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小姑娘吃飽喝足,又在一旁的樹蔭下攤了好一陣,這才慢慢悠悠爬起來,到阿泱他們跟前來說話。
阿泱本就因為干糧和水都被她吃完有些氣惱,眼下更是因為這小姑娘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氣的恨不能揍她一頓出氣。
方才這姑娘撞倒離墨,害她手臂上被亂石割開好幾處傷口。要不是他之前總跟在藥爺爺身邊,有幸識得幾種野草能愈傷,恐怕離墨此刻便只能任由那些傷口暴裂了。
“誒,謝謝?。 蹦切」媚镎Z氣雖有些不善,但離墨聽得出,她是真心想要道謝的。
還未幫離墨把藥草泥敷完,阿泱就氣不打一處來,正欲起身理論,卻被離墨拉住,“阿泱,別……”
看得出,這個小姑娘舉手投足間,還是頗有修養(yǎng)的。
要是猜得沒錯,她應該就是這附近哪戶小康人家的孩子。若不然,一個野生野長的孩子,又怎知吃了別人的干糧,非但不跑還過后來道謝。
看來她流落之前,一定是豐碩人家的小孩。倘若不是餓得發(fā)了瘋,肯定也不會去搶她們的干糧。
見離墨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小姑娘心里越發(fā)愧疚了,臟兮兮的小臉上,頓時滑下兩行清淚。怦然一聲,小姑娘跪到他們跟前,說,“娘子心善是好人,天爺一定會保佑娘子。采芽兒不知羞,搶了恩人的饅頭,還請娘子責打出出氣?!?p> 小丫頭這聲淚俱下的模樣,的確讓人又于心不忍了。
離墨不讓她下跪,說,“饅頭本就用來吃的,看你模樣該是餓了許久,不似我們上午還吃了些果腹。再說,我們也不怪你,我看這荒郊野嶺的,你一個人晃蕩也不安全。不如,就跟我們一道做個伴兒,呃對了,你還是起來說話吧!”
即便阿泱還是一臉黑,采芽兒依舊被離墨留在了身邊。
兩人的北上之行,瞬間有三人為伍的傾向,阿泱能不沮喪嗎?還好,當采芽兒聽說了他們要去杭城后,果斷的拒絕同往。
這下不僅是離墨不解了,就連他都有些好奇。
采芽兒的家人都相繼死于匪寇,按理說,她眼下除了跟著他們,幾乎是再無其他去處。
與其像之前那般流落,不如跟著他們去杭城找人。說不定將來,以離墨口中要找的那位妹妹在江湖的地位,采芽兒也能討得個衣食無憂的差事。
可這般簡單的道理,卻被采芽兒拒絕了。
理由,竟是能讓他們瞠目結舌的,“杭城已經失了,早就聽城里逃出來的人說,晉軍入城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就連十二三歲的少女子,都不肯放過的。眼下去杭城,手無寸鐵的百姓,還不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像是聽到了不可置信的消息,離墨險些要咬到自己的舌頭,“什,什么?”
“好姐姐,好娘子,我勸你們還是別去杭城了。采芽兒知道有個去處,一定能保咱們平安?!?p> 離墨沉默了,因為她知道,石敬瑭雖說曾對師妹做出不倫之事,但其玄氏一族的為人,她還是能相信的。
一個落魄的族群,能在甘州那么復雜的番邦中屹立不倒,還能勇于站出來跟回鶻王朝抵抗。這樣的人格魅力,絕非一般宵小能做到。先不說晉人向來彪悍不羈,可若是軍隊中沒有嚴格的自律,又怎可能這些年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她是不可能相信的,即便晉人現在攻入杭城的主將是石敬瑭。
阿泱在一旁聽的真切,得知采芽兒有好去處,便迫不及待的問,“如今邊北到處是兵匪,何處又能保一方平安?”
“金陵??!”采芽兒眼中瞬間亮了起來,說到金陵時,口中星沫都忍不住噴出,“如今我們這方,可都是被劃進了齊國,我們都不能再自稱是吳人了,眼下晉人打過來,我們齊人最后的依靠,可不就是金陵的齊王了嗎?”
聞言,阿泱滿眼的期待,卻在扭頭看見離墨的面色蒼白后,又一次欲言又止。
采芽兒希望他們能同自己一道去金陵,遂又說,“聽說齊王身邊那位徐先生,可就是當年徐大將軍家的義子,大將軍勇猛的名聲,那在我們家鄉(xiāng),可是振聾發(fā)聵般的響亮。徐先生是大將軍的后人,那自然也是勇猛非常,我們老百姓,就都指望著這位徐先生了。”
“……徐先生!”離墨心中那根弦猛然被震了一下,像是人生的新序章,又被潑了一瓢冷水。
發(fā)誓再也不與過去相認,卻不知不覺,還是活在了過去的籠罩中。
“杭城這趟,我非去不可。”離墨突然嚴肅的樣子,讓一旁滿眼都是她的阿泱心里生出了絲擔憂。
三人間都因離墨這話,開始變得有些奇怪的沉默。
采芽兒最覺尷尬,整了整身上臟兮兮的大褂,便向他們二人道別。
“既然哥哥姐姐不便去金陵,那咱們便后會有期吧!”
