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火舌襲來,寧夜幽險些被撲面而來的熱潮點燃。
她就像個找不回方向的小獸,在大火中開始慌亂的大喊,“遙喜?遙喜,你在哪兒?遙喜!你到底在哪?你不要茯茶了嗎?你去哪兒了?茯茶回來了,你又去了哪兒……”
這一喊,終于是印證了她的猜想。
屋內(nèi)有一處正對著床榻的盆景,四周已經(jīng)被大火吞噬,唯獨那中間有個粗壯的木樁,貌似還有什么被綁在木樁上。
那木樁上的東西發(fā)出痛苦的怪叫,聲嘶力竭般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寧夜幽躲避掉落下來,險些砸在她身上的房梁,費了好一番力氣,終于跳到那木樁面前。
頓時被眼前那不人不鬼的東西嚇到連連后退,“??!誰?”
那怪物一般的東西聽到她如此說,便不再亂叫了。它已經(jīng)沒了雙眼,就連面目也有些不全。更別說四肢和頭發(fā),那更是被截的干干凈凈。
像是知道她在看自己,它被挖去眼珠的眼眶里,竟流下了血淚。
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景象,她試著輕喚一聲,“是你嗎?”然后伸手去解下他綁在嘴里的麻繩。
他艱難的點點頭,被松綁的嘴里,他終于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幾個詞,“……茶兒……你嗎……”
“是,是我!”顫抖著伸手去摸他的臉,寧夜幽再也難忍心里的悲痛?!澳阍趺醋兂蛇@樣了?遙喜,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我竟這般愚蠢,躲了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在這里。我,對不起你……”
“不……答應(yīng)……活……走啊……”雖然朱友珪口齒不清,但她似乎都聽懂了。
心就像被毒刺扎穿了,她壓抑著自己歇斯底里的哭腔,“我?guī)阕?,我們一起走?!?p> “……嗚嗚嗚……嗚嗚……”他毫無辦法掙扎,口里不斷涌出的血,讓他近乎命懸一線??吹贸觯咽怯捅M燈枯前的回光返照。
“別管……求……求……報仇,報……”
還未說完最后的話,她甚至都還來得及幫他把身上的繩子解開,朱友珪就這樣徹底斷了氣息。
“……遙喜?遙喜!遙喜!”
隨著她的驚呼,小筑的房梁又燒斷了兩根。
周身已是一片火海,眼看就快要轟塌,寧夜幽都來不及收拾起情緒,不得不拼了命朝外飛奔。
待她剛好跑出,小筑轟然一聲,坍塌在一片火海中。
與此同時,城外晉人首輪進(jìn)攻的號角響起,死守在城外的梁軍,已經(jīng)戰(zhàn)至枯竭。
緊閉的城門,成了節(jié)節(jié)潰敗的梁軍們,最后哭喊掙扎的絕望。他們?yōu)榱诉@座城戰(zhàn)到最后,卻始料未及,城門不再為他們敞開。
城破的那一刻,擁護(hù)朱锽從暗道離開的皇甫將軍,聽著轟天震響,面不改色的咽下了悲愴的鼻酸。
下達(dá)最后一道死守城門的軍令后,他便不能再回頭了。
身后都是曾經(jīng)追隨他的將士,明知是死路,可他卻不得不做出選擇。
眼下他僅剩的希望,便是朱锽的東山再起。身為人臣,他身不由己。
此去與荊南接壤的山脈邊境,是朱锽早就規(guī)劃好的暫退策略。若是途中遇到窮追不舍的晉人,他們也好就地隱藏身份。
‘汴梁天下,頹勢盡顯。此一去荊南,又不知何時還能再回,珍重!’
