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的青梧并不著急回到自己的住處,反而徐徐下了山來。過了山腳的石碑,她閉眼凝神,神識在忘憂山掃視了一圈,再睜眼時,她徑直往一個方向走去。
路過阿雪的惜路橋時,發(fā)現(xiàn)阿雪的魂靈并不在,斜眼一瞥,看見兩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在橋邊的小亭子里席地而睡。
那兩位便是阿雪今晚話中所指之人?
想來是阿雪不喜生人,去了別處歇息。
青梧念了一個咒語,變出一個結(jié)界罩住了那兩書生。春末的夜晚還是有些涼,雖然這書生二人蓋了衣服,但始終難抵寒氣。有了這個結(jié)界,他們也不至于著涼。
做完了結(jié)界,青梧繼續(xù)向前走。不一會兒,她來到了林子的邊上。一條大道把樹木分作兩邊,月光明晃晃地照進來,夜色寂然。
她柔柔地對著虛空說道:“故去的上神給忘憂山設(shè)了兩重結(jié)界,第一重誰都可以進來,第二重未經(jīng)婆婆允許外人無法擅自進入。青梧謝過小郎君一路相攜之恩,今夜就在此別過吧。”
夜風從林間輕輕拂過,樹木沙沙作響,鷓鴣鳥發(fā)出一兩聲啼叫。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從林間走了出來。
青梧轉(zhuǎn)過身,目光柔和地看向來人。
“阿梧,我們之間也需如此生分嗎?”年輕男子輕喚著。
他摘下遮住臉的斗篷,露出俊秀的面容,只見他右眼角處有一只重明鳥的刺身慢慢浮現(xiàn)。于淡淡的月輝下,重明鳥同樣發(fā)出淡淡的銀輝。
有著這么一個標記的,這世上僅一人,那便是妖王之子冉湼。
“我回到忘憂山,便可以任意使用法力,小郎君可安心離去?!鼻辔鄬θ綔赴萘税?。
“我……”冉湼看著她,欲言又止。他嘆了一口氣,揚起一抹笑意,“這幾日那白虎精一路尾隨你,你不出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慮,卻還是擔心你,所以一直跟著。若是她不好解決,到時由我來出手,終究要好些?!?p> 聽了冉湼的話,青梧心中刀割般的疼,臉上卻故作鎮(zhèn)定:“我知道的,冉湼。我很是感激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情分,可我如今入了仙門,我的身份擺在仙界,行事都得小心一些,若給他們捉了什么痛處,又是叫婆婆為難。”
冉湼點了點頭:“我明白的?!?p> 忽而他愴然一笑,道:“那位忘憂上神把你護得很好,我便放心了。如今六界還算安寧,可日后就難說了。你也別再進妖界了,若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使喚個衷心的妖類來找我便是?!?p>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塊帕子,遞給青梧。
青梧疑惑地看著冉湼,手上還是接過了帕子,把帕子打開,一只漂亮的手鐲露了出來,手鐲上鑲著一顆藍靈石,正暗暗發(fā)光。
“可還記得小時候我和你一道玩耍時,在一座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顆藍靈石?你那時說想用它做一只手鐲,要讓這天下最厲害的鑄器師來打造?!?p> 青梧垂下眸來,眼中的氤氳不想叫人看到。聽冉湼說到最好的鑄器師,她忙把鐲子轉(zhuǎn)了一圈打量了一下,看到暗處有一星號標記,隨即沉聲問道:“這可是萬塢做的?”
見青梧一語道破,冉湼也不多掩飾,淺笑著繼續(xù)說道:“那場戰(zhàn)后你不知所蹤,這顆靈石我便一直小心保管著。后來,聽聞忘憂山來了一個不知來歷的仙子,那個仙子著了一件流光裙,我便覺得那就是你。所以,我就找了萬塢做了這鐲子。”
青梧捏著鐲子的手不禁顫抖。她去妖界找神花時,變作了小公子模樣,偶遇了出行的冉湼,冉湼見了她,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青梧有心躲避,冉湼也心照不宣。神花盛開時,那么多人爭搶,冉湼卻不著痕跡地出手幫了她。天上的仙人忌憚她的神力,定不愿她還與妖界有聯(lián)系,是故,她才不得不遮遮掩掩,沒有大大方方在外面與冉湼相認。
可是,冉湼這樣的情誼,叫她如何不觸動。
她紅著眼看向冉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你送的哪里是一個鐲子,這分明是一件法器。鑄器師第一位的萬塢,哪里是尋常的金銀珠寶就能請得動的!你說,你與他交換了什么?”
萬塢,來自人界,卻是六界里最有悟性最是有名的鑄器師,由他做出來的法器在六界里幾乎都叫得上名號。一件法器越是厲害便越耗費鑄器人的時間和心思。是故,能請得動萬塢的,須得拿出讓萬塢心動的東西,要么是世間不可多得的靈物,要么是叱石成羊、延年增壽的法力。
冉湼看向天上的明月,淡然一笑,臉上的重明鳥碰上了月光,銀輝又重了幾分,更顯得栩栩如生。
“那些不過是身外物罷了?!彼嗣辔嗟念^,道:“好歹也算是你的兄長,給妹妹一份禮物再尋常不過了。這鐲子也沒有大用,且?guī)е郎戆??!?p> 可是青梧卻不打算作罷,她追問道:“翎羽嗎?你給了萬塢你頭上的翎羽?”
