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卷動著人們繁雜的思緒緩緩流動，垂在江中的魚餌更是如同這繁雜思緒的某個節(jié)點，時不時的被魚兒拉扯一下。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日頭也已經(jīng)呈四十五度角斜掛在半空中，鳥兒時不時的從江面掠過，護(hù)衛(wèi)們則在四周或依著樹干或叼著草葉，眼神時不時地在周圍來回掃視。
鵝毛做成的魚浮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沉悶，在江面上忽然下墜，沒入水中，這一幕也被專心釣魚的劉琦快速的捕捉到了，下一秒，一條三四斤的大魚被魚線帶出江面，順著魚竿的揮動又被甩到江邊的草叢中。
劉琦起身將這條仍然在草叢中蹦跶不休的大魚解下，裝進(jìn)魚簍，笑著對一旁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釣魚老翁開口：“今日便用它與龐公下酒?！?p> 這是這一個時辰里，兩人開啟的第一句對話，而那釣魚的老翁也便是那鼎鼎有名的龐德公。
“這條魚是條老魚，肉質(zhì)也不好，公子魚簍之中已然頗多收獲，何不放過他？”龐德公靜靜的坐在木凳上，沒有看過來，緩緩開口。
劉琦聞言一愣，隨后苦笑著沖著附近的護(hù)衛(wèi)們擺擺手，示意他們走遠(yuǎn)些，又有些無奈的拿起木凳坐到龐德公旁邊坐下，目光望著滾滾江水：“這條老魚與這魚簍中的其他魚一樣生在這天地之間，受天地孕育而成今日這條老魚。而老魚與其他小魚一樣自出生起，都肩負(fù)著自己的責(zé)任和使命，終有一日要回饋于這片天地。它若是想走，漢江之大，憑著老魚的聰明，也自有其歸處，但老魚們受天地供養(yǎng)的久了都變得聰明，他們想走，沒人留的住，小魚們無知無畏也沒有能力反抗，便要去填這些老魚們留下的缺口。一條老魚離開，百條小魚去填，但若每條魚都這么聰明，沒有魚愿意回饋這片天地，那這片天地誰來供養(yǎng)？待到天地傾覆之時，這條老魚又能歸于何處？它今日上鉤想必也是覺得自己使命已至?！?p> 久久沒人回答，也沒人動作，只有江水在緩緩的流動。
“唉！”深深的一聲嘆息，龐德公收起了釣竿，轉(zhuǎn)過頭與劉琦對視：“待到老魚去填了這天地缺口之后，希望公子能善待這無數(shù)小魚?！?p> “人皆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又何惜一死！”
老魚與小魚，四目相對，黑眸之中透著無盡的幽深，蘊藏天地，卻又堅定無比。
“公子大才，老夫，何惜一死！”
隨著這句話的說出，兩人原本認(rèn)真嚴(yán)肅地臉上，在此刻同時綻放笑容，如同冰雪消融，春回大地一般。
劉琦臉上笑的暢快輕松，內(nèi)心卻著實松了口氣，這龐德公確實是當(dāng)世智者，有著窺人本心的智慧。
劉琦這半年來，幾乎每日都在對他進(jìn)行研究和試探，同時他也放出一些后世的知識和理念來引起龐德公的注意，兩人很快就形成了獵人和獵物不斷互相觀察試探的這種微妙關(guān)系。
不知不覺中，兩人都知道了對方對自己存著某種心思，也都明白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看透，不過兩人卻還都默契的沒有去挑破這層窗戶紙的意思，就以這種奇特的相處方式相處了下來。
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劉琦刻意營造的，也頗費腦力，為的就是讓龐德公不知不覺的落入自己設(shè)計好的圈套。
由于先知先覺提前布局加上信息的不對等，所以劉琦才能在這場試探角力之中存在一定的優(yōu)勢。
在初始時，他就想過，龐德公這樣一個已入花甲之年的智者，不愛財，美色想來對他也是沒用的，名氣也已經(jīng)有了，權(quán)勢自己暫時也給不了，唯一能吸引他的想必也就是他所沒接觸過的知識理念和胸中抱負(fù)了，如果再加上劉琦刻意營造的這種棋逢對手，知己難求的微妙感覺，想必請他出山全力輔佐自己的可能性便會大一些。
龐德公，荊州一系頂尖的智者，在后世記載中，諸葛亮、龐統(tǒng)、徐庶、孟建、石韜、崔均這幾個在不遠(yuǎn)的將來聞名天下的大牛人，盡皆受過其教導(dǎo)，可謂是荊州第一人才儲備庫。
而且他還是荊州頂尖名士智者，如果得到龐德公的明確支持，便會出現(xiàn)一系列的名士效應(yīng)。
這樣的名士效應(yīng)在曹操手下出現(xiàn)過，那就是荀彧。
想一想荀彧為曹操舉薦過多少人才？
從某種角度上，曹操打下來的一半江山都與這個荀彧有關(guān)。
而且名士效應(yīng)的好處對于劉琦還不止這一點，要知道劉琦今年才十七歲，這樣的年紀(jì)卻有不匹配的才能，太容易受到懷疑，如果不找一個名氣足夠大的擋箭牌轉(zhuǎn)移一些有心者的注意力，讓這一切變得合理的話，那就遲早會出事！
這也是劉琦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時間便瞄上他的原因。
而今天的這場談話，也在劉琦的預(yù)料之中。
自從一個月前他向劉表獻(xiàn)出屯田安民兩冊，他就一直等待著龐德公與他的這一場談話，直到近幾日，這種微妙的感覺尤為強烈，所以在之前看到龐德公在此釣魚之時，才會有著那樣的反應(yīng)。
而另一邊，龐德公的思緒更加復(fù)雜，今日劉琦的話也給了龐德公足夠大的沖擊和震撼。
一條老魚離開，百條小魚去填，說的不就是這亂世出現(xiàn)的原因么？
皇帝荒淫無度，賣官鬻爵，不顧百姓死活，只知縱欲享樂。
權(quán)貴士族結(jié)黨營私，貪婪無度，橫征暴斂。
自己這樣的讀書人，聰明人，每日讀著圣賢書，出口也都是圣賢之言，卻也只想著明哲保身。
老魚??！天地之賊爾！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唉，好一個為萬世開太平啊。
自己這條老魚，又何惜一死！
江水滾滾，流不盡的古今愁，還好，難熬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春天也要來了。
一陣暢快爽朗的笑聲，在江面上飄遠(yuǎn)，一只渡船迎著笑聲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