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fēng)暴前夕

　　這是一家廣東人跟風(fēng)開的咖啡館子，上海近年時(shí)興開咖啡館，茶樓沒落了，裝修是西式的，咖啡館子里坐的都是中國人?？拷挝鐣r(shí)分，人漸多起來，不算嘈雜，卻也熱鬧。

　　麥?zhǔn)鼐摧p輕撂下咖啡杯，等著蘇美卿回應(yīng)?！斑x我聯(lián)姻”那句話不是隨口說說，他真心想幫沈夢覺渡難關(guān)，說沒半點(diǎn)心動，是假的。蘇美卿是個(gè)明白人，麥?zhǔn)鼐葱乃级荚凇吧驂粲X”身上，蘇美卿如是想著，方能忍受麥?zhǔn)鼐醋迫说哪抗狻?p>　　麥?zhǔn)鼐疵黠@蘇美卿很不快，口氣透著頑皮：和你開玩笑的，你當(dāng)真想和我聯(lián)姻??？都依你。

　　蘇美卿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這個(gè)玩笑開的不合適麥先生。

　　蘇美卿招招手，咖啡店伙計(jì)趕忙過來。

　　蘇美卿掏一塊大洋，擱在桌上：咖啡錢，這頓我請。

　　麥?zhǔn)鼐从腥さ难凵耧h向蘇美卿冰冷的臉龐：新鮮！從小到大，我還沒讓女孩子付過錢。

　　蘇美卿：凡事總有第一次。于我們，也許是最后一次。

　　店員看看麥?zhǔn)鼐矗纯刺K美卿，抱歉笑了笑：今日周一，周一本店被麥先生包場，來的人一律免資。

　　麥?zhǔn)鼐词掌鹉菈K大洋，揣進(jìn)西裝里頭的馬甲口袋里，小心得很，就像揣起心愛女孩的定情物。

　　麥?zhǔn)鼐矗耗愕腻X，我還是要收的。為你我破例一次，還有，你剛才說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蘇美卿起身，向麥?zhǔn)鼐次⑽⑹┒Y：以后我們私下不要見面，麥先生，告辭……

　　麥?zhǔn)鼐淳谷辉谔K美卿決絕語氣里聽到薄情，這讓他感到不快，十年情誼，只需一句話便不作數(shù)？他不甘心。

　　麥?zhǔn)鼐纯匆膊豢?，隨手攥住蘇美卿的大衣衣角。

　　蘇美卿：這是做什么？你放手，叫人看見多難為情？

　　麥?zhǔn)鼐矗何乙f不放手呢？

　　此時(shí)，咖啡館里一名氣度不凡的客人走上前來寒暄。麥?zhǔn)鼐慈鲩_手，不等挽留，蘇美卿已經(jīng)逃命似的，旋身走出。麥?zhǔn)鼐茨抗庾冯S著滑過咖啡店玻璃窗身影——蘇美卿。

　　這個(gè)女子決絕的背影，讓他多了一分癡迷。

　　蘇美卿走了沒多遠(yuǎn)，忽然一名低壓帽檐的文人面對麥?zhǔn)鼐炊?。麥?zhǔn)鼐措m然每周一在同鄉(xiāng)咖啡館招待上海文人墨客，并非一一熟識。

　　麥?zhǔn)鼐矗焊覇柲牵?p>　　來人：別問我是誰，大家都是中國人。知道麥先生膽識過人，且目光高湛，想請您幫個(gè)忙。

　　麥?zhǔn)鼐矗菏裁疵Γ?p>　　來人：刊登一份稿件，披露日本人在華的野心。

　　麥?zhǔn)鼐矗焊寮兀?p>　　來人：回頭送到您手上，我沒帶在身上。

　　不待麥?zhǔn)鼐纯辞鍋砣说拿嫒?，來人壓低了帽檐，起身離開。麥?zhǔn)鼐纯聪驅(qū)Ψ絺?cè)臉，墨鏡擋住了其大半張臉。

　　蘇美卿由咖啡館子回公寓路上，美玉形容咖啡館子里的點(diǎn)心甜美，就跟蜜糖一樣，入口即化。蘇美卿根本沒仔細(xì)聽，她感到自己心跳的厲害。那個(gè)麥?zhǔn)鼐醋詈蟮难凵窭?，她分明看到了傷心。她告訴自己，麥?zhǔn)鼐礊榱松驂粲X傷心，不是她蘇美卿。

　　美玉攔了輛黃包車，蘇美卿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并沒有停下腳。眼看著蘇美卿走遠(yuǎn)了，美玉只好棄車去追蘇美卿。

