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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凜霜時

第六章 腌篤鮮

冷月凜霜時 大兔君Chloe 4837 2019-09-03 12:45:10

  清風明月,夜涼花幽,對慣常刀口上舐血的人來說,寧靜就像罌粟毒,又如五石散,侵入肺腑,遲滯四肢,令人昏昏欲睡。但凌羅不敢睡,怕夢中碰見李南麒,那場面必定不堪,也許拔刀相向,也許歇斯底里,質(zhì)問他為何負了幫主負了她,還有他們共同勾畫過的將來。她明白,他是著了盛竹非的道,但她勸服不了自己,到底,李南麒是自愿的。她想不通,努力為他找理由,寂寞和女色,是否足夠讓李南麒就此放棄立場?

  所有猜想都是徒勞的。就在李南麒身死的一刻,他們就沒有將來可言了,無論他是信徒或是叛徒,結(jié)果沒有任何不同。有些事,甚或從他多年前渡河那一日起,便已注定。這樣一來,凌羅又有些分不清,那些憤怒和悲傷橫沖直撞,到底是因為什么。

  她推開房門。夜風襲面,挾來一陣涼意,月光清輝漫灑于中庭,將四圍景物映得慘白。長莖紅花大多凋敗,剩下些殘枝黃葉,隨風微微曳動。出于慣性的警醒,她向檐上掃了一眼,她想盛竹非大概撤了不少暗衛(wèi),但不至于毫無防備。

  那日定下的約議,她助他事成,他護她出關(guān),遠離江湖紛擾,從此衣食無憂。這些,若她當真出身青樓,是很應(yīng)該滿足了的。然則她不是,因而此刻,她存心試探步量,便順著檐廊穿側(cè)門緩緩行去。走得越遠,越訝于右護法心思難測,竟對她放任自流了。

  盛竹非生性喜靜,縱是白日里,右庭也闃寂得過分,唯有小北的鈴鐺時而傳來脆響,遠遠的,為這靜謐平添一種幽。那枚鈴鐺小北極珍視,沒了發(fā)辮也要系在腰間,只是近來響聲見少,聽聞,是入學去了。凌羅想起與李南麒初入學塾的光景,霎時胸口一窒,頗花了些氣力才將神思拉回眼前。

  她正立身于一處低矮的竹籬旁,入目一片園圃,其間果菜累累,兩畦中央支有藤架,條葉茂盛結(jié)著細長的瓜……原來右庭頗大,園圃彼側(cè)連著一片竹林,秀挺峻拔,高可及星月。輕風流云,竹林旁孤立一座茅檐小屋,籬門敞開,透出一點昏暖的燈火,與月色交映。

  凌羅慢慢走近,心中升起些預感,果不其然,門內(nèi)漸現(xiàn)出盛竹非頎長的身影。

  她聞到一陣煙火氣,便停在燈影里,最先望見一方砧板,那雙骨節(jié)纖長的手,適宜執(zhí)一柄扇,一支筆,或是一管笛,眼前卻握著半新不舊的菜刀,細細剔著肉骨,一側(cè)竹筍白嫩瑩潤,堆出勻稱的尖兒。第二眼,方察覺那似乎是一個廚肆,灶臺柴火一應(yīng)俱全,灶膛明火敞亮,鍋里正突突冒著熱氣。

  盛竹非也是一愣,門外夜色濛濛,他望著她半晌沒有動作。

  直到最后凌羅都不會知道,在這略顯怪誕的相遇場景里,起先有那么一瞬,盛竹非將她認作了早已亡故的妻。是以這一夜的盛竹非,在褪去一切籌謀算計之后,以格外溫潤暖人的樣子,永遠留在了凌羅心中。

  凌羅進退踟躕,良久才聽他道,“既看見了,暫且進來吧?!?p>  她進了門,“暫且?”

  他眉間輕蹙,嗓音微冷,“右庭的規(guī)矩,親見我下廚之人,無論親疏,一律殺無赦。你一路行來暢通無阻,就不覺得奇怪么?”

