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漸深。
又是一天快要過去,可是這整整一天,酒館里沒見著一個客人。
沒有生意的時候,謝烏有通常都是睡著的。
可這一整天,他竟然不是躺在椅子上,也不是倚在墻根,而是筆挺挺地站著,腰板直得簡直就像是一棵白楊。
他并沒有為此而報怨什么,因為他慶幸自己還能站著,站著雖沒有躺著舒服,卻一定沒有吊著難受。
而有些人,只能吊著。
酒館的門口,就吊著一個鮮紅的活招牌。
掛幌子的地方已不再是一壇酒缸,而是一條腿,張子虛的腿,腿下連著的,當(dāng)然還有他的人。
麻繩拴住了左腳脖子,頭朝下,腳朝上,將他整個人凌空托起,倒吊在大門口。
如果一個人曾經(jīng)被吊起來過,那他一定應(yīng)該知道,橫吊著比倒吊著舒服,也該知道,拴著兩條腿比一條腿舒服。
張子虛被吊起來的姿勢,無疑是最不舒服的一種,可見吊他的人非但很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而且還至少懂得一百種折磨人的法子。
既然有了這樣的活招牌,那么但凡正常一點的酒客,當(dāng)然不會再上門。
一天,又要少進(jìn)賬七八錢銀子。
所以這虧空,自得有人來補(bǔ)。
張子虛的頭上插著一根草標(biāo),脖子上掛著一個碩大的牌匾,上面清清楚楚明碼標(biāo)價,只要一千兩。
一千兩銀子,當(dāng)然是掌柜的為了彌補(bǔ)昨夜的虧空,而張子虛要做的,就是在今夜三更打烊前把自己這個價賣出去。
“你還剩一個時辰了?!?p> 二更天的梆子聲已經(jīng)響起,謝烏有一整天都在幫他掐著時辰。
到了時辰,事情卻還沒有辦成的話,結(jié)果會怎樣,他們連想都不敢去想。
“小名張子虛,勤快會跑堂。
上得了門廳,下得了廚房。
走過別錯過,買了不上當(dāng)。
我賣我自己,都來捧捧場?!?p> 張子虛喊得已是有氣無力,他已在這條街上喊了整整一天了,看起來已經(jīng)很努力地想把自己賣出去,可卻偏偏沒有人來捧這個場。
“做人混到你這份上,也是有夠差勁的了?!?p> 謝烏有在一旁說著風(fēng)涼話,可他的腰板依舊挺得筆直,即便沒有客人進(jìn)門,他也絲毫不敢懈怠。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可是整整一千兩銀子啊。一般人家,誰能出得起這個價錢,能出得起這個價的人,為什么要花錢買我?”
“看來,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p> “所以,好兄弟,你還是幫我去求求掌柜的吧。”
“少跟我稱兄道弟,和你不熟?!敝x烏有往堂內(nèi)瞟了一眼,壓低了嗓子說,“我不說話,掌柜的頂多拿你一個人去泡酒,我要是說了,只怕……咳,咳咳,前些日子我還總聽掌柜的有意無意提起,少一條毛毯墊腳。”
“人只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卻不曉同事之情酸如醋?。 ?p> “一千兩?”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張子虛順著地上那雙雪白的靴子一直往上看,雪白的褲子,雪白的長袍,雪白的玉冠。
他的左手上,還纏著一塊雪白的紗布,紗布中透著殷紅。
“蹄膀好吃么?”
“的確不怎么樣?!卑茁滹w看著自己那已沒有了的左手,居然笑了。
在這種時候,面對這個人,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就對了,我們家的大廚,只會做醬牛肉這一道菜?!?p> “我也聽說了,三更天酒館里的酒三江五湖應(yīng)有盡有,只是這下酒的菜,從來都只有醬牛肉一種?!?p> “一種又怎樣,這里是酒館,又不是飯館,愛喝不喝還想喝,愛來不來總會來?!?p> “是啊,所以我又來了?!?p> “我實在是想不出,你為什么今天還敢來這里。”張子虛搖了搖頭,他在苦笑,若換作是他,絕不可能這樣大搖大擺地再回來。
“我一開始也想不通,可后來就想明白了?!?p> “明白什么?”
“明白了錯不在你,而在我?!卑茁滹w微笑的眼睛又重新落在了自己左腕綁著的紗布上,“是我昨天來錯了時辰?!?p> “錯了?”
他越往下說,張子虛就越來越糊涂。
“是,錯了。所以我今天才趕在二更天的時候來?!?p> “你難道不知道,三更天之前,這里只能喝酒的?”
