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拿他來威脅我,就是因為你知道自己奈何不了我。
我若是不喝這杯酒,你一定會殺了他,那我就一定還能活著,這是一條命。
可我若是喝了,死的就是我,他活不活著還不一定,頂多只能算半條命。
一條命和半條命比哪個劃算,不好意思,我是個地道的生意人,不會去做注定賠本兒的買賣。”
她說著,高高舉起杯中酒,往地上一次潑了個干凈,
“俗話說得好,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我可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人,干嘛要平白去受你的要挾?
會跑堂的伙計滿大街都是,死了再招一個就得了,可我的命只有一條?!?p> 看著盈樽清酒盡歸黃土,張子虛卻終是松了一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聽到這樣的答案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他沒有法子去想。
可至少他知道,荼蘼還是從前的荼蘼,理智而決絕,冷靜而無情,這樣,他就足以安心。
小指卻有些遲疑起來,他還以為不論怎么樣,畢竟是相濡以沫這么多年的情分,她多少總該會有些不忍的,這怎么跟預(yù)想中的不太一樣呢?
不過很快,他也就想明白了。
能被要挾的,從來都是些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當(dāng)然會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可她是誰啊?
無名指,那個曾在黑手盛名一時,一個從來都不必自己動手卻能處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無恥無賴無情無義,手段就算沒有親眼見識過也能可想而知,她本就不是那樣的英雄,套路沒用。
“既然買賣不成,那就別怪我仁義不存了。”
“別介啊,我拒絕你的買賣,只不過是為了再給你一樁更劃算的買賣?!?p> “我憑什么要接受你的?”
“因為一筆買賣能夠成交,是要講究公平合理,你情我愿的,像你剛剛那種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生意,傻子才會跟你做,可我這樁就不一樣了。你要相信我,我的話,還有我的人品。”
說到這里時,她的眼神真摯而誠懇,絲毫不會因被那幾雙陌生而質(zhì)疑的眼神瞥掃而感到羞愧,
“剛剛你可都聽到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伙計去死,可他至死都在說,我可是個好人吶。一個人臨死之前的話,總歸是做不得假的。”
“……”
小指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已算是他的回應(yīng)。
“別急,我先跟你算上一筆賬,你看是也不是。
你想要殺我,唯一顧忌的就只有兩個人,七月半和黑手。
你若放了子虛,今后一定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機(jī)會來殺我,七月半若是知道你錯失良機(jī)就一定會生氣,黑手也會從此認(rèn)為小指是真的不堪重用,沒用的人,你猜他通常都會怎么處理?
可你若殺了我,以七月半的性子,沒能親自動手,你猜她是會謝你呢,還是會宰了你?如果黑手知道了這件事,你還記得笑菩提那個人,最后是什么下場?”
“照你這么說,合著我今日就是多此一舉,自討沒趣?因為不管怎么做,都不會有人買我的賬?”
“你也是個生意人,雖然生意做得不怎么樣,可怎么賠本兒更能保底兒,你倒是比我更有經(jīng)驗?!?p> “既然同樣是賠本兒,我何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在千金賭坊這么久,開過了那么多盤口,有沒有見過哪一個傾家蕩產(chǎn)去搏一把的賭徒為的就是賠個底兒朝天的?”
“一個都沒有。”
“那不就得了。說白了,誰來賭一把還不是為了翻本兒啊?”
“看來,你是連我的退路都已經(jīng)幫我想好了。”
“話別說的這么難聽,這哪里算是什么退路啊,這明明叫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p> “不不不,進(jìn)就算了,現(xiàn)在挺好的,畢竟一層樓,一層高,人在高處不勝寒啊?!?p> “小指無用的確不怎么好聽,可拇指呢你又無意僭越,無名指早就不存在了,至于食指,那個人,怕是誰也動不了,中指還是不錯的,那個位置,舒坦。”
“東西可以亂吃,話卻是萬萬不能亂說的?!?p> “我的名聲雖不怎么好聽,可你也總該知道我從來都不是空手套白狼的主兒,這籌碼嘛,當(dāng)然要出得起最讓人心動的東西。”
荼蘼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時,就知道早已成竹在胸,
“一個人把事做絕,無非是因為根本看不到希望,如果有人給了他很多活著的樂趣,他還會想死么?你想要的,無非就是名利和女人,若是這兩者我都能幫你解決一下,你又何苦再想不開呢?”