  凌羅定定站著,聽盛竹非又道,“罷了,你我敵對多年也是緣分,好歹吃這一頓腌篤鮮,算我親自為你送行?!?p>  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只覺雙腿有些發(fā)麻。

  直到瞥見他嘴角忍不住勾出的一絲弧度,而后“嗤”一聲緊接一陣悶笑,方知是玩笑話——幼稚。

  她心堵,但沒見他這樣毫無芥蒂的笑過,一時失了反應(yīng)。

  “看來你是當真怕死,我可以放心了。”

  墻邊矮桌上放著一冊簿子,凌羅認出來,是前陣子她默出的細作名冊,何人何名出身何地,何時以何名目進入拜火教,或是策反的,用了何種手段,收到何種消息,她所知所聞,不一而足。之后幾日她便不曾見過他,如今再要核對當年事,期間的漏子要俱尋出來,恐怕不容易。

  凌羅看他手起刀落,層層分配,細細布置,動作利落熟稔,末了搭好籠屜,上鍋,這才抹了抹手,笑望她一眼。

  “先賢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言一種舉重若輕的從容氣度。我倒覺其反題更有意趣,烹小鮮若治大國,皆宜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p>  凌羅點點頭,“很實在?!?p>  她想了一想,又道,“尊夫人好福氣?!?p>  他在矮桌前坐下,倒茶,哥窯青瓷淺淺一杯,遞給她。

  “這福氣,說來確是享過幾年。那時我遭朝廷通緝,白日里見不得光,全靠她挨家挨戶浣衣繡品糊口,她至晚方歸,我便備好飯菜等她。她吃得很香,講起日里發(fā)生的趣事,笑得很快活。

  她是那樣的人,憨傻,不知苦。好幾次我見她背著我哭,哭完了,邊擦淚邊笑,好像笑自己,這也值得哭。我佯裝不知,能說什么呢,當時當事,她既跟了我便只能如此。

  我盡力了,這一手廚藝,便是那時練的。缺銀子,買不起好東西,至少味道好,也可讓她多吃一些?!?p>  灶上白氣漸濃,他起身,往鍋里過了幾瓢水。霧氣散去,他面上氳著一層細汗,整個人又柔和了許多。

  “家中也在尋我,據(jù)說皇上有旨,只要我進宮認錯,收回那篇檄文,我那一身罪名,自然就可洗去。我的出身,想必你曉得一些?!?p>  凌羅道,“可是……珩水盛氏?”

  其實今夜之前,凌羅并不知曉盛竹非的身世。只是方才他講的,令她福至心靈,自記憶中撈出這么一個慘遭滅門的前朝大族。盛氏滅門時,英雄幫還未起勢,后來倒也有些搜錄,但其人事湮滅已久,因而所記略略,并不知其詳。

  “我看過盛氏子侄名錄,當中未見‘竹非’二字。”若見過,該有印象。

  “她死前改的?!彼p吐出幾個字,語氣淡泊得令人心驚。她轉(zhuǎn)念,不怪道英雄幫對他的妻室一無所知。原來,是死在了雍城。

  盛竹非復在她面前坐下,見她杯中見底,又添一杯茶。

  “‘竹之猗猗,非曲非直’,竹非?!?p>  眼波微動,茶杯一瞬停在唇邊,再入口時,茶水不知為何,變得難以下咽。這個女子……她不禁覺得惋惜。

  “尊夫人好見地?!绷枇_由衷道。

  盛竹非不置可否,轉(zhuǎn)而道,“死后這么多年還受人贊賞,她若曉得了,還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子?!?p>  “后來呢,”凌羅猶疑了片刻,道,“她怎么死的?”

  他望著青瓷茶盞出了一會兒神,半晌,續(xù)道,“早年雍城中,鬧過一次饑荒,你可記得?”