　　美玉：小姐，想什么呢？

　　蘇美卿：想我自己。

　　美玉：想你自己什么呀？

　　蘇美卿忽然站定，她看著美玉，無比真誠地：想那個(gè)胡家找來的算命先生，我也想算一算，看我的命硬不硬，是不是孤絕的命。

　　美玉安撫蘇美卿：嘁！你的命最好，不要聽他們亂講！胡家肯定亂說的，他們想推掉這門婚事，潑臟水呢！

　　蘇美卿不知怎么跟美玉說，胡家算的八字是沈夢覺的。而她對命運(yùn)的茫然，求助無門，也想算上一算。

　　美玉：我聽說，岳西峰會算八字，不然給你再算算？把你的生日時(shí)辰給我。

　　蘇美卿無助又心虛了：八字……嗯，算了吧，算命應(yīng)該都是糊弄人的。好冷，我們快些回去吧……

　　美玉握住蘇美卿的手，哈著氣：還冷不冷？凍手吧？哈……暖不暖和？

　　蘇美卿被眼前這個(gè)跟她性格相像的小丫鬟美玉觸動，感動地：美玉，你去讀書吧？反正你已經(jīng)識字了。讀書對你未來會很好。

　　美玉：什么意思？

　　蘇美卿：送你去上學(xué)，就像魏酉酉那樣，學(xué)點(diǎn)會計(jì)啊什么的。

　　美玉不情愿地：上學(xué)？我都聽你的話學(xué)了字，還要上學(xué)？小姐你饒了我吧……

　　哭喪著臉的美玉跟在蘇美卿身后，兩個(gè)人走出電梯，電梯外的樓道里縈繞著留聲機(jī)里的京劇唱腔。聲音從喬曼琳的“604”傳出來。本該在胡家的喬曼琳怎么提早回來了？

　　蘇美卿輕輕叩門，穿著旦角戲服的喬曼琳開門，見是蘇美卿，讓進(jìn)門。美玉嘟著嘴，轉(zhuǎn)身走向“601”公寓，微微欠身施禮。

　　美玉：小的回去收拾收拾屋子。

　　喬曼琳：這丫頭怎么了？

　　蘇美卿瞥了眼美玉，又氣又笑：別說她了，說說你，（打量著喬曼琳）怎么穿了這么一身？

　　喬曼琳關(guān)掉留聲機(jī)，甩了甩水袖：給自己找點(diǎn)樂子唄！

　　蘇美卿：胡先生怎么樣？

　　喬曼琳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換上一臉被掃興的樣子：別提了，吃著吃著飯啊，那個(gè)邱震霆去了胡家，非要調(diào)查什么綁票案主謀。哎，人都跑回來了，調(diào)查個(gè)鬼??？

　　蘇美卿：跑回來？

　　喬曼琳也好奇的很：你說怪不怪，贖金都沒要，人就回來了。胡先生說自己跑出來的。他一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銀行總經(jīng)理，哪有這個(gè)本事？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蘇美卿：胡先生人呢？

