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將至,一輛馬車悄然駛出鎮(zhèn)子。
馬車從鎮(zhèn)東頭出去后轉上向西的官道,黃塵滾滾直奔翠屏峰。
“林小爺,說起來我那閨女與你年紀一般大小,你若是江陵人士,我一定把閨女許給你。”
林秀坐在車板另一頭,聽著老鄭的調笑,回答道:“鄭老,您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p> 老鄭嘆氣道:“唉喲,一說起閨女我這嘴就停不下來。早些年我光顧著趕馬,經(jīng)常大半年回不了一次家,苦了她們娘倆。
這次若非是楚三少爺給的酬金讓我和老徐難以拒絕,我們也不會接下這趟活。不過,趕完這趟馬,可算能給閨女湊一份大嫁妝,今后幾年家里也不愁吃喝了?!?p> 車簾被人掀開,黑暗中探出個腦袋,“到山腳了,小心些?!?p> “許六哥,今晚月色暗淡,我們真的不能點燃火把?”
許六道:“敵人在暗,我們在明,如果再燃起火把,只會更早更快地暴露自身位置?!?p> 很快,在林秀和許六的幫助下,馬車駛入官道旁邊一片半人高的干草叢中。此處地方曾是林秀幾人偷偷潛下山的匯聚地,有一塊近六尺高的大石頭,能夠很好的遮掩住老鄭和馬車身形。
“老鄭,你就在這里看好馬車,千萬別吱聲,對了這東西給你?!闭f著,許六從后腰摸出一把殺豬刀遞給老鄭。
老鄭將泛出雪色銀光的殺豬刀推了回去,拍了拍胸脯,“別忘了老朽來自紅楓,趕馬這么些年,身上沒點功夫怎行?放心吧,三兩個蟊賊近不了我身,七八個大漢勉強讓咱老鄭額頭冒汗?!?p> 許六收回刀,掃了幾眼周圍搖擺不定的草葦,只聽見風吹動草莖的沙沙聲音,他輕聲道:“老鄭,如果對方人多勢眾,立刻駕著馬車跑,保命要緊,別忘了你千里外的妻女。”
他的前半句話老鄭聽著覺得古怪,可后半句話讓他心里暖呼呼的,不禁連這秋夜疾風的寒冷也忽略過去。
“你們也要當心,山里不比山外,在夜里,林間興許會藏著豺狼等覓食野獸。尤其是林小爺,千萬跟在沈道長身邊,別走丟了?!?p> 林秀道:“鄭老您放心,這山上我熟悉得很,來到這里就像是回了家?!?p> 許六帶著林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三人順著一條路邊小溝屈身前行。
“前邊就是山林,進入山林后,不是常在林中走動的人很難分辨方位,沈道長,你千萬要跟在我和阿秀身后。”
沈浪道:“許兄放心,小道還在武當山山上時,常隨師傅在林中采藥,對此山林之景并不陌生。”
許六點點頭,把殺豬刀握在手里,一踮腳跳至一棵粗壯樹木后,謹慎地看了看周邊樹林,對林秀二人招了招手。
……
“有為大哥,你說鎮(zhèn)守大人下達的這條命令是什么意思?昨夜翠屏峰大火時不讓咱們上山滅火,今早也叫咱們兄弟不要進山,到了夜里冷風嗖嗖的,他摟著小娘子鉆被窩,讓咱拎著刀進山搜人,嘿,這不是亂來嗎!”
幾個舉著火把的捕快一同應和道:“對呀,大半夜的折騰人,也就這馮鎮(zhèn)守想得出來?!?p> “就是就是,去年元宵燈會,劍閣縣的捕快都放了例假,咱們兩河鎮(zhèn)的捕快只能抱著刀在鎮(zhèn)門口看石墩,瞧著劍閣那些人騎馬進鎮(zhèn)瀟灑的模樣,真他娘讓人憋屈!”