“可我已經(jīng)決定要替她殺了你,若是朝秦暮楚,反復(fù)無常,豈非讓世人恥笑?”
“呸,別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兒了。
世人笑貧不笑娼,你若是不能成事,終歸是庸碌無名,活人自己的事兒都忙不過來,誰有那閑工夫多看你一眼啊,還恥笑,真是自作多情。
世無可抵,則深隱而待時;時有可抵,則為之謀,此為抵戲。
你在黑手也算待了這么多年,總該深諳此道的?!?p> “這倒有些叫我為難了。”
“不為難,你要這么想,對于你來說,我與七月半孰輕孰重?”
小指冷笑了一聲,他并不回話,他覺得此時才意識到世間之大,言語竟能如此蒼白無力,不管說什么都不足以表達(dá)他的輕蔑嘲諷之意,不如不說。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連她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所以這么劃算的買賣,你還猶豫個什么呢?”
小指還是靜靜地看著她,并不回什么話,一個人在無話可說,無路可走的時候,閉口不言豈非也是最明智的判斷。
看著小指蠢蠢欲動卻又要裝作無動于衷的樣子,她并沒有更進(jìn)一步,而是退了回去。
她知道,一根弦繃得太緊是會斷的,唯有張弛有度方能游刃有余。
“讓我來猜一猜。”
荼蘼將背后的手挪至身前輕輕攤開,露出了掌中的黑印,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七慈七悲之毒,這本就沒有什么可隱瞞的,正因為你知道,才敢明目張膽地留書把我約到這里來。
你若只是想要我的命,并且不惜自己付出任何代價孤注一擲,那很簡單,只需逼我出手,不論你能否得手,我都必死無疑,又何苦大費周章地綁來這小兔崽子拉個墊背?
所以,你并不想讓我死,當(dāng)然也并不希望看到我喝下那杯毒酒。
你在試探,想知道在絕境之下我會怎么對待自己的盟友。
當(dāng)你看到我會無情地拋之棄之的時候,你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因為一個不需要累贅的人,自然也不會成為你的累贅,這便說明我們達(dá)成了共識。
反推之,以小指的能耐連刺了子虛兩刀都沒有傷及要害,你是故意的。
在你眼里,他雖然不重要,可是打一個人的狗就是打這個人的臉,你知道若是真的殺了他,咱們這樁買賣當(dāng)然也就吹了。
你走的每一步,都只是在等我加注。
你也在賭。
所以,你也想。
我提出的每一個條件,你都想。
可你明明想,卻沒有很痛快地答應(yīng)我提出的生意,你在疑惑,我為什么要去替你做一樁對我來說本不公平的買賣,我猜的是與不是?”
“所以,在我想殺了這個小子的時候,你當(dāng)時選擇不救,到底是因為早已猜到我不會真的殺了他,還是只因為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會不會真的殺了他?”
“重要么?”
“我想知道,我的盟友對人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p> “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p> 她看了一眼張子虛,直到此時此刻,她才察覺到好像有些東西起了微妙的變化,變得跟從前不同了。
就如同小指所言,他不一樣,只有他不一樣。
三年來的生死與共,他們,好像已不再是盟友,而是,朋友。
朋友和盟友不同,盟友是交易,有利才可為盟,無利四散無蹤,因而盟友既可以權(quán)衡利弊,又可以翻臉無情,但朋友絕不可以。
如果是這樣的話,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時候,她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突然想起了當(dāng)年在九嶷山與重華君未下完的那局棋,求和,還是求勝,是舍一子,還是輸一局,可人畢竟不是棋子,又怎么能被當(dāng)做棄子呢?
真難選啊,在行不義與承受不義之間,千百年來都沒人能給出答案,她又如何能知曉?
“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p>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
“也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人知道,聰明的人都該知道,一個人最難以了解的人就是自己,聰明的人,從來都不會去問這種蠢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