“我本就是來喝酒的?!?p> 白落飛仰天大笑,一把撥開這個擋著門的活招牌,便要往屋里走。
只是,才邁了一步,就已經(jīng)動不了了。
張子虛已經(jīng)緊緊抱住了白落飛的大腿,他的腿是拴著的,手可是閑著的。
他想纏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是再也掙脫不開的。
“你做什么?”
張子虛的臉上浮起了明媚的微笑,他笑起來的時候更像個小姑娘,“一千兩銀子,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
“白擎飛的命也不過才一千兩,我為什么要花一千兩去買你?”
“你不是買我,是買你自己?!睆堊犹摽吹剿樕弦凰查g的猶豫,就已篤定自己終于能把自己賣出去了,“他的命你只舍得花一千兩,可你自己的,就算是花上一萬兩,十萬兩,也一定不會心疼?!?p> “我的命,又不在你手上?!?p> 白落飛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不禁笑了,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笑話,一個落魄至此的人,到底是哪來的膽量能讓他還去要挾別人?
“那你的手呢?”
白落飛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腕,“不重要。”
“你知道我是什么?!睆堊犹撜f著,已向他吐了吐舌頭,就像是赤鏈蛇在吞吐著信子。
“知道。”
白落飛用右手輕輕蹭著他的臉,他的確很喜歡冷血動物身上冰冰涼涼的觸感。
張子虛強(qiáng)忍著別人碰他時候的渾身不自在,卻還是笑得那般自信明朗,“我既是會斷尾求生,當(dāng)然也一定會移花接木?!?p> “你的話,真讓人心動?!卑茁滹w笑瞇瞇地看著他,眼中突然投射出一絲憐憫之色,像是目送著一頭被五花大綁的豬抬上供桌,“別說一千兩,就算是十萬兩,只要能買回一只手,我當(dāng)然都舍得。可我倒是寧愿舍掉一只手,也要嘗嘗這子虛泡酒的味道,才不枉此生?!?p> 威逼利誘的法子,張子虛已全都用盡,他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油鹽不進(jìn)軟硬不吃。
他蜷曲著身子附著白落飛輕輕攀了上去,柔若無骨,伏在了白落飛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
聽完這句話,白落飛的臉色突然泛起了殷紅。
他從懷中掏出了昨日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千兩的銀票,小心翼翼塞進(jìn)了張子虛的懷里。
“一言為定?”他的眼中尚有存疑。
張子虛卻笑得信誓旦旦,“一言為定。”
“客官里邊請?!?p> 謝烏有看著這個大步走進(jìn)來的白衣公子,既不驚也不喜,好像壓根不認(rèn)識這個人似的,只是像往常一樣的招呼客人。
白落飛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柜臺旁的酒架子,他的眼睛也亮了。
雖然他平時并不怎么喝酒,卻并不代表他不懂酒。
畢竟與江南白家做生意的人,往來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酒中世面自然也不在話下。
這里的酒,非但很好,而且絕妙。
下到三文一碗,上到千金難求,東西南北明里暗里的佳釀全都收籠在了這個小小的酒架上,包容四海。
“好酒!”他不禁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感嘆。
“這里的都是好酒,要哪一種?”
謝烏有依舊懶洋洋地問道,這本不應(yīng)該是他說的活,可是干活的人還被吊著,他也只能暫時頂上。
“她喝的那一種。”
他說著,眼睛已經(jīng)瞟向了角落。
不掌燈的角落里,坐著一個人,埋在陰影里。
她永遠(yuǎn)穿著一身煙青色的長衫,坐在角落里,慢慢地斟著一壇酒。
一杯寂寞一杯愁,半生潦倒半生休。
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頓飯必有一湯,喝完湯之后就可以開始喝酒,先養(yǎng)生,后造作。
她喜歡這個位置,這里從墻根到屋檐之間有一個破裂的窟窿,她卻從來都不想將這個窟窿補(bǔ)上。
雨天的時候,會有一條細(xì)細(xì)的流水沿著墻根淌下來,晴日的時候,也會有一縷和煦的清風(fēng)拂著臉頰吹進(jìn)來。
春天有花香,夏日有蟬鳴,秋日有落葉,冬日有白雪,天明有陽光,夜晚有圓月,燕子會筑巢,馬蜂會修窩,好像人世間不論什么東西,活的死的,都可以在這個洞里偷偷窺見。
如今,她在這滿地銅臭酒香的巷子里,透過這個洞,抬頭就能見到明月。
“她的酒,你喝不了。”
謝烏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說的人是誰,畢竟屋里也只有她這一個人。
“多貴的酒,我都喝得起?!?p> 白落飛說著,一錠重重的銀子已經(jīng)壓在了柜臺上。
“可她喝的是要命的酒,怕只怕你有命喝,無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