“都別吵!這都巡了一遍山林了還吵什么?”
捕頭鄧有為縮了縮脖子,朝手心里哈了熱氣,看向一片漆黑的兩河鎮(zhèn)方向,又說道:“趕緊下山回家去,摟著妻兒睡大覺才是正事。
上半年大澇,下半年這天比往年更冷了些,我剛看了下這片林子,枯木不少,等隔幾日我雇一輛牛車,兄弟們都來砍柴,運回家里過個暖和的冬天。等把今年熬過去,日子應該就好過了?!?p> “還是有為大哥看得長遠,今年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精貴,能省一點是一點?!庇腥伺鸟R屁道。
鄧有為道:“行了,趕快下山吧?!?p> 等這一隊捕快談笑著遠去,石徑一旁的林秀三人才從樹后現(xiàn)身,繼續(xù)往山上走。
“看腳印和林間草木破壞的痕跡,昨夜圍山的人數(shù)至少千人。”林秀撿起一根被折斷的樹杈道。
“阿秀,即便是千余邱家軍也很難啃下柴山這塊硬骨頭,你別忘了山上的老家伙們都是些什么人,”黑夜里,許六的眼中一閃而過一絲畏懼,“算上山主有七個一品武者,可昨夜他們無一幸免……”
林秀望向山頂方向,眼眶中中包著一泓淚水。在山上時他認為身邊的老家伙武功蓋世,要是下山去,定能把整個江湖攪得血雨腥風;而他們若不下山去,長命百歲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他就去了一趟嶺南,不但木淵身死天毓山莊,一回來,竟連柴山上的老家伙們都離他而去。
一人之力,十人之力,對于擁有幾十萬大軍的國家來說,猶如汪洋大海中的一片浪花,掀起幾波浪潮,也就被滾滾海水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一次,林秀感覺到了一股無力感。他無力對抗邱浩的三千驍騎,無力挽回木淵的性命。
“這次,恐怕也無力為柴山報仇……”林秀的雙臂猛顫,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即便是站立在這座小小的山林里,他也很渺小,甚至還不如一棵樹那般高大。
初上柴山的那段日子,林秀不止一次在睡覺時夢見前幾年的自己。
那時,父親服役未歸,家里只靠著母親浣紗得來微薄收入,別人家的孩子能有饅頭吃,他只能躲在那扇破門后,隔著門縫偷偷眼饞。
他身子羸弱,鎮(zhèn)上的小子嘲笑他是沒爹的孩子,于是他揮舞著拳頭找他們拼命,卻被一群人按在巷子里蒙著腦袋亂揍,然后鼻青臉腫地回家去。
母親從不罵他,只是告訴他說下次忍著點脾氣,學聰明些,外邊的孩子都是有備而來。
可是等到下一次那些孩子再來,還是用同樣的話騙他出門,他依舊揮舞著拳頭沖出去……當然,又被蒙著腦袋打。
在山上,他覺得別的孩子都很強壯,學習武藝的悟性也很高,修為境界一日千里,自己學了大半年卻沒有半分長進。
懦弱、退縮、恐懼……那種無力感無時無刻纏繞著他,像是一具看不出形體的幽魂,時刻在他耳畔說,“你不行的,你做不到,嘿嘿嘿,早些放棄吧……”
是睡同一張床的木淵鼓勵他說,“林秀,你自己不能放棄啊,水滴一天天落下能將大石頭擊穿,它一次又一次滴落,從不開口說放棄。
林秀,你比擊穿大石頭的水滴強大千百倍,現(xiàn)在你的武功很弱,不代表將來你比不上別人。來,跟我一起扎馬步!”
他感動得一塌糊涂……
雖然后來山主又加罰木淵多站兩個時辰的馬步,但從那時起,山上的“老人”都說林秀這小子的魂兒回來了,仍然是可塑之才。
也正是從那天以后,任憑誰是他的對手,他都有信心將之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