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夜,端木萍誕下一名男嬰。
這本是三十五年前的舊事,因此并不需要贅述。
因為當晚男嬰便失蹤了,竟就在陽關端木家重重庭院的圍護下消失不見。
端木萍生下孩子后本就失血過多而暈眩,孩子失蹤后她也因焦慮而昏迷,雖然在端木家男人地位向來不高,但那畢竟是她的孩子。
她質問負責守候孩子的老嫗為何沒有看住她那孩子。
老嫗皺紋間寫滿的疑惑并不比端木萍少。
因為端木萍作為家主當然不得有任何閃失,府中的很多人都將目光集中在端木萍身上,于是有一刻鐘的時間孩子被留在一處把守甚密的客房中。
沒有人發(fā)覺外人進來,孩子的確失蹤了。
可到了第二天老嫗再次回到孩子曾待過的那個房間,卻又發(fā)現(xiàn)那個嬰兒又回到了原處!他正攢著兩只小腳。她仔細檢查,發(fā)覺孩子所穿圍襖也的確是她端木家的。
老嫗抱著孩子要端木萍確認是不是她那嬰孩,端木萍端詳了一下他那瞇著眼睛的小臉,欣慰著笑了。
小端木至今都不給自己取名,因為他本有個留了數(shù)十年的名字,不過這個名字已經被陽關端木家親手革除。
他的名字和夏天有關。
三十五年后一個名叫端木秋水的雪里關人長車踏轅門,徑直走過陽關官邸來到陽關端木家宅邸的大門前,當年端木秋水也曾抬起過頭,也曾看到門匾上一只禿鷲坐在天平上。
小端木的妹妹已經生下端木春陽。端木春陽已開始牙牙學語,端木秋水震開府門、入得府內時正好看到小端木抱著自己外甥女的一幕。
小端木快樂的面容、周遭活脫的氣氛無不壓抑著端木秋水,他的額角刻著兩道漆然的墨眉,眉下的雙眼露出兇光。
雪里關男家端木與陽關女家端木有著無法消解的仇怨。
然端木秋水出于高傲自報了家門;端木萍親自出閣,浣女汲水,扼住端木秋水的咽喉。
但她發(fā)覺端木秋水的眼睛和她實在太像,她照過那么多次鏡子。
端木秋水緩緩道來自己的身世,小端木在他旁邊聽著,起初只是想聽聽熱鬧,但后來卻要逃走,端木萍厲聲喝他。
小端木只得再次坐下,他聽著端木秋水的話,垂下腦袋,作空虛狀,也就在那時他開始有的逃避的癥狀。
端木秋水每句話都好像制造一個奇異的渦流,不過每句話都圍繞著一個中心語:九月初七夜,雪里關端木家也失竊過一名男嬰。
此事在端木萍腦海中早已失去了形狀,但端木秋水硬生生將她的印象摩畫得生動,她咬著牙閉著眼睛,眉間好像有小蟲動彈般壓抑。
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被替換掉了,但雪里關人卻早已發(fā)覺。
雪里關的端木家的確發(fā)現(xiàn)這個無辜的孩子并非他們家的那個,但他們仍然將他養(yǎng)大了,更何況,他們待他真的像對待他們家主年幼時那樣,體貼入微,早早地叫端木秋水知道酒是什么東西,以及男人的責任之類的。
端木秋水從心底決定為雪里關做些什么,他也繼承本家與陽關端木家的仇怨,有時候心生誓言,便要一個人要去威脅整個陽關到雪里關道歉之類的。
可冠禮后端木秋水被他父親拉到一個祠堂,他正練著犀頂禪,他父親原原本本地將自家的武功招式教給了他。端木秋水的確有個愛他的父親。
那天他看到府上的老人也都在那,不知此刻會發(fā)生何事。
當端木秋水伸出一只腳踏入祠堂的一刻,他就感到難以名狀的壓抑:所有人都盯著他,他喘不出氣。連平日里素來和善的老爺爺,也緊張地看著端木秋水。
他年事已高的爺爺拄著拐,焦慮地看著頭頂?shù)牡构靶挝蓓敗?p> 所有人都知道端木秋水并非他們家的孩子,但他們對待端木秋水卻超乎了他們自家的孩子。
端木秋水看著自己已經學會犀頂禪的雙手。
他父親告訴他,他的身世一定要自己知曉,而端木秋水一定要帶著這份負擔活下去。
他父親當然準備將家主傳給他??伤麉s并不屬于這個家,或者說,只有在血緣上不屬于這個家。
雪里關端木家自然分成了兩個派別,一方決定將端木秋水長大成人后革出家門,一方決定將端木秋水視為宗親留在端木家繼任家主。
端木秋水的爺爺被夾在兩派之間,老一輩的人幾乎無一例外的要將端木秋水趕出家門,但他爺爺實在喜歡秋水,即便要與其他老人決裂也要保住這個孫子。
端木秋水終究沒有走過這道坎。
他一個人星夜里徘徊后邁出家門,永遠離開了待他不薄的雪里關。
直到現(xiàn)在,端木秋水也知道,就算他回去,他父親跟爺爺也當然會親切地接待他回去,把他當作自家的孩子。
但他端木秋水自己呢!他不知從哪繼承了“高人一等”的尊嚴,終究不想辱沒了雪里關端木家的門風,他之所以從雪里關逃出去,并非他得知自己血緣身世后決定背叛雪里關,而是覺得自己不配在雪里關待著。
他見不得雪里關有半點污點,于是,即便那個污點是他自己,端木秋水也只得自我放逐。
除了身世宗親,端木秋水的所思所想無不透露著雪里關端木家的醇厚持重,他父親、爺爺也正因此、只因此要留住端木秋水。
三十六歲的端木秋水只人趕到臥龍長江的隔岸:陽關城。
這場事件的受害者當然要有兩個,端木秋水心想,那個同自己背負同樣命運的人,那個本應是雪里關人的端木家的孩子,現(xiàn)在活得怎么樣呢?
