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屋不再說話，因?yàn)椋Ｈ饷嬉阎蠛谩?p> 張子虛雙手捧著小碗，恭恭敬敬地?cái)[在了黃金屋面前的桌上。
薄如紗的牛肉片，近乎透明，隔著湯都能看到牛肉下那一根根盤旋著的面，仿佛輕輕一伸手指頭，就能在上面戳出十個八個的窟窿。
細(xì)如發(fā)絲的面，盤踞在碗底，好像只要多在湯中泡上一會兒，就會化在里面再也不見。
黃金屋并沒有拿起筷子，而是將碗推到了身邊女人的面前。
“知魚，你是行家，來看看這刀工如何？”
“好刀?！迸霜M長而柔媚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眼中有一道光突然掠過又消失不見，像是一條洞悉了一切的老狐貍，“是他?！?p> 黃金屋好像很滿意這個回答，“我曾在江南淮揚(yáng)吃過一道名菜，叫做文思豆腐。那豆腐切得細(xì)如發(fā)絲，入口即化，非二十年以上刀工的師傅不可得，可若是那個師傅今日見到了這碗面，一定也會自慚形穢，發(fā)誓此生永不再碰刀?！?p> 張子虛也很滿意他這樣的夸贊，“那可不，咱們這兒的五錢銀子，賣的可就是這刀工。”
黃金屋用筷子夾起了一根面，只有一根，也是一碗。
面雖纖細(xì)卻韌勁十足，綿而不斷。
他有些欣喜地看著張子虛，“我只當(dāng)這兒只有一人深藏不露，想不到竟還有潛龍?jiān)跍Y，有意思，有點(diǎn)意思。”
“聽不懂，說人話。”
張子虛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有人這樣盯著他看時，和有人將泥水潑在他身上并沒有很大區(qū)別。
“我能否見一見這個人？”
“不過就是一個廚子，有什么好見的?！?p> 明明很討厭他的眼神，可張子虛還是下意識擋在了他的面前，擋住了身后的方向。
他知道，胡閻是從不輕易見人的，不問緣由。
“他是廚子，那你是什么？”
“當(dāng)仁不讓，永安巷第一跑堂是也?！?p> “什么時候起，這個店掌柜的還在，輪得到伙計(jì)如此無禮？”
黃金屋并沒有抬頭看他，只是依舊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面，長長的一根面已經(jīng)被筷子夾成了無數(shù)段。
韌勁再好的面，在他面前也會折斷。
脾氣再犟的人，在他面前也得學(xué)乖。
只是，他沒想到，面前的碗突然被一只手端了起來。
碗中的面，也被那只手一把潑了出去，潑在門外。
潑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荼蘼。
“因?yàn)樗恼乒癖人€要無禮?！?p> 荼蘼還是像往日里一樣滿臉堆笑，笑能招財(cái)，財(cái)能買命，不管為了什么，多笑笑總是好的。
她笑著轉(zhuǎn)身坐在了黃金屋面前的桌上，將碗扔給了張子虛，“客人已經(jīng)吃好了，子虛，送客?！?p> “哈哈哈，好，好，果然既不是解語花般的俗品，也不是清水出芙蓉的佳品?！?p> “那是什么？”
“是……我一向認(rèn)為，英氣的女人如花中君子蘭，已是極品，可以與之把酒言歡，那份照肝膽的豪氣，世間男兒都得遜色幾分。而像你這樣渾身匪氣的女人，我只見過一個，荼蘼花，三春過后諸芳盡，此花開盡更無花，堪稱當(dāng)世絕品，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只此一家。”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講話就是好聽，這罵起人來都不帶臟字兒，讓人聽得還以為自己被夸成了一朵花?！?p> 黃金屋輕撫著知魚的手，卻抬眼望著桌上的荼蘼，“荼蘼當(dāng)然是花，很美的花，可也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土匪?！?p> 荼蘼一個翻身又站了起來，輕輕捋著自己的辮子，“說誰土匪呢？你才土匪呢！你這一窩都土匪，就你手下那兩個討債的，主意都打到我這里來了?？蓱z我不過是個老實(shí)人，做生意嘛，雖不貪多，卻也是不能虧的?！?p> 黃金屋無奈地苦笑了笑，“胡攪蠻纏，顛倒是非，你這黑了心肝兒的女人。”
“謝謝夸獎。”
“我怎么就是在夸你了？”
“當(dāng)然是了，若非是黑了心肝兒，豈非得賠盡家底兒？你總算還看得起我，在你眼里，我還沒有那么笨?！?p> “咳咳，老實(shí)人，說話的確老實(shí)?！?p> “那你又覺得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啊，我也是個老實(shí)人?！?p> “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我貪財(cái)，好色，求名，圖權(quán)，男人嘛，想要的無非就是這四樣?xùn)|西。我可以把一切人類最原始的欲望毫不遮掩地說出來，不像那些口是心非的人，心里明明想要的不行，卻還要故作清高，這難道還不算是老實(shí)么？”
“是，你的確已比天底下絕大多數(shù)的人要老實(shí)得多?！?p> 知魚又為黃金屋斟上了一杯波斯葡萄，她總是能知道他在什么時候需要一杯酒，在什么時候需要一盞茶。
就像是她也總是知道，男人在什么時候會需要她在身邊，什么時候希望她永遠(yuǎn)都不會出現(xiàn)一樣。
她知魚，知魚之樂，也同樣知人，知人之求。
“其實(shí)你又何嘗不是？”
黃金屋輕輕聞了聞酒香，并沒有喝下。
他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也同樣是一個懂得節(jié)制的人。
他一向認(rèn)為，嚴(yán)于律己，才能更有說服力的嚴(yán)以待人。
酒再好，每次也只喝一杯，人再美，身邊也只留一個，這是他立給自己的規(guī)矩。
“我？”
荼蘼眨了眨眼睛看著他，余光卻已瞥到了知魚的袖中。
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銀鉤小刀。
而張子虛的手上，少了一把刀，就是這把刀。
張子虛卻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還在一旁看著熱鬧。
這女人是什么路數(shù)，她并不知道，可她卻知道張子虛，能從張子虛的手中神不知鬼不覺取走一樣?xùn)|西，只憑這一點(diǎn)，就足以讓她對這個神秘的女人留神再留心。
女人狹長而魅惑的眼睛已有些迷離，好似飽含著朝露的桃花，她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就像是一種來自動物求生的本能。
“話說回來，酒色財(cái)氣，又有哪樣是你這里不沾的？”
黃金屋得意地看著她，好像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和她的共同點(diǎn)。
“酒色財(cái)氣，又有什么不好？
無酒畢竟不成席，無色世上人漸稀。無財(cái)誰肯早早起，無氣處處受人欺?！?p> “那句話不應(yīng)該是，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cái)是下山猛虎，氣是惹禍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