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存勖還未起,便接到寧夜幽差人轉(zhuǎn)達的辭別一說。
還未從與劉語瑩一夜春宵中夢醒的他,瞬間慌了神。
他一激動,便顧不得身上裸露,當即從床上爬起,嚇得跪了一地的宮人們皆不敢抬頭。
劉語瑩被他驚醒,慵懶的趴在枕邊,問,“王爺這是怎么?因何事驚慌?”
“快,快替本王更衣。絕不能讓她走!”像是想起什么,李存勖當即跳下床榻。留下身后衣冠不整的劉語瑩,面容上些許的不悅。
七八個宮人上前手忙腳亂的幫其穿衣,速度倒還是挺快。
“誰要走???王爺這般著急要留的人,是誰???”
見李存勖不搭理她,劉語瑩又說,“該不會,是那個隨王爺一同回晉的神秘女子吧?”
被猜中的李存勖有些不耐煩,擔心劉語瑩越說越多,他轉(zhuǎn)臉便黑了一半,“恪守本份,不該問的,就別多問?!?p> 劉語瑩本就自尊心極強,被李存勖當著滿屋的宮人如此一說,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哈?是被我猜中了吧?那女人整日包著張臉,是想遮掩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王爺與她同進同出多日,難道一點都不好奇嗎?”
李存勖面色有些鐵青,見自己說的話,劉語瑩并沒有照做,他的眉頭便皺的更深了。
好不容易待宮人幫他打理好著裝,李存勖更是一刻都不想再多呆。
在劉語瑩毫無大家閨秀的嘶吼聲中,他頭也不回的走開。
李存勖差人在并州城長街上疾馳,卻還是沒有來得及攔下寧夜幽。
因為早就猜到,李存勖不可能這么輕易就放棄南鸞,所以,寧夜幽是五更時,爬了當年她逃命的狗洞走的。
她此去,是想回洛陽看看。
當年朱友珪隨她躲在皇陵里,也算度過了他們此生唯一一段快樂的時光。
就是在那里,她與朱友珪最后一次相見,都還來不及道別,轉(zhuǎn)身便已成永別。千冥在那里丟了雙手,茯香和天囚族人也都因她喪命。
曾幾何時,她午夜夢回間,還總是能在夢里重見那場屠殺的畫面。
她不是不恨朱锽了,只是每每想起,她都會頭痛欲裂。會精神恍惚,耳中不?;厥幾迦藗兊捏@恐哭喊。
滅族的仇,她擱不下??深^痛的病,她也難抗拒。
前兩年她得了癔癥,雖說是瘋癲了,中途忘記了許多事。后來慢慢恢復的過程中,她不再將這些仇恨當做執(zhí)念,而是受盡這個世道的不公后,她想把回憶當成歷史,重新活一次。
選擇與過去和解的寧夜幽,在前往洛陽的途中,接到了自梁宮內(nèi)送出的密函。
那是正倫安插在鬼手內(nèi)部的暗樁。
一夜思量,她還是讓雇來的車夫,調(diào)轉(zhuǎn)了去洛陽的馬頭。
密函說,趙巖與朱锽之間,一直都因朱友珪之死存不和。如今有李存勖部下趁合圍之勢,兩路包抄汴州城,朱锽大有請趙巖舉兵來援的想法。
寧夜幽記得,世間傳聞,當年朱友珪被斬首示眾,就是梁帝朱锽想要討好郡馬趙巖,為長樂郡主報一命之仇。
可她卻記得,當年害死長樂的主謀,并非朱友珪。
看來當年朱友珪說的沒錯,歷史不過是贏到最后的人,抹去事實編撰的謊話罷了。
馬車一路朝汴州去,途中隨處可見餓殍。趕車的車夫不時跟她感嘆,說這兵荒馬亂的,要不是因為她給的錢多,他是打死也不愿跑這一趟的。
寧夜幽靠在車壁上與車夫閑聊,才得知車夫家中,妻子才給他誕下一個小兒子。跑完她這趟,車夫便回去賣了趕車的老馬,帶著妻兒回鄉(xiāng)下老家躲避戰(zhàn)亂。
聽著車夫言辭間滿是幸福的傻笑,寧夜幽的嘴角,也隨著車夫的笑聲揚起弧度。
這便是她向往的平凡,一日三餐,避世寧靜,以享天倫。
當馬車跑了好幾個日夜,終于到了汴州附近,車夫的馬卻被人攔下了。
寧夜幽打聽下來才知道,原來是晉軍合圍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梁帝朱锽為此,只能盡早封鎖了整個汴州的官道。
與她們一同被擋在外的,還有許多世代定居東都城的百姓。
坐下來與那些長居東都的百姓閑聊,寧夜幽聽到了許多,她在梁宮內(nèi)從不曾耳聞的民間傳聞。
汴州東都城里的百姓,近來都在傳,說是河東有個欣榮郡主,在與盧龍和親的路上,被梁人給劫了。至今不知被關(guān)在何處,只聽說被折辱的很慘。
還有,就是他們梁人的戰(zhàn)神,被傳死在了河東。還說死的可悲壯了。
寧夜幽聽著這些謠傳,再看那些百姓們一臉認真的模樣,仿佛她就是融入其中的一個普通老百姓。她就跟這些人一樣,也能這般簡單自由。
就在她沉浸于‘普通’之中時,身側(cè)一位婦人用胳膊推了她一下,問,“姑娘打哪兒來的?可見識過些什么新鮮事?”