如今端木秋水活得滿面風塵,他做過許多事情,挨過打,在客棧墻角的樹下過過夜,總之不曾再感受過家。
他心想,那個跟他差不多大的人,一定也過得很辛苦吧。
小端木的生活卻很快樂,就好像端木秋水之前不知實情時那樣。
端木秋水看到這種大不平等,看到小端木無知的快樂,便要去摧毀他,就好像自己曾被摧毀的那樣。
他也的確做到了,并且因為小端木分享了自己痛苦的命運而感到快意。
我們再談談小端木罷。
端木萍常常在家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孩子,說自己的家人對待男人的確存在著成見,就比如她孩子小端木,就是個聽話同時做事一絲不茍的男兒,她們對待男人的看法的確要改改了。
聽了端木秋水的話,又端詳了端木秋水的臉,她怒極而聲嘶,指著端木秋水同小端木,一齊道:“出去!”
小端木無言地領命,午飯后他再也未見母親,因為一個眼淚滴答的女仆過來為他穿衣服,端木萍已吩咐小端木掃地出門,再也不要回來。
這是他母親的命令,也是陽關端木家主的命令。
他妹妹過來見他,他看了看面色蒼白的妹妹。
不錯,現(xiàn)在他已經三十五歲,當然不再是有一點沮喪事情就要哭泣的孩童,他本來說不出話,眼神也無光,除了哽咽并沒有話要說。
“你知道,我們并沒有任何親情關系?!毙《四拘乃岬?。
“我們有?!彼妹枚ǘǖ?。
“我只要認定你是,你就是?!彼卮鸬?。
繼而他妹妹又忽而活潑,“日后我自會繼任本宗宗主,到那時我自然抬十八大轎把你端木夏花抬回來?!?p> 小端木哈哈大笑,同妹妹擁抱良久,不過這時,他們卻的確要分別。
到了這時候,小端木竟然還想看看端木春陽,他可愛的小外甥女。
同他一起掃地出門的還有端木秋水,小端木疑惑著,為什么要將前來認親的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趕出去呢?
他思前想后,不得其果。
到了出門時,他妹妹又過來了,小端木微笑待她,但又怕感傷,所以他親自把門擋上了,即便如此,小端木還是在門被關閉的一刻看到了妹妹紅了的雙眼。
他并不怪罪端木秋水,因為端木秋水與他一同于一個冬夜哆嗦著站在陽關端木家的門前,他們都被趕了出來,分享著同樣的悲傷寂寞。
一個是親生兒子,一個是受了三十五年恩情的別家的兒子。
他想起母親,端木萍在他心中早就是母親了,她養(yǎng)育他三十五年,就要在自己報答她時將他趕走了。
端木秋水因為所受之教悉自雪里關而被拒絕,他在身世上是陽關端木家的人,在教育上,在內核上卻是雪里關人。
他想起端木萍、萍夫人的那雙無情的眼睛;有時候,人比動物還要無情。
于是小端木抬起頭,看到門匾上那只生動的禿鷲。
她錙銖必較,哪怕有毫厘的瑕疵也要放大,于是,自己,包括這個可憐的端木秋水在萍夫人眼里,也變得沒有價值了。
于是他的眼睛下挪,看向禿鷲底下那只形象的天平。
求為是非
端木夏花、端木秋水固然是矛盾的兩面,可是矛盾又從何而起呢? 陽關端木的價值必較與雪里關端木家的寬和仁厚不也是矛盾嗎? 而端木秋水天生的那股尊嚴,那股導致他為了不辱家門而出走的必較的勇氣,不也來自他天生的血緣嗎? 那么陽關與雪里關,究竟的確存在極端的正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