪至柴房她為其準備的一跺干草上。從懷里掏出自前堂打掃時撅下的一小節(jié)蠟燭,阿水小心翼翼的將其點燃,置于一張破敗不堪的三腳矮桌上。
茯茶其實早已醒來,只是太累了,她覺全身無力至極,索性便昏昏沉沉任憑那群人移來挪去。
微弱火光中,她能模糊的看到,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一直在她身邊轉悠不停。茯茶這幾個月以來,還是第一次對人沒有敵意,她居然打心底愿意靠近身邊這個女人。
“你是誰?”茯茶很虛弱,就連說話的聲都幾乎全用的一口氣。
阿水聽到茯茶的聲音,先是一愣,然后便是歡喜雀躍,不停在茯茶面前比劃著手語。
‘我是阿水,你還記得我嗎???!你怎么會記得,那時你只有這么點大……’
“你?對不起,我不知你不能言?!笨粗@個娟秀的女人,在面前比劃半天,茯茶微垂額頭滿臉歉意。
“啊啊,??!”茯茶的道歉,突而叫阿水有點不知所措。只能不停的搖手,她可不曾需要茯茶這一句歉意。
“謝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我茯茶不是忘恩負義之人,若他日師父回來見不到我,定會來尋我。屆時,我便求師父連你一道搭救?!?p> 阿水聞言,不再用手比劃。取下一截枯草,在地上劃拉開。
茯茶努力側過身,湊近來看。
地上赫然幾個歪七扭八的字,茯茶能清楚看明白,‘我叫阿水’
然后阿水突的扒拉開茯茶右腿的衣料,驚得茯茶措手不及?!澳氵@?”
指著那處鮮活的紅蓮印記,阿水再寫到,‘天囚族神女’
跟著阿水所寫,茯茶念出聲,“天囚族,神女?!?p> “不不不,師父自小便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形狀較罕見的胎記?!?p> “??!啊啊?!卑⑺绷耍每莶菰凇衽窒掠謩澤蟽晒P,真摯的眼神望著茯茶,那份真切倒是不像假裝。
“可你又如何斷定,我是那勞什子神女?畢竟這世間身有胎記之人,多如牛毛?!?p> 聽完茯茶疑問,阿水繼續(xù)寫到,‘神女異能,微觀之力’
看一眼茯茶盯著‘微觀之力’有些停頓,阿水便又寫到,‘天囚族神女,與身俱來’
茯茶半信半疑的表情,讓阿水有點為難。索性徒手抹去地上的字,阿水直接在茯茶面前磕起頭來,這可是真的嚇呆了茯茶。
“別,別這樣。茯茶受不得阿水姐姐這等……”
不顧茯茶的阻擾,阿水固執(zhí)的可怕。硬是生磕了兩個重重的頭,這才爬起身朝著茯茶,做了一個讓她看不懂的手法。雙手背面合十,然后再正面合十,雙手一上一下疊合一起墊于額下,再行以彎腰禮。
此禮雖怪異,但卻能看出行此禮時,阿水面上的莊重和嚴肅。
茯茶此刻心中有些說不清的感動,縱使萬般委屈,她都不曾委屈低頭,可如今,一個素昧平生的仆女,到叫她緊繃的神經逐漸潰敗。
“不知師父何時才能來救我,本以為在這里活不過幾天了,還好得遇阿水姐姐。實乃萬幸!”茯茶像個舔傷的小獸,挪動自己靠到阿水身邊,某種相依為命的念頭,在這一刻泛濫成災。
阿水將茯茶擁住,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她抱著小貞娘在窗臺上看星星的夜晚。
柴房外,一團黑影悄然退去。不消半刻,內院老夫人便放下手中琉璃佛珠串,喚來掌事姑姑問話。
“柴房那頭總有一些鼠輩,夜半三更不睡覺,還要吱吱呀呀個沒完。你帶幾個人去,把那些鼠輩給哀家捉來,哀家倒是想問問,這些日子以來,時常害得我兒去暗牢里呆著,到底是何方人物?!?p> “是,老夫人。奴家這便去給老夫人揪那鼠輩出來?!惫霉谜f完一笑,那面上橫飛的肉感覺都快炸裂開,扭動著肥碩的身軀,掌事姑姑匆匆退去。
待掌事姑姑離開,隱于幔帳后面的朱友珪走了出來。
“不知母親近來齋戒,遙喜本不該叨擾母親!”
“無妨。我的遙喜都開口了,為娘的定會幫你辦好。”楊夫人雖已過四十歲,可面上是依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書上言,容顏姣美面若春華,恐怕就是在說她這樣的模樣。
“孩兒先謝過母親。待會兒恐有不便,孩兒且先退下了,請母親大人安?!敝煊勋暢瘲罘蛉税菖R,轉面退身而出。
“去吧!”楊夫人慈眉善目的看著他退下,嘴角不變的弧度瞬間蒙上一層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