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1
回了晨華宮,我倒是沒了睡意,躺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許久,還是覺得沒有困意。實在難以入睡,總覺得心中有事卻又想不起來,便喊了蘭月進來,幫我挑燈,披了件外衣,尋了本書讀上了。卯時的時候天微微亮了起來,我揉揉眼睛,竟覺得有些困了,便熄了燈上了榻,不一會兒便睡熟了過去。
而定國公府,卻遠遠沒有晨華宮安寧。
在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的時候,張?zhí)t(yī)“衣衫不整”地抵達了定國公府的側(cè)門,他下了馬只覺得兩股顫顫幾欲摔倒,幸虧有宋連筠扶著,才堪堪走到了蘭澤院。
“本官堂堂御用太醫(yī),你們竟然讓我走側(cè)門!”張?zhí)t(yī)腳步踉蹌地跟在宋連筠后邊,滿臉的不甘愿,“你這小子,連得禮數(shù)也沒有,竟敢如此拖拽本官!”
宋連筠才不理他,滿腦子都是李鴛鴛病況。
終于到了蘭澤院,張?zhí)t(yī)終于有功夫整理整理他的衣衫:“病人在哪兒?”
卻無人答話,
宋連筠的直覺讓他心里如同墜了鉛石,垂得令人難受。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在暖色調(diào)的燈光下仍掩蓋不住蒼白的臉色,小丫鬟們都站在門口,眼眶通紅,就像剛剛嚎啕大哭了一番,宋連筠不敢想象,到底是何事讓她們都哭過了。
張?zhí)t(yī)也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便收了多言多舌的毛病,聲音軟了幾分:“哎--你們可不能妄下定論啊,怎么著也得由本官這個御醫(yī)看過了,才能一錘定音不是?”
宋連筠像是回了魂,引著張?zhí)t(yī)去了李鴛鴛的臥房:“張?zhí)t(yī)這邊請?!?p> 床上的帷幔都放了下來,窗子緊緊關(guān)著,秋季夜晚的涼風(fēng)一絲一毫也吹不進來,整個房間安靜得像是時間靜止了一樣。張?zhí)t(yī)心里一沉,也不顧及什么男女之防,徑直掀開了床上的帷幔。入眼是一張蒼白無色的臉,嘴唇都沒了血色,臉色甚至都已經(jīng)有些發(fā)青了。好幾床棉被都層層蓋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可見她去之前有多么冷。
張?zhí)t(yī)早就見過了生死無常,但轉(zhuǎn)眼間瞥到了宋連筠,想了想還是抓起李鴛鴛的手腕--果然不出所料,一丁點兒脈搏都摸不到。張?zhí)t(yī)只能幽幽嘆了口氣:“去了得有一個時辰了?!?p> 宋連筠置若罔聞:“張?zhí)t(yī),您再好好看看,我母親怎么樣了?”
“公子不必難過,生死有命,無人能定,暫且節(jié)哀。”他站起來,默默收拾自己的醫(yī)箱,背在身上,便是要走了。
小丫鬟理智尚存:“太醫(yī)大人,奴婢送您出府?!?p> “哎?!睆?zhí)t(yī)也管不得自己的臉面了,誰送他出府都無所謂,就算是側(cè)門進側(cè)門出也無妨了,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早就麻木了。
但是他知道,宋連筠沒有。
第一次喪親之痛,失去的便是自己最親的人,這偌大的國公府,就連那作為父親的公爺也不見得是多慈愛的,唯有母親啊,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孩兒,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自己的孩兒,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奉上,所有壞的都拿走。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宋連筠半跪在李鴛鴛的床前,握起她早已經(jīng)沒了血色的手,心底的悲愴終于壓抑不住,悉數(shù)凝結(jié)成一顆顆苦澀的淚珠,眼睛好像塌了大壩的河,決堤般的淚水止不住的流。
他沒用,沒有辦法請來府醫(yī),也沒有辦法找來郎中;也是他愚笨,最后才想到救命稻草,卻已經(jīng)為時已晚。
他從小身子便不好,他們都說,是他占了不該占的福分,一個庶子卻頂了長子的位置,才落得報應(yīng)。他也曾為此難過,是他的母親告訴他,天道自有注定,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們敢否定上天的安排,才一定會遭報應(yīng)。
他的母親向來柔弱,卻受到主母和父親的其他小妾排擠,她從來不曾惱怒過??墒撬齻円坏λ隽耸裁?,她怕是片刻也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學(xué)會了低調(diào),學(xué)會了不爭不搶,讓她們?nèi)幦ザ?,他只要和母親好好活便可。
但是他忘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長子的身份怕是早就成了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父親的恩寵也只是掠奪母親性命的鶴頂紅罷了。
宋婉清哪里好,不就是皇后么?劉氏又有何德,不就是主母么?可惜啊,偏偏她們就是如此厲害,因為,這世間所有人都只看權(quán)勢,一個人一旦有了權(quán)有了勢,那便是惡犬見了也會繞道走的。
天道從來不公,可惜他才知道。
他眼睛里的淚水逐漸干涸,千言萬語匯聚在喉嚨,讓他有一瞬間的哽咽,卻也就只道了一聲:“母親……”
“大公子!”小丫鬟趕緊拿來了帕子,擦去宋連筠嘴角的血跡,“您身子不好,可莫要憂思過度啊!”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冷眼問道:“父親呢?”
