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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十回 仗劍行千里,把酒醉聽月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4209 2019-09-12 09:11:33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幾日徐州的絲雨愈來愈緊,竟是沒有一絲止歇的意思。亂塵的身子也是愈來愈差,想是毒性發(fā)作,那青龍逆鱗已是克制不住。亂塵心知將死,反是覺得超脫灑然,這一日,他收拾了行囊包裹,欲要辭了曹嵩等人,去那涿縣桃園——便是要死,也要到得師姐墳前,作那春泥也好、做那飛雁也罷,總是能如許多年前那般常伴得她左右,好不讓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他正欲出了門去,卻撞見了曹嵩,亂塵拱手道:“曹大人,這些日子得虧了您的照料,只是亂塵一介布衣,受不得這錦衣玉食,今日便向您告辭了。”曹嵩卻是拉住了亂塵的手,說道:“少俠稍待,曹某尚還有些事相問?!眮y塵道:“請講?!辈茚源嚷暤溃骸爱?dāng)日承蒙少俠出手施援,曹某才保得這條性命。我見少俠武功高強,敢問是何方的世家人氏,家中父母又是姓誰名誰?”

  亂塵本不愿將自己的身世輕易與外人說了,但想起這些時日來這曹嵩待自己著實不薄,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說來好笑,我一出生便被父母棄到了洛陽郊外,幸得師父路經(jīng)古道,將我抱回常山撫養(yǎng)長大,時到今日我已是二十有一,卻仍是不知生身父母是誰,故而有名無姓?!辈茚阅恐蟹簻I,又問道:“你心口間是否有七顆黑痣,成七星連環(huán)之勢?”亂塵也不為奇,問道:“你是如何得知?是了,想必是換衣服時看到?!辈茚該u了搖頭,又問:“你雙腳腳底也各有七顆連環(huán)痣,是不是?”

  亂塵聞言不由驚奇,這胸口的黑痣固然可以看見,但腳底的黑痣?yún)s由于幼時赤腳玩耍,早已磨得平了,知道此中詳情的只有常山上的數(shù)人而已,這曹嵩又是從何得知的?

  曹嵩見他目光怔愕,知是自己所言不假,熱淚滾滾而下,說道:“亂塵我兒……這二十一年來,為父只以為你早被餓狼吃了,常是自責(zé)深悔,萬萬沒料到咱們曹家祖先蔭德,今日又讓我父子二人相認(rèn)。”亂塵笑道:“曹大人,你這是說什么渾話?”

  曹嵩嘆了一口長氣,說道:“為父知得你不信,這便給你看一樣?xùn)|西?!闭f罷,嘶的一聲扯開上衣,胸口處卻是一個鮮紅的“邾”字,此字入肉甚深,想來已是刻了數(shù)十年。亂塵見了這個“邾”字,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呼吸急促——他頭頂黑發(fā)下面也刻有這么一個殷紅的“邾”字。幼年時他頭發(fā)稀少,故而尚能被貂蟬瞧見,后來長大成人,“邾”字也漸被冠發(fā)所藏。昔年自己尚且還以此字相問師父左慈,左慈只是言道:‘此字乃是你生后所刻,想來怕是你雙親所留。他日若是有緣,說不定便可以此字相認(rèn)?!瘉y塵起初還對父母身世抱有憧憬,這些年來,尋祖求根的念頭越來越淡。不了今日這曹嵩突然提及,又現(xiàn)得此字相認(rèn),難道他當(dāng)真是自己生父?

  曹嵩見他面露驚疑之色,苦笑道:“這個字,便是咱們曹家的傳代之記。曹家每一個新生兒便將此字刺青于身,當(dāng)年你一生下來,為父便刻在你的發(fā)頂。這下你肯信了罷?”曹嵩見亂塵仍是不語,又道:“普天之下,用‘邾’字作標(biāo)識的大姓,只有咱們曹氏與夏侯氏。咱們這兩氏乃是那蚩尤大帝的子孫,當(dāng)年周武王克滅殷商,念咱們曹家是皇族之后,便封曹家祖先于邾地,是為‘邾侯’。后來經(jīng)歷春秋戰(zhàn)國之世,‘邾’國又為強楚所滅,子孫自此分流。后來漢高祖斬蛇而起,先祖曹公諱參追隨高祖平定天下有功,便封為平陽侯,世襲爵土,傳后世于邾地容城。自那時以后,為防得世間變亂,便將此字作為家族標(biāo)記,以便日后相聚時能識得族人?!?p>  亂塵方知他所言不假,心中一苦,恨聲道:“你既是我生父,又為何那般的狠心將我遺棄于荒野!”曹嵩眼神凝望于他,面容整肅,緩緩道:“正因為你腳上所踩的七星連環(huán)痣與背后的骨刺?!?p>  亂塵猛得一打寒顫,這些年來,這根冰冷的骨刺一直折磨著自己,無時無刻發(fā)出逼人的寒氣,最難熬的是,每到七夕之時,骨刺便會一反常態(tài),灼燒得通紅火熱,每次都將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曹嵩嘆了口氣道:“當(dāng)年你娘懷胎十四個月,你卻遲遲不肯出生。后來,聽宮中侍衛(wèi)說有上古妖神在溫德殿上冒犯先帝劉宏,更是盜去了傳國玉璽與斬蛇劍,便是當(dāng)天午時,你娘終是誕下了你,可怎知,你一生下來身上就長著這么個氣人的物事。”

