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汜水關(guān)(二)
啟程當(dāng)天,石敬瑭趁五更夜色未醒時,悄然在茯茶的房門外靜坐了半個時辰。
他不敢叫醒她,因為他也害怕此去汜水,兇多吉少世事難料,臨行前的道別會變成與她的訣別。
若說李清歡是他情竇初開的劫難,那小師姐,就一定是他青春朦朧時期,對所有美好的寄托。
劉嬿說了,只要這次他能在汜水關(guān)成功拖住他的岳父李嗣源,置李嗣源父子無路可退,那便是她要的此戰(zhàn)關(guān)鍵。
石敬瑭知道劉嬿的計劃,就是要將李嗣源困死在外,這樣她好從中削弱督帥府的實力。
女人心,有時還真不如針眼大。
他明知與劉嬿為伍,是在違背師父當(dāng)年的意思,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可能是因為太恨吧,他時常這樣寬慰自己。
其實,此去汜水,他的內(nèi)心比任何人都復(fù)雜。他這幾年在督帥身邊,督帥是什么樣的人,他自己心里也是有一桿稱的。
李嗣源是個不可多得的英明之主,師父一直就沒看錯,李嗣源的秉性正值,御下也是嚴謹負責(zé),若日后是他這樣的人做了君主,定能守護一方國泰民安。
可偏偏,他的女兒是李清歡。
晉王府,春香閣。
劉嬿聽著暗衛(wèi)附耳的消息,笑意逐漸在臉上散開。
暗衛(wèi)說,汜水關(guān)那邊已經(jīng)打點好一切了,就等著李嗣源父子的精銳大軍自投羅網(wǎng)。
“下去吧?!鼻餐税敌l(wèi),劉嬿靠在貴妃椅上閉目養(yǎng)神。
她蓄謀這么久的一場大戲,很快就要上演,真是想想都能笑醒了。夜色漸漸淡去,雞鳴聲悠遠傳來,劉嬿的困意也去的恰到好處。
今日她興致好,索性盛裝打扮一番,再去霓裳樓看看湛兒。
她此時就只想記住李清歡那副傲慢的嘴臉,因為她還擔(dān)心以后,怕是她想看,都難再瞧見了。
“香蓮,替本宮沐浴,更衣……”
“是,娘娘?!?p> 日近晌午,劉嬿花了三個時辰的裝扮,終于在她滿意的銅鏡面前完成。
看著鏡中雍容華貴的自己,她甚是滿意。貼上宮妝流行的眉心花鈿,她突然震怒,嚇得身邊的侍女們緊忙叩頭求饒。
“這狐媚人的艷俗之物,居然敢用在本宮臉上。好大的狗膽!”
“娘娘息怒,娘娘饒命,是奴狗腦子不靈光,奴該打,奴掌嘴……”一常年侍奉劉嬿身邊的一等女使,居然就這樣當(dāng)眾自扇耳光,下手之重,任旁人見了,都一陣唏噓。
“你是不靈光,可就只是掌嘴,本宮看來,還遠不足夠填補你方才做出來的蠢事?!?p> “娘娘饒命啊,求娘娘開恩,香檀再也不敢了,娘娘饒了香檀吧,娘娘……”女使此時已被嚇得痛哭流涕,頭磕在地上,重重的幾聲悶響,聽著都讓人肉疼。
“拖下去,賞個全尸?!?p> “娘娘,娘娘!饒命啊娘娘,娘娘,香檀知錯了,娘娘!”
香檀被門外進來的幾個三四等女使按住,很快便被抓了出去。
房中余下的兩個一等女使,都被嚇得瑟瑟縮縮,好半天才強壓住心里極度的惶恐。
撕下額間的花鈿,劉嬿又重新描了眉,這才心滿意足的出了春香閣大門。因為盛裝出行,她一路走的特別慢,沿途賞了許久的迎春花,直到霓裳樓里都用過了午飯,她才慢悠悠跨進霓裳樓。
聽聞晉王在霓裳樓用過午飯,就回了書房。而湛兒,由著奶媽領(lǐng)去了園子里散步消食。
樓里現(xiàn)在只有那李清歡一人,劉嬿特意擺著姿態(tài)前來,在霓裳樓里好一番指手畫腳。
李清歡本不想同她計較,可當(dāng)劉嬿吵著要處置她身邊的貼身女使玉磯時,她實在忍無可忍。她本就喜動,自小身手也不亞于一般男兒,幾個反手間,劉嬿以及她那一群不堪一擊的奴婢,頃刻就被她放倒。
氣得劉嬿都還未站起身,就破口大罵,“李清歡,你竟敢對本宮施暴?知道本宮是誰嗎?你這個有娘生,沒娘教的狐貍精!妄想坐上本宮的位置,我看你是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p> “你是誰?需要問我嗎?這里誰不知道,你劉嬿是誰?狐貍精!我是狐貍精,那你又是什么?當(dāng)初是誰橫插一腳,搶了王妃的位置?你心里就半分自知之明都沒有了?”