　　喬曼琳：人在巡捕房，魏酉酉跟了去。若愚擔(dān)心魏家找魏酉酉麻煩，自己也跟了去。

　　蘇美卿：都結(jié)案了還調(diào)查什么？

　　喬曼琳：邱震霆這個(gè)人我看不懂，以前么，辦案子都是走形式，現(xiàn)在可好，比誰都認(rèn)真，怕是收了胡家好處，不好交差。

　　蘇美卿站起身：借你的電話用一用。

　　說話間，蘇美卿走到電話旁，拿起電話卻沒有聲響。

　　喬曼琳拎起拔斷的電話線：老是有人打電話叫我去一家廣東人的咖啡館吃咖啡，煩都煩死了。你打電話找誰??？

　　蘇美卿抱歉起來：巡捕房。我擔(dān)心魏酉酉，那天送了些禮物給邱震霆，讓邱震霆揪出綁匪，你提醒我，可能邱震霆抹不開面子，走走過場。

　　即使見過千般人，喬曼琳單覺得蘇美卿神秘，老是欲言又止，時(shí)冷時(shí)熱。喬曼琳雙手環(huán)胸，倚向身后的柜子，笑瞇瞇地望著蘇美卿。

　　蘇美卿：你看什么？

　　喬曼琳：看不懂你才看你的呀？平時(shí)么，看你冷冷淡淡的，動真格的時(shí)候還挺夠義氣的。以后跟著我們玩吧，別老一個(gè)人悶在屋子里，多無趣。

　　蘇美卿：那敢情好，人多了熱鬧。你找樂子吧，我先回去了……

　　喬曼琳：你等等。

　　喬曼琳拿過柜子里的一本書稿，裝訂得整整齊齊的，足見喬曼琳珍惜至極。蘇美卿接過手里沉甸甸的。

　　蘇美卿：這是什么？

　　喬曼琳：我寫的小說，想在麥先生的《競報(bào)》連載，你下次見到麥先生幫我問問，也許他有興趣。

　　蘇美卿不知如何回絕：這種事情還是要自己問吧？

　　喬曼琳：當(dāng)面拒了我，我多難為情，你懂的吧？

　　蘇美卿聽出喬曼琳無奈，也聽出渴望，更不知道如何回絕。

　　邱震霆送走了胡湘潭、魏酉酉、彭若愚一行三人，臉上依然霧氣蒙蒙。小巡捕甲走進(jìn)，取胡湘潭的口供入檔案柜。邱震霆攔住了巡捕的手，將口供暫且留下，鎖在抽屜里。打開抽屜時(shí)，那張乞丐畫像也在。

　　邱震霆盯著那張畫像：市面上有沒有消息？

　　巡捕：胡公子怎么說？

　　邱震霆：沒證據(jù)，我怎么問？不過啊，胡公子口供里頭多處含糊不清，我覺得里頭有問題，等我想清楚了再入檔。

　　巡捕：結(jié)案嗎？

　　邱震霆猶豫了下：聽胡家的，結(jié)案。

　　案子雖然結(jié)了，但邱震霆心里還沒有結(jié)。這個(gè)人的眉眼，他越看越熟悉，就是一時(shí)之間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小巡捕乙拎著“德柳克斯”訂制皮鞋走進(jìn)：老大，鞋子取來了。

　　邱震霆將鞋子套在腳上，尺寸分毫不差。兩個(gè)小巡捕羨慕地看著。邱震霆這輩子頭回穿高檔貨，踩在腳下的感覺都不同。

　　邱震霆佩服地：這個(gè)沈大小姐，眼睛夠毒的，尺寸不大不小剛剛好，你說怪不怪。

　　小巡捕乙在一旁捂嘴，色瞇瞇笑著。

　　邱震霆：你笑什么？

　　小巡捕乙：這個(gè)大小姐進(jìn)出巡捕房跟后花園似的，她不會對您有意思吧？

　　邱震霆一個(gè)大男人，從沒投入過戀愛，更不知愛情是何物。死過一個(g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老婆，后父母接連說親，他都沒再娶。

　　邱震霆：胡說，人家大小姐，能看上我嗎？

　　小巡捕乙：小姑娘送男人鞋子，哪能不招人亂想。

　　邱震霆惱羞轉(zhuǎn)怒：滾出去！沒大沒小，我給你們臉了是不是？

　　說完了，邱震霆更加得意腳上新鞋，感到心里一陣舒適。從來沒穿過如此合腳的鞋子，皮底軟得像踩在青草地上。

　　不知道哪個(gè)不知死的，門也不敲跑進(jìn)。

　　邱震霆：趕著投胎是怎么的？

　　小巡捕蔡有亮氣喘吁吁指向外頭：那個(gè)……那個(gè)馮彼得指認(rèn)的殺手出現(xiàn)了……在夜總會刺殺日本浪人的那個(gè)……

　　邱震霆：在哪兒？

　　蔡有亮：廣東人開的咖啡館，麥少爺經(jīng)常包場的那一家。

　　蘇美卿跟陳先生打聽過送美玉讀書，美玉心里千百個(gè)不情愿，跟蘇美卿鬧別扭。蘇美卿一邊任由美玉耍性子，一邊做起喬曼琳的第一個(gè)讀者，讀喬曼琳的書，竟大大增長了她的詞匯和閱讀力。

　　兩周下來，蘇美卿已經(jīng)能看出喬曼琳書寫得十分奇趣。故事說到一位沒落格格私奔不成后流落民間的趣事。為何不成？書中情郎反悔，恰逢軍閥在北平抄家，情郎一家登上南去火車，究竟到了哪里沒人知曉。

　　書沒有名字，喬曼琳想過三四個(gè)都不合適。蘇美卿方知這一套書風(fēng)叫新鴛鴦蝴蝶派。時(shí)髦的東西。麥?zhǔn)鼐锤覟橄?，鼓勵年輕人寫這些。

　　蘇美卿找了間可以旁聽的學(xué)校，將美玉送去上學(xué)，自己則去往船務(wù)公司。她總要給自己找點(diǎn)事情，否則每日都很無趣。這天沈平突然叫她去開會，好像公司發(fā)生了緊急事件似的。到了公司，沈平清走了秘書，神秘得很。