同年初冬,李嗣源重組朱赤軍,自汴州而下,長驅(qū)直入所向披靡。天下梁晉局勢扭轉(zhuǎn),再也不是強梁橫肆諸藩的局面。
暗門放出朱友珪的消息引寧夜幽前來,多半也是為了后續(xù)收歸鬼手殘部所做的打算。
寧夜幽如今身份非凡,剛剛創(chuàng)立的南鸞,還不能算根基穩(wěn)固。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去吸收其他刺情組織的喪家之犬。
就好比正倫和絮妍回淮南,也正是因為沒有了徐溫的螻蛄。
而汴州,僅憑千冥一個,還是少了些份量。所以,寧夜幽南鸞宮主的身份,足矣。
正倫步步為營的操縱,讓千冥不免又心服了一分。暗門在南鸞的比照下,確實顯露了太多弊端,看來主人重新洗牌的考慮是對的。
曾經(jīng)他以暗門的隱蔽神秘性驕傲,可當(dāng)更強大的組織出現(xiàn)時,暗門在江湖上所謂的神通,便顯得不值一提。老主人注重的單項刺情,在遇到統(tǒng)一且龐大的推演陣仗后,的確行動遲緩,也在執(zhí)行中沒有絕對勝算的把控。
以收養(yǎng)的孤兒為日后所用,暗門一直如此行事。
若放在以前,暗門從未缺少過余糧??扇缃癫煌?,戰(zhàn)火四起災(zāi)荒不斷,暗門賴以生存的靠山也沒了。這么龐大一群孩子,光是他們靠江湖上的刺殺傭金,根本不能維計。
或許,他對暗門的執(zhí)著,是該重新被考量了。
寧夜幽還是很配合他們收歸鬼手殘部的,畢竟才從那場離別中回來三天,千冥還以為,她并不會這么快從大悲中走出來。
到底還是不一樣了,冷眼看著寧夜幽又將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風(fēng),千冥知道,她到底還是長大了,不再可能是從前那個無助的少女。
很快,南鸞的勢力一夜之間又壯大了。
這樣恐怖的速度,終于讓河?xùn)|暗衛(wèi)使有所覺察。
可轉(zhuǎn)身來查,卻是已經(jīng)晚了!南鸞的視線,似乎早已滲透進(jìn)了河?xùn)|。隨著戰(zhàn)亂而來的流竄,和被打亂生活節(jié)奏的所有人,在河?xùn)|的身份都已不再清晰。
從新被洗牌的局面,即是強大如暗衛(wèi)使,也沒辦法追溯到個人。
而一直是正倫想要查明的暗衛(wèi)使背后主人,卻還是杳無音信。
正倫知道,河?xùn)|暗衛(wèi)使的背后,一定隱藏著比晉王李存勖表面可見的權(quán)勢,更穩(wěn)固的存在。
就是不知,能掌控暗衛(wèi)使的那位,到底隱藏在何處。
眼下晉人將梁人趕至荊南附近,整個黃河中部,再也不會出現(xiàn)強大的軍隊勢力。正倫創(chuàng)立南鸞的初衷,就是不希望出現(xiàn)下一個如朱溫這般的王。
他與李存勖暢談過當(dāng)今天下,也與李嗣源秉燭夜談蒼生苦眾。這二人都不會毫無保留的同他說出心里最真實想法,他也理解最終這二人成為互相排擠的對象。
一座大山不可能容得下兩伙狼群,除非,有一人故意退讓……
李存勖自稱是皇族血脈,無非就是為了能讓世人都認(rèn)同他,號令‘千鈞令’的時候,能一令號諸侯。
若是印證了正倫之前的猜想,那李嗣源如此隱讓,便是比李存勖更為可拍的存在。
只希望這些都只是他猜想,不會真的變成他所忌憚的那樣。
正倫已經(jīng)在揚州的小居里,忙著試用絮妍精心研制的藥丸。
他這段時間耗費在途中的精力太多,慢慢見好的舊疾,也開始有了復(fù)發(fā)的跡象。某日晚間一陣咯血,嚇得絮妍差點失了魂魄。
至此,她便再也不回苦夙父子休息的廂房,留在他的書房一直照顧。
看著絮妍一手醫(yī)書,一手藥杵的慌忙模樣,正倫嘴角難掩笑意。
他就知道,他的妍兒一定是將他放在第一位的。無論是誰,都無可能從他身邊將她的心引走。更何況,苦夙和那個孩子,他根本就沒打算留下。
連著下了幾日的陰雨,終于迎來放晴。
正倫說他常服的藥里缺了一味,恰好城中沒有藥鋪剩余,所以,他喚絮妍去揚州城外不遠(yuǎn)的山上采。算著日程,趕早去,應(yīng)該她能在傍晚日落后返回。
絮妍來不及多想,背上竹簍就一騎向北去。
避開了絮妍,正倫一改溫煦笑顏,陰郁著一張臉。命人將小居里外都巡查了個遍,確定沒有可疑之人后,他便徑直朝別院廂房走去。
還未近別院,正倫就聽見苦夙和那孩子的嬉笑聲。
苦夙曾是他老師潛心栽培的一批謀士,論智謀是絲毫不遜這世間絕大多數(shù)人的。甚至可以說,以苦夙的資質(zhì),若想闖出名堂,并不是不可能的。他只要愿意,甚至都可以去一些小點的藩鎮(zhèn)做個相位。
可他偏要選這樣一條與暗門作對的路,不念暗門曾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不說,甚至還想策反絮研。
這是正倫無法原諒的底線。
“……先生?”坐在木輪椅上的苦夙,正被幽恨推著在院子里瘋玩。轉(zhuǎn)身的一瞥,苦夙看見了立在身后的正倫?!坝暮?,幽恨停下!”
“你父子二人住的可還習(xí)慣?”正倫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問,佇立在旁的他,比之苦夙當(dāng)年離開升州時,所見他時似乎又高了許多。
苦夙那無處不在的自卑,又油然而生。
藏在衣袖中的手,不自覺的抓上自己的雙腿。
幽恨從小便敏感多疑,苦夙的情緒不佳,他能清晰的感知。還未待苦夙回答,他便有如初生牛犢般朝正倫吼到,“承蒙記掛,我與我爹住的很好。”
正倫沒有想到,這個孩子會這般態(tài)度對他,原先還挺想趕他們走的他,頓時對這個孩子又生了另一種心思。
“看來你爹,將你照顧的挺好?!?p> “請先生寬恕,這孩子鮮少來到山外,實在童言無忌。沖撞先生的地方,還請先生莫要與他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