阿泱也學著采芽兒的作揖,朝她回禮?!氨V?,一路順風?!?p> “嗯,你們也是。”采芽兒年歲雖不大,可言談間,竟有了些滄桑?!昂汲遣贿h了,朝著林中的亂石路,走到盡頭再上官道走兩日路程,便可到杭城外。”
“……不遠了!”離墨喃喃自語般望向采芽兒指向的方位。綿延消失的亂石路,在樹林中隱去了盡頭。仿佛深不見底的未知,讓她的心情復雜又敏感。
“姐姐還是別抱太大希望吧!即使到了杭城,也不見得還能順利入城。如果哥哥姐姐到了城外,發(fā)現有什么不對勁,可千萬要記住,往東走,只要不停下,就一定能逃出來?!?p> “謝謝你采芽兒!后會有期!”
目送采芽兒單薄的身影遠去,阿泱有些感傷。
不是因為采芽兒孤身一人遠走,而是采芽兒臨行前說的那番話。很顯然她就是從杭城逃難出來的,城內什么情形,想必采芽兒是親身經歷了。
他擔憂離墨的身體,這些天的跋山涉水,早就將她才見好轉的身體,又反復折磨透支。
能強撐著來到此處,已經是他所不能想象的了。
此刻,離墨望著樹林里那條亂石路失神,渾然不知,阿泱此時逐漸滋生的怒火。
他其實早就知道,離墨心里一直就裝著別人。只是無論他怎么問,離墨都不愿提起。可他也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有多少個晚上,離墨悄悄捧著那件黑袍抽泣,他看在眼里,除了心疼也沒有其他辦法。
離墨說,她的妹妹去了杭城一直未歸,可他偏就信不起來。
因為當他第一次救起她時,他還依稀記得,她渾渾噩噩中,口中喚的是‘師父,不要娶她……師父,師父,帶我回家,回家……’。
他雖只有十八歲的年紀,可一點也不比活了幾十歲的人糊涂。
離墨一直就像個神秘的仙女,他也曾在暗地里仰望,也曾幻想著與她的美好??僧敯V戀慢慢變得自私,他便也再不受控的想要將她留在身邊。
“這都多久了,你心里裝著的那個人,他可曾來找過你?你還是不肯死心,是硬要搭上性命,都不肯放過自己嗎?”突然,阿泱搶過離墨擱置一旁的包裹,發(fā)瘋似得將包裹里那件黑袍翻出,正欲將之撕破,下一刻離墨起身便與之爭搶起來。
大病初愈,離墨根本不是阿泱的對手,幾番爭搶下,離墨竟猛烈咯血起來。
如此便嚇得阿泱扔下黑袍,慌神慌腦的來扶她。
“……離墨?離墨你怎么了?離墨不要嚇我!”
“咳咳,我,我不……咳咳,還給,我!”
看著離墨執(zhí)著的將黑袍抱在懷里,阿泱又心疼了。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傷害你?!睂㈦x墨瑟瑟發(fā)抖的身軀擁在懷里,阿泱小聲說,“你若忘不掉,我便等你忘掉。你若要找他,我便陪你找他,只要你不離開,我便一直在你身邊,好不好?”
離墨被箍的很緊,本就無力掙扎的她,此刻也只能委屈的靠在阿泱的懷里哭。
她也明白阿泱對她的心意,只是,她不敢去逾越的鴻溝實在太多了。
即便阿泱本身不在乎他們之間的年齡,可她早就嫁人妻,為人母了。即便一張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可她的心,早就不再完整。
只把阿泱當做弟弟看待,卻不知不覺中,這張臉又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你就不該救我!”
“只是,不要去杭城,好嗎?”
二人自說自話,即使都知道對方此刻聽不進任何建議,他們二人的心,就像兩個世界的平行線,彼此相望,卻不能交融。
哭了許久,離墨喊累了,并且答應阿泱不去杭城,阿泱喜極而泣,捧起離墨的臉便親了一口。只是這生疏別扭的動作,著實驚到了離墨。
眼看天色已經不早,山林中又不知是否安全,毫無辦法掙脫阿泱的離墨,就被他背起一路朝杭城相反的方向而去。
“這么遲才往金陵去,不知還趕不趕得上采芽兒那丫頭……”阿泱自說自話,離墨聞言,渾身一陣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