  亂塵頹然道:“就因為我是個天生怪物,所以你們就狠心拋棄我?”曹嵩搖了搖頭,輕言道:“就算你是個怪物,我們也會一樣養(yǎng)你終老。但就因為你生的真不是時候,你那骨刺之上更不應(yīng)該有那幾字!”亂塵奇道:“可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八字?”曹嵩長嘆道:“正是?!?p>  亂塵心有所悟,喃喃道:“難道就這幾個字關(guān)系到什么?”曹嵩伸手細(xì)細(xì)來摸亂塵背后的骨刺,但覺一入昔年那般的寒涼無比,悵然言說道:“你可知傳國玉璽上所刻何字?”亂塵道:“難道也是這八字么?”曹嵩道:“不錯。據(jù)宮里的人講,當(dāng)年那妖蛇也正是被這傳國玉璽所化的八個大字所制,其后又被那斬蛇劍所殺。但那妖蛇被誅后,傳國玉璽與斬蛇劍也一并失了。你便是此時出生,不但帶了七星連環(huán)之痣,更帶了這八個大逆不道之字!雖然家中眾人竭盡全力想不讓此事泄露出去,但終究被小人得知,告與了先帝。這小人更是妖言道:‘曹嵩之子是真命天子轉(zhuǎn)世,曹家日后必反!’當(dāng)時為父正領(lǐng)兵在外剿匪,當(dāng)即便被奪了兵權(quán),壓在大獄之中,只待克日問斬。幸得你祖父的好友蹇公公竭力替咱們曹家求情,更遣了人來通風(fēng)報信,當(dāng)時咱們曹家只道是逃不過這樁大禍,就在此時,卻來了位云游道士,說只要我等肯將你殺了,圣上便不會追究此事?!?p>  亂塵無奈地說道:“所以你們就將我扔到荒郊野外,以來保全全族性命,是么?”曹嵩面露羞憤之色,道:“不錯。咱們?nèi)也芗疑舷滤氖嗫谌耍羰菫槟愣^后,祖宗上天有靈也會大罵我等不肖??赡惝吘故窃蹅儾芗业挠H生骨肉,又是如何下得了手?后來實在無法,便將你交給了那道人。”亂塵奇道:“怎么會是個道人,據(jù)我?guī)煾杆阅耸莻€家仆,若是那道人變化,以我?guī)煾傅纳裢ㄔ鯐朦c也看不出?”曹嵩說道:“那道士甚是了得,你不可小瞧了他。我聽得蹇公公講,他曾留書一封與了先帝,先帝閱后一把火燒了,才是饒了曹家全族的性命。此后,更是嚴(yán)令當(dāng)日朝堂之上的所有人等,不得有半分言語?!眮y塵道:“這道人竟有這般神通?”曹嵩點了點頭,又道:“當(dāng)晚我與你娘同做了一個怪夢,便是你被一名跛腳的老仆抱走,那老仆更是瞎了一只左目,想來應(yīng)是你授業(yè)恩師罷?”亂塵心想曹嵩從未見過師父左慈,如此說來定非虛言,心中又恨又喜,一時間反而說不出話來。

  曹嵩也不勉強,說道:“孩兒,你可知你出生之時,手里捏著一張黃紙,那黃紙上更寫有讖言警字?”亂塵訝道:“這樁事,師父從未沒與我講過……爹……上面所為何言?”曹嵩想了一陣,緩緩吟道:“常山深處忘憂,桃花不卷畫歌軟……春潮孤懸,平難劍成,垂人心淺……遲日徐徐,虎牢翻雨,乍暖還寒……恨芳菲人間,美人未賞,都付與、鷹和犬。

  無狀憑酒念情。望江湖、一聲歸嘆……金戈鐵馬,風(fēng)流豪颯,煙消云散……滄云奪氣,眾士翩舞,幾多亡怨……正別時,又是東風(fēng)盡燃,桃花聲斷。”

  亂塵曉得這正是自己的命數(shù)偈言,但怎么想也氏解不開,曹嵩瞧見亂塵眼目憂憂,勸道:“塵兒,此既為天意,又安可容你輕易的窺視了?”說話間,已從懷里掏出一張早已泛黃的小小符紙來,遞與了亂塵,說道:“這張