“碧波院。”
他沒叫小廝丫鬟跟著,眼底烏青,眼中無神,發(fā)絲沒梳理,衣衫也沒收拾,昔日風(fēng)度翩翩的公子如今卻是一副墮落模樣,來來往往的丫鬟小廝見了,都不免要小聲嘀咕幾句,但他根本不在乎,只想著去碧波院。他這么痛心,總也得讓他的父親也感同身受。
“大公子?!北持幭涞母t(yī)們結(jié)隊走過,朝著他行禮。他回了神,愣了愣,轉(zhuǎn)身道:“站住?!?p> 府醫(yī)自然聽話:“不知大公子有何吩咐?”
“皇后娘娘鳳體欠安,不知怎會如此嚴(yán)重,竟折騰了一夜?”
府醫(yī)只當(dāng)他是正當(dāng)關(guān)心,畢竟皇后有個什么好歹整個定國公府都要受到牽連,便回答道:“皇后鳳體金貴,怎能是我等輕易能見著的,等到寅時才準(zhǔn)我們前去號脈,倒也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夜宵食得有些多了,積食罷了,大公子不必太過憂心。”
“積食?”這兩字好像是什么萬惡的毒藥,宋連筠的表情幾近瘋癲,最后竟大笑了起來:“只是積食,哈哈哈……”
府醫(yī)只覺得他這是魔怔了,便也不再多言,匆匆告退走了。
宋連筠笑出了淚花,心里的憤恨難以掩飾,急沖沖地去了碧波院。
相比蘭澤院的冷清與壓抑,碧波院倒是一派歡喜,好生熱鬧。
宋婉清穿著勾金鳳凰大紅色宮裝,神色嚴(yán)謹(jǐn),雍容華貴,叫人不敢直視。身后邊兒是她的宮女迎春,然后就是宋璋和劉氏。
宋連筠徑直走到了宋婉清面前,看著她的眸子似是要噴出火來,恨不得活活燒死這個女人。
“大膽狂徒,竟敢攔皇后儀仗!”迎春杏眼一瞪,幾分凌厲就那么迸發(fā)出來。
“筠兒,你怎會……”如此狼狽,宋璋隱隱感覺哪里出了問題,但宋連筠只是直直地盯著宋婉清精致的面容。
“積食,皇后娘娘一次積食,竟奪了一條人命,不知身為國母的你,會不會有一絲悔過呢?”
聞言,所有人俱是一驚,但是宋婉清面不改色,仿佛提前知曉了似的,她勾起唇角,絲毫不畏懼宋連筠殺人的目光:“呵,你可知宮里的譚妃是如何身亡的啊?是那長公主將太醫(yī)悉數(shù)扣在了晨華宮,譚妃不治身亡??!”
宋連筠的眸色又狠了幾分。
“相比大哥哥的知音長公主,本宮這點手段,可是小巫見大巫啊?!彼瓮袂逍Φ妹榔G,可是這笑容落在宋連筠眼里,只會讓他愈發(fā)想要摧毀。
“本宮要回宮,誤了時辰,你一個庶子擔(dān)待得起嗎?!彼桃庖Ьo了“庶子”二字,告誡著他不堪入流的卑微的身份。
被迎春一推,宋連筠竟就那么直直得倒了下去,他咽下口中的腥甜,眸光狠厲,似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