她感受著鐲子里蘊藏的法力,知曉此鐲的貴重。除非萬塢換了性子,否則按他一貫的做派,他不會輕易給人做出這樣的法器。
冉湼身上最拿得出手的東西,莫過于他真身的頭上翎羽,珍貴無比。她害怕冉湼真的為了自己兒時的一句話便獻出了自己的翎羽。
冉湼無奈地一笑:“真真瞞不過阿梧。這鐲子你收著,你若不要,可真白花了我一根翎羽了。在鐲子上滴一滴你的血,便可讓鐲子認主了?!?p> 青梧卻有些氣惱:“雖然阿爹封印了我一些法力,可六界里,能傷我的人不多,你不必為我考慮至此?!?p> “阿梧,當年的那場戰(zhàn)亂,我們都無能為力。我沒看顧好你,幸而你險險逃生,我便覺得就算把通身法力給你也要護你以后周全,這樣才不辜負你娘的托付。”冉湼輕輕地道,語氣中滿是遺憾。
冉湼想起青梧的阿娘星羅,那個生于群星之中,美得驚心動魄,仿佛帶著滿身星華的女子。打從她來到妖域之后,成了多少域中男子心中的白月光。
他還記得那天,阿梧剛出生不久,他坐在宮殿中的石階上,洛笙叔抱著襁褓中的青梧路過,見他一臉垂頭喪氣,便過來問他:“為何不開心?”
他看著洛笙叔英俊的臉,懊惱地道:“我在氣我遲生了好些年,沒能與叔叔你一般大?!?p> 洛笙叔不解:“為何?”
他卻老實巴交地說道:“他們都說星羅夫人是妖界里最美最溫柔的人,誰娶了都是潑天的福氣。我怎么就這么生不逢時呢?”
洛笙叔聽了,不由得一笑,摸了摸他的頭,道:“你才三百歲,怎地擔心起幾千年后的事來。日后沒準會出現(xiàn)一個比星羅更美更溫柔的女子呢?”
冉湼悵然道:“可是我見了夫人,心中很是歡喜。見了旁的女子,卻并不覺得親昵。夫人是洛笙叔的夫人,我決不能奪人所愛。我既覺得叔叔值得那樣潑天的福氣,又為自己惋惜君生我未生。是以,內(nèi)心困惑,不得其解?!?p> 洛笙叔卻笑道:“小湼兒,我為你指一條明路,如何?”
冉湼睜大了眼睛,看向洛笙叔,洛笙叔晃了晃手臂中的襁褓,對他眨了眨眼,道:“我家的小青梧如何?”
冉湼聽了卻皺起了眉:“洛笙叔,你莫誆我。我是見過阿梧的,紅撲撲,皺巴巴……”
洛笙被他小大人的模樣逗得發(fā)笑,索性低下身子,給他看一看青梧的模樣。
養(yǎng)了幾日,青梧早就不是初生時的模樣了。
冉湼在青梧初生時見過她一面,以為她就長那樣,沒想到才隔了幾天,她就換了模樣一般,他不由得覺得驚奇。
“小孩子嘛,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好看了。你剛出生時不也是紅撲撲、皺巴巴的呢。再過個幾百年啊,這妖界什么勞什子美人的稱號可得叫她娘讓給小梧兒了。”冉湼語重心長地說道。
冉湼心中忽地明朗了起來,他一改愁色,小心翼翼地對洛笙叔說道:“叔叔的話好像也不假,那我日后是不是要對小青梧好一點?”
“嗯?!甭弩鲜逯刂氐攸c了點頭。
冉湼自幼便沒了母親,父王的宮殿里住著許多小妾,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直到長大,他才明白,幼時對星羅夫人的喜歡其實是他在夫人身上得到了一種母親般的疼愛。而對青梧的好,慢慢地就成了習慣。
說起了阿娘,青梧眼中又泛起氤氳,她扭過頭,淡淡地說了一句,“都過去了……”
她把鐲子收了下來:“以后,別這樣了。我在忘憂山一切安好,婆婆待我猶如親生的孫女。只要我在外不徒生事端,天上那些人尋不了我錯處,他們也無法為難于我。”
“人間有一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與生俱來滔天的法力便是你的罪了,他們豈會輕易放過你。如若不是忘憂上神的架子大,她也一心護著你,要尋你錯處懲罰于你再容易不過了。他們?nèi)粢黄饑鷼⒛?,你再大的本事也是徒然?!比綔赴欀嫉莱鍪聦崱?p> “我會萬事小心的?!鼻辔喟参克?。不然,她也不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把璃母誆來忘憂山才處置,更不會見了兒時故人還要裝作生分。
隨之,她又苦笑道:“我大概是最沒用的。爹娘的仇無法報,連自己都過得小心翼翼的。”
冉湼舉起手,想安慰她,最后還是放下了,道:“他們最是希望的,就是你平平安安,無傷無痛,一世無憂。夜已深了,快些回去吧。我來找你不過是想把鐲子給你,如今事也了了,我也該回妖界去了?!?p> 青梧點點頭,與冉湼道了別后又回了忘憂山。
直到青梧離開了視線,冉湼輕輕嘆了口氣,這才重新戴上帽子,黑暗重新籠罩在臉上,臉上的重明鳥也隨之隱去了光華。身形一轉(zhuǎn),他變回重明鳥的模樣,飛出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