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老屋。
無問靜靜地站在床邊,雙手端端正正托著一個空著的盤子。
盤子上本沒有東西,他本可以放下來歇歇的,可他卻一定要一直托著,因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這盤子上便會多一個碗。
就因為不知道,所以他要一直備著。
從一言堂的筵席上回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差不多一個時辰了。
這一個時辰里,他一直跟著百無先生,寸步不離。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他知道自己要學(xué)的還有很多,所以半點不敢怠慢。
百無先生回來之后,什么話也沒說,什么人也沒見,就直接一頭扎進了后院的藥廬,抓藥,煎藥,不讓任何人插手。
而無問要做的,就是把這煎好的藥倒入碗里,把碗放到盤子上,把盤子端到屋子里。
他看到先生熟練的動作時,就知道他已經(jīng)做過很多遍了,更知道如果自己有幸可以留在這,這將是他以后每天這個時辰都要做的事情。
此時的百無先生,正倚坐在床邊,端著手中的藥碗一勺一勺地喂著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頭發(fā)早已花白,皺紋爬上額頸,可是她的眼睛卻是年輕的,簡直清澈得像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年輕的眼睛總是充滿著明亮的神采,充滿著對人間的善意,讓別人看到也會心生愉悅。
她雖是在一勺一勺喝著藥,卻像是在一顆一顆嚼著糖。
無問知道,床上的老婦人是誰,所以他端著盤子的時候便更加謙卑恭順。
久違的碗,終于放在了他托著的盤上。
“去打盆熱水來。”
百無先生拿著帕子輕輕擦著婦人的嘴角,就像是擦著那些他平時最寶貝的青花瓷瓶一樣,小心翼翼,生怕稍用點力,這寶貝就碎了。
無問很快地出去,又很快地回來,熱水盆旁,還放著一塊嶄新的巾帕。
他要確保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比別人快,也比別人周到,這樣,才不會被別人所替代。
百無先生還是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解著床上老婦人衣服上的扣子,一顆,又一顆。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無問就知道自己應(yīng)該放下水盆,出去了。
百無先生將毛巾在盆中擰了一把,就開始替她擦拭身子,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早晚兩次,從未間斷。
他不能讓她的肚子有一點餓,也不能讓她的身子有半分臟,他希望,她還能如四十多年前一樣。
可是,她不能動,只能靜靜地躺在那里,所以這些事只有他親自能做。
畢竟,床上躺著的人是他過門多年的妻子,久臥病榻四十余載,四肢早已僵化,他不照顧,又該是誰呢?
他輕輕替她蓋好了被子,吹滅了燭火,掩好了門。
她該睡了。
可是他出門的時候,第一眼便看到了低頭站在門外的無問。
“你有什么話,就說吧?!卑贌o先生放下了手中端著的那盆臟水,走得離屋子更遠了些。
“先生給我取名無問,便是無言無問,所以有些話,我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百無先生撫須笑了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真像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過拘謹(jǐn)了些,察言觀色固然能近人于咫尺之間,可卻也同樣能拒人于千里之外。這其中分寸,最難把握。這是家里,不是當(dāng)鋪,你可以隨意一些?!?p> “我只是有些奇怪,府中下人這么多,她們照顧夫人不是更方便些,先生平日里這么忙,又何必事事躬親?”
“邊兒十六歲入我門,溫德賢淑,不問世事,是我造孽太多,一場大病還是報應(yīng)在了她的身上,四十多年了,終是再也沒能站起來,我若是她,早就耐不住先走一步,倒是她,全憑著一口氣撐著,若是有一天見不到我,她該有多難過?!?p> “早晚兩梳洗,晨昏四盅藥,四十年如一日,先生能做到如此,已可謂是仁至義盡了。”
“仁至義盡?不不不……是我何德何能才可相報她當(dāng)年的傾慕之恩啊。”
“我只知道,久病床前尚無孝子,更何況只不過是一個女人,先生這些年若是肯續(xù)弦,又怎至于如今夜夜獨酌月下?”
“男人中年三大喜,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你也是這么想的么?”
百無先生向來和善,可是此時,他的面上卻浮現(xiàn)出前所未有過的憤怒。
他很少憤怒,除非怒不可遏,
“相濡以沫同患難,富貴到時各自飛?
從什么時候起,不棄糟糠之妻倒成了男人的大德了,還至于如此贊嘆?
這不過是做人的本分,難道現(xiàn)在的人,連人都已經(jīng)配不上了么?”
“先生教誨,無問慚愧?!睙o問說著,已蹭得一聲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一百次的謹(jǐn)小慎微都抵不過一次的失言過錯,“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一不小心便想到了我娘,我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拋妻棄子的混蛋,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被百無先生拉了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跪我一個糟老頭子做什么?”
“我……”
“你怕我趕你走?”
無問點了點頭,他當(dāng)初能求到百無先生的收留,已是來之不易,如果連百無先生都不再要他,他就當(dāng)真再也無處可去了。
他當(dāng)然怕被趕走,可是在百無先生面前,他卻不能說謊。
“你還記得……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一定要來我這里么?”
“因為我知道,跟著您,有出路。
前面的那些師兄們,都找到了自己的路?!?p> 他的眼睛突然發(fā)起光來,雖是溢滿了血絲,卻更像一朵妖冶的花在黑潭中綻放,
“我想擺脫成歡這個名字,擺脫十二樓那個地方,我再也不想被人戳著脊梁骨,管我叫婊子的兒子!”
“你是什么人,不是我說的算的。
其實你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告訴你,你是個怎么樣的人。
一個人怎么樣,他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
不只是你,還有你口中的那些師兄,你們來我這里,不過只是想知道,只要有一個可乘的機會,自己還有可能會再成為什么樣的人。
人活一世不就是如此,只是一個求變的過程,弱小變得強大,卑賤變得高貴。
到頭來,再走回去?!?p> “我不明白。”百無先生手里的盆早已放下,可無問卻還牢牢地端著手里的盤子,“我只是在做我認(rèn)為對的事情?!?p> 百無先生突然笑了,可是他笑的時候,卻更像在傷悲,“只做認(rèn)為對的事情,怕是只有初入江湖的年輕人才有膽氣說出這樣的話了?!?p> “那您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百無先生回首隔窗望了一眼屋里的人,滿目的滄桑與無奈,“你不只是你自己,錯也不一定不對。人這一輩子,又豈是一句話能夠說得清的?!?p> “清者自清,明者自明。若是,我能有一個像您一樣的父親,該有多好?!?p> “你知道,我為什么在這么多人中偏偏選中了你,留在身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