  凌羅心中一動,“記得?!?p>  “算起年庚,彼時你不過及笄,還是老幫主的掌上明珠罷?!?p>  他唇邊浮起些笑意,眼中寫滿譏誚。是歲雍城大荒,千里之野餓殍遍地,城中巷陌疫病肆虐,滿目瘡痍之象,充耳疾苦之聲,她一個小姑娘,受著英雄幫眾人庇護,所謂“記得”,大概不過是禁足家中行動不甚自由的那點閑愁而已。

  “疫癥起自外鄉(xiāng)人聚集的平四坊,起先官府也閉了坊,但雍城多井,井水貫連,疫癥便隨之一路蔓延全城,九坊中以徳安坊人數(shù)最多,災(zāi)情最重。英雄幫的藥棚,就設(shè)在那兒的棹子巷,放些防患健體的藥材。那時,我也在?!?p>  凌羅話音淡淡,盛竹非抬起頭,目光中忽起了些波瀾。頓了良久,他垂目緩道,“棹子巷有家永吉糕鋪,獨創(chuàng)一種栗子糕,味道頗好,名叫——”

  “唐栗香?!?p>  “唐栗香?!?p>  話音同時落下。舊時記憶活泛起來,四目對視時,幾乎要透出笑意?;腥琏河甑絹碇酰炜罩械谝坏斡甏蟮质乔娜唤迪?,不知打在何處的花枝葉面上,激起微不可見的細小水珠,人還來不及知曉,便悄然消逝了。

  燈火通明的廚肆中一片寂靜,兩個蒼白的身影相對而坐,一時間,仿佛他不是盛竹非,而她也不叫凌羅。

  半晌,盛竹非默然起身,滅了灶火,盛出腌篤鮮,海大一碗輕放在凌羅面前。

  他一面落座,一面松開袖口,“嘗嘗?!彼麤]有往下說,腌篤鮮是發(fā)妻從前最喜愛的一道菜。

  腌肉鮮嫩,竹筍脆黃,煙氣有些燙人,炙得凌羅雙目發(fā)熱。她執(zhí)筷嘗了一口,輕點了點頭。

  一室霧氣漸漸散開。

  “這么說,尊夫人是染上了疫???”

  “不曾。”盛竹非的目光從腌篤鮮轉(zhuǎn)到凌羅面上,平靜如常。

  “疫時缺糧,口腹難繼,她想必遇著不少難處,不愿說,只回得越來越晚。世道人心,向來是惡則愈惡,我們終日身處在一種險惡中,忘卻了另一種險惡。終至一日,她在棹子巷口,叫幾個地痞鄉(xiāng)霸攔了下來。”

  一瞬,屋內(nèi)氣氛有些凝滯。門外蛙聲蟲鳴,喧囂難耐。

  “我的藏身之處,就離棹子巷不遠?!彼a道?!拔疫€記得那晚明月當空,四下亮得難辨晝夜。他們嬉皮笑臉,口出穢語,她含笑周旋,慢慢被逼至墻角,漸漸……推拒不開。”

  盛竹非的嗓音平淡,仿佛談?wù)撝裁聪∷蓪こJ?。凌羅的腦袋漸漸埋低,握筷的手繃緊了,筋脈清晰可見。

  “她力氣不小,拼命掙扎之下,有一刻竟讓那些強寇難以近身。直到她瞥見我站在角落里,她愣了一下,忽然不再動作。”

  “那幾個人當中,領(lǐng)頭的,在府衙里作過書吏,我們都識得——”

  “你怕他認出你,你怕死……”

  凌羅突然打斷他,嗓音因為強忍的怒意不自覺抬高了幾分。話脫出口,哽得再說不下去,仿佛不忍心,也很無力。

  她失態(tài)了。

  盛竹非望著凌羅,神情木然,像是透過她,望向久遠的別處。

  “你信不信神明?”他道,“你信不信,此刻言行紐出一個結(jié),往后便會有個扣來配?”

  這話的意思,凌羅不很明白,也沒有心情弄明白。

  盛竹非續(xù)道,“當時情境,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扇缃窕叵?,那一眼漫長似過了一世。”

  “她兀自笑了,笑里有些羞怯,又帶些冶媚,雙手攀上那書吏的脖頸,附耳對他說了什么,書吏有些驚訝,但很快淫笑起來。他揮開其余幾人,抱起她,快步走出巷子?!?p>  盛竹非頓了片刻,胸口微微有些起伏,好像一口氣用盡了,一時無法接續(xù)。

  “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桌旁等她,不知為何,我想她一定會回來。乃至黎明,她果然回來了,發(fā)髻衣衫齊整,唯獨臉色有些蒼白。她安靜地站在門口,輕得如一縷游魂,身后是灰撲撲的天幕。她一言不發(fā),徑直走到榻邊,倒頭便睡,呼呼大睡,連著睡了兩日兩夜,怎么都叫不醒。”