“哈哈,要怪,你也只能怪你那督帥爹爹了,不是嗎?”劉嬿突然邪魅一笑,看著李清歡的臉,發(fā)現(xiàn)她眉心的那一瓣花形印記,真是越看越丑。李清歡的臉色的驟變,使得她心里的得意越發(fā)張揚,“我爹爹雖不及你家督帥爹爹位高權(quán)重,可他知道該怎么用盡一切幫助自己的女兒。怎么樣?恨嗎?”
“……”李清歡心里與父親的郁結(jié),至今仍是她的心病。聽劉嬿此時提及,她頓時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一步之遙的痛苦,想必,過了這么長時間,還是無法淡去的??粗闳缃瘢幻鞑话椎淖≡跁x王府里,就是連個外室都比不上,本宮就特別想笑,哈哈哈,哈哈哈?!?p> “劉嬿你別忘了,王爺?shù)牡谝粭l血脈,是我李清歡誕下的!”李清歡的言語平淡冷靜,那話中意思,劉嬿怎會聽不出來。
這幾年她的肚子一直未見起色,尋遍了名醫(yī),嘗遍了名藥,可還是收效甚微。她又怎會不急呢,只是,命運像是在開玩笑一般,那李清歡誕下的男嬰,竟會是晉王的親骨血。她算計了李清歡,卻沒想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又被命運算計了一回。
“……可湛兒依據(jù)禮數(shù),還是得尊本宮為母。至于你,頂多算個不見天日的小娘。”
“你!”李清歡知道自己說不過她,再吵下去,自己也討不到多大好。
“同是一丘之貉,來日方長。日后誰勝誰負,還得各憑本事。李小娘,勿須送了,本宮沒見著湛兒,這便不打攪了,哈哈哈哈,走!”
看著劉嬿慢悠悠跨過門檻,玉磯這才敢跪在李清歡面前哭乞。
“郡主,玉磯又給您惹麻煩了,玉磯真的很沒用?!?p> “不怪你?!崩钋鍤g扶起玉磯,親自給她抹去眼淚,“劉嬿向來看我不爽,今日就算不是你,她也照樣會給我難堪。好了,別哭,待會兒湛兒回來看見,還不知又要問東問西多久了,我這個為娘的,可真是有些煩了?!?p> “郡主可別這樣說,玉磯不哭就是了?!?p> 晉王府內(nèi)的所有風(fēng)向,其實晉王李存勖早就掌握了,只是他慣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方式,將所有圍繞在他身邊的斗爭,緊緊拴在手中。
王妃近來確實幫他做了一件很辛苦的大事,他決定今晚便去春香閣就寢。畢竟總是冷落一個女人,會漸漸讓這個女人失去為男人戰(zhàn)斗的熱情。
精雕金絲楠木的案桌上,李存勖伏案疾書,這是一封與淮南徐溫的聯(lián)盟密函。
他早知淮南王楊渥的玩世不恭,終不是那堪當(dāng)大任的材料,故而曾多次與徐溫之侄徐知勉通信,勸說其應(yīng)早為徐門另尋生路。來而復(fù)往,李存勖與那徐知勉就逐漸變得無比親密。
此番,徐溫在揚州幾乎已獨攬大權(quán),淮南的政局,也一直在調(diào)整。
他看準時機,培養(yǎng)多年的徐知勉這條線,是時候替他搭橋了。
入夜,茯茶在園中除了一天的草,到了用飯的時間,索性就與石叔叔一道留在后院,與下人們一同用了晚飯。
許久沒有吃的這么開心了,茯茶還特意多添了半碗飯。
府里也是難得的氛圍這么和諧。
茯茶清楚,將軍府里的這些下人,其實都是石敬瑭原先一起從甘州逃出來的族人。他們都曾歷盡千辛萬苦,隱姓埋名才來到這里,如今的生活雖說拘謹了些,可卻不用再時刻憂心被追殺。
他們的快樂,很簡單,也很單純。
只要不再飄零,不再孤苦,他們可以世世代代都這樣隱姓埋名。這使她想起了天囚族的族人們,記得她們第一次迎接她和朱友珪的到來,老人和孩童都為她所到之處鋪上了花瓣。
她們也是一群簡單快樂的人,得知自己也是天囚一份子,大家對她是那么的熱情。
她有生以來,那是第一次在天囚族,感受到了擁有七十多個親人的溫暖。
至今,她都不曾從那份溫暖中醒來。
今晚,她又融入了一個大家族,這是與天囚族風(fēng)俗完全不同的一個家族。她聽著石叔叔與那些年歲相仿的叔伯互相吹捧打趣,喝著阿嫂們做的酸酒,笑得格外沒心沒肺。
她在梁宮的那些日子,此時再憶起,她總感覺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沒有師父,沒有師姐,更沒有師弟和陳爺爺他們,她就只身一人,孤零零站在沒有盡頭的戈壁。她欲追趕太陽,可腳下全是沉浮的沙子。她害怕被沙海吞沒,極力想要拔出腳,可怎么也拔不出來,怎么也邁不開腿……
不知耳邊是誰傳來了聲音,一直不停的,“貞娘,貞娘?你醒醒,貞娘?醒醒啊貞娘……”
好吵啊,真的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