“???哈哈,我呀?”寧夜幽性格上算是比較內(nèi)斂,見大家都將目光投向她,她還有些害羞了。
“見姑娘衣著打扮不似漢人,也不像胡人,該是來自很遠的地方吧?”
“呃,沒有。小女家住東都西街,家母為人低調(diào),不喜小女出門走動。至于如此裝扮,只因從小生的丑陋,不敢拋頭露面,也是為了不惹人嫌?!彪S口編了個緣由,寧夜幽越來越喜歡融入這些人之中。
“喲,可惜了。姑娘身條見著就不凡,就是怪可惜了容貌。”那婦人及其他一些人,都因她的話,臉上出現(xiàn)了同情和惋惜。
寧夜幽能看得出大家多少還是有些失望,因為都被阻在外面,回不去東都城的百姓,又沒有什么可消遣的玩意。除了聚在一起傳謠,還真不知該干嘛。
突然,她好似茅塞頓開一般,佯裝思考了一陣,說到,“前兩天出門時,倒是又聽說了城里一個新鮮事?!?p> “咦?那快說來聽聽……”
……‘當年長樂郡主并非死于逆賊朱友珪之手,朱友珪逼宮之后數(shù)月間,問斬皇親國戚百余人,其中并沒有其長姐長樂郡主?!?p> 這樣的謠傳一旦被人帶入汴州,相信離朱锽與趙巖決裂就不遠了。
果不其然,寧夜幽喜聞樂見的決裂,終于在晉人合圍之戰(zhàn)打響的那日,成了她至今最欣慰的一件事。
梁宮宮墻之上。
朱锽一身素衣,不見了往常的華裳金冠,獨立于狂風之中,他眼里的異光不再。
看著宮中慌亂尋找退路的宮人黃門,他將壺中酒傾灌于口。
他的王朝,怕是真的到了盡頭。
隨著他一聲令下,皇宮侍衛(wèi)們的劍,一齊朝那些卷帶宮中財物的奴隸揮砍去。一聲聲悲壯的哭喊,飄回他的耳中,是多么讓人感動。
恍若欣賞樂師所奏的新樂,朱锽狠狠灌了一口酒,笑得近似瘋狂。
“誰都不許離開朕,誰都不許!”
趙巖的天威軍是指望不上了,他軟硬兼施也未能請來趙巖的回援,只等來趙巖捎帶回的一句話,‘三番五次,巖并非可容忍被人玩弄股掌?!?p> 朱锽想解釋,可偏見這種東西,他即使放下尊嚴去求人,也不可能改變什么。
當年長樂之死,知道內(nèi)情的人并不多,之后他一并將那些參與過的人滅口,無論怎么算來,他都能瞞天過海。到底誰是那漏網(wǎng)之魚,到底還有誰知道那件事?
他跟趙巖篤定,長樂就是朱友珪下令剿殺的。
可如今,長樂之死,并非朱友珪所殺的謠傳,已經(jīng)傳遍了天威軍。他的信誓旦旦,在謠傳下,變得何其好笑。他其實早就看出趙巖無心幫他,這次,不過是正好給了趙巖拒絕回援的借口。
整個宮墻下染紅了一片,被血腥味充斥的梁宮,恍如人間地獄。
朱锽壺中的酒已飲盡,往嘴里再也倒不出一滴,他晃動了幾下酒壺,然后松手擲出酒壺。踉踉蹌蹌轉(zhuǎn)身正欲離開,突聞腳下有嚶嚶抽泣聲。
原來是他早前一劍刺死的皇后與太子,一劍穿膛,竟未讓這對母子死絕。
“……皇后可是后悔了?”
躺在冰冷石板上的女子,因極度恐懼已經(jīng)開始止不住的渾身冰冷。
不敢回應朱锽的話,她惶恐的緊抱懷中的太子。
“不是想逃嗎?這回怎么不逃了?”朱锽蹲下身,伸手撫上皇后的鬢角?!斑€要帶著朕的太子,皇后,你不要朕了嗎?”
“嗚嗚嗚,嗚嗚……”被嚇得咬碎了牙都不敢吱聲的張皇后,緊閉著雙眼,冷汗淋漓。
“皇后,不是你父王非要把你送給朕嗎?朕此時離不開你了,你為何又棄朕而去?”
被眼前的朱锽逼到絕望,皇后再也繃不住情緒,朝他怒喊,“朱友貞,你就是個禽獸。我父王河陽節(jié)度使,替你們朱家鞠躬盡瘁,可你今日卻殺他女兒和外甥,你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哼,河陽昨日就退兵了,你還以為你那彈丸之地的節(jié)度使父王,有資格再受朕尊敬?”
“……河陽撤兵,我早就知道。”皇后笑的詭異,再看朱锽的臉,她再也未見一絲愛意,“還有,你藏你三哥在宮里的事,我也寫信告知我父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