  一陣長久的沉默。

  夜已深,門外一彎殘月,蟲鳴聲不知停了多久,銀盤燭淚積厚,燈火晦暗,那碗腌篤鮮早已涼透。幾日輾轉(zhuǎn)難眠攢下的疲憊忽而沉沉襲來,凌羅緩緩起身,本想幫著收拾碗筷,一念不知從何收拾起,便又罷了手。

  她預備離開,卻聽盛竹非問,“她是怎么死的,你不想知道嗎?”

  凌羅站定,猶豫了許久,回過身來,“你不覺得么,她回來時,大抵已經(jīng)死了?!?p>  那夜回房后,凌羅很快便睡著了。她沒有夢見李南麒,卻夢見了盛竹非的妻,那個名叫巧晏的女子。她坐在小茅屋里,面前擺一海碗腌篤鮮,吃得笑靨如花,看見凌羅站在門外,便伸手招呼她進去。

  凌羅驚醒時,窗外正蒙蒙泛白,四周朦朧闃靜,一時難分真幻。耳邊浮響起盛竹非后來說的話,她仿佛回到了離棹子巷不遠的那個小茅屋,眼前的巧晏濃妝艷抹,但厚重的妝掩不住面容里透出的虛浮。她合上銅鏡,起身時微微一趔,盛竹非呆坐一旁未及留意,她伸手扶在案上,深吸一口氣站定,隨后一切如常。她漠然看他一眼,顧自出了門。

  生活平靜依舊,城門口盛竹非的通緝令仍然貼著,但風吹雨淋日久,字跡模糊不少。巧晏照例晝出夜歸操持生計,她的身子每況愈下,床榻底下時而藏著她染血未及洗的褻衣,但盛竹非還沒發(fā)現(xiàn),抑或是,低估了病情。他們幾乎不再說話。他本能地回避她的目光,因而他不曉得,她時常偷偷注視他,出神時,便讓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寄托了一個女子全部的思念。

  也許是冥冥之中察覺到什么,一日他開始收拾行囊。盛竹非說,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軟弱的時刻。什么君子志道、為信念死,他想統(tǒng)統(tǒng)拋諸腦后,回去認錯又如何,從此花鳥魚蟲,君君臣臣,弘儒風以當世范。他懷念她從前的樣子。

  但他終究是不了解她。

  得知他打算的那日,巧晏徹夜未歸。如此又過一日,盛竹非再忍不住,穿戴上粗衣蓑笠,出門尋她。他找遍了雍城九坊也不見她蹤影,焦急中無功而返時,她卻已經(jīng)備下一桌子豐盛的酒菜候他。

  那晚她有些亢奮,談興尤高。盛竹非卻始終高興不起來,只陪著她一杯一杯喝悶酒,隱約覺出些不對勁。最后察覺她嗓音發(fā)顫,臉色泛紫時,已然來不及了。

  她倒在他懷中,開始大口大口地嘔血。盛竹非說,鴆毒發(fā)作得太快,他們甚至來不及好好道別。早知如此……他后悔方才沒有仔細聽她說話,他都快忘了,從前自己多喜歡聽她不合時宜講的那些奇聞趣事?!霸缰绱恕保瑢嵲谑蔷鋫榈脑?。

  “不許放棄……”巧晏用盡全力,斷斷續(xù)續(xù)說完了最后一句話,“我撐到現(xiàn)在,可不是為了,讓你半途而廢……”

  此地一別,相逢無期。

  他明白得太晚,獨自留了下來。

  凌羅立在門口,辨不清此時彼地。對盛竹非,先時她恨他冷血,如今她望著茫茫竹海,想起他是那個女子拼盡全力如此珍惜過的人,一時間,竟連恨意都有些不忍心。

  臨了凌羅想起什么,啞著嗓子問他,“你之前說的信念,是什么?”

  盛竹非默了一會兒,好似年歲久遠的舊物讓人尋出來,需拂一拂灰塵方能辨認。半晌,他輕道,“廢止君位,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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