　　沈平：你和麥公子什么時(shí)候開始走動的？

　　蘇美卿：見過一兩次，不太熟。

　　沈平：還不熟？麥老爺請我去公館吃酒，竟然說起麥公子跟父母提起婚事，想娶你！

　　蘇美卿：娶我？怎么可能？

　　沈平：怎么不可能？麥家從胡家那里聽說你八字太硬，又要了你的八字去，如果你和麥公子八字不合，想讓你當(dāng)面拒了麥公子的求婚。

　　蘇美卿站起身，決絕地：您放心，我和麥公子八字必定不合，我這就去找他，把這婚事拒了。

　　沈平叫住蘇美卿，支吾了兩聲：明天開始你按時(shí)到公司上班，我近來身子有點(diǎn)弱，不能每日按時(shí)來，你得幫叔叔盯著。

　　蘇美卿為難地看向沈平憔悴的面容，心里發(fā)虛，但還是點(diǎn)頭應(yīng)了。

　　《競報(bào)》辦公室里，麥?zhǔn)鼐疵碱^緊鎖，閱讀這一本神秘手抄的文件，上頭寫著《田中奏章》。蘇美卿走進(jìn)來時(shí)驚動了麥?zhǔn)鼐础?p>　　麥?zhǔn)鼐椿琶Σ仄鹞募?，扔進(jìn)抽屜里：你怎么突然來訪？

　　蘇美卿沒想到麥?zhǔn)鼐纯谖抢飵е|(zhì)疑：我來的不是時(shí)候吧？方便聊聊嗎？

　　麥?zhǔn)鼐矗赫f吧，什么事？

　　秘書急匆匆走進(jìn)：麥先生，南京報(bào)社的記者約好了，半個(gè)時(shí)辰就到。

　　麥?zhǔn)鼐纯戳搜凼直恚禾貏e重要的事情，能晚點(diǎn)我去找你嗎？

　　蘇美卿是個(gè)知趣的人，點(diǎn)點(diǎn)頭：行，我在樓下等你。兩句話的事情。

　　麥?zhǔn)鼐矗耗悄悻F(xiàn)在說吧，可能你要等很久。

　　蘇美卿：沒關(guān)系，等等沒關(guān)系。

　　蘇美卿在樓下會客廳喝了一杯又一杯茶，秘書下班前為蘇美卿添了最后一杯茶，提議蘇美卿轉(zhuǎn)天再來也不遲。蘇美卿認(rèn)為婚事必須當(dāng)面回絕，婉拒了秘書的提議，她決定再等等。

　　已是天黑，蘇美卿看了看手腕上的時(shí)間，已經(jīng)過去三個(gè)時(shí)辰，她決定親自去辦公室瞧瞧。敲了兩聲門，門內(nèi)并無人回應(yīng)。

　　她試著推開門，辦公室昏黃的落地?zé)籼?，麥?zhǔn)鼐磸奈从羞^的緊張嚴(yán)肅，痛苦地扶額沉思。

　　蘇美卿是個(gè)懂分寸的人，也是極富同情心的人，此時(shí)的麥?zhǔn)鼐匆呀?jīng)不見過去的放浪形骸，她打算回頭再來。轉(zhuǎn)身要走時(shí)，麥?zhǔn)鼐唇凶√K美卿。

　　麥?zhǔn)鼐矗耗氵€沒走？

　　蘇美卿：馬上就走，回頭我們再聯(lián)絡(luò)，看你事情不少，打擾了。

　　麥?zhǔn)鼐凑碇约罕瘧嵡榫w，深呼吸了兩下。見過南京記者，記者認(rèn)為曝光《田中奏章》首先要將文件運(yùn)出上海。交給麥?zhǔn)鼐词指宓娜耍靶r(shí)日被日本浪人盯上了，出手殺了日本浪人。也就是說，這本手抄密報(bào)，是個(gè)燙手山芋。

　　蘇美卿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清晰地望著麥?zhǔn)鼐?，感?yīng)到麥?zhǔn)鼐词芰藗?。至于是什么，蘇美卿不便問，麥?zhǔn)鼐匆膊槐阏f。

　　麥?zhǔn)鼐矗耗銇砭芙^婚事的吧？（苦笑）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蘇美卿不忍傷害麥?zhǔn)鼐?，口是心非：不是，你誤會了，婚事我還沒想好怎么答復(fù)你，今天來，是想托你辦件事。

　　她從皮包里拿出喬曼琳的那本書稿，塞給麥?zhǔn)鼐础?p>　　蘇美卿：我朋友的小說，還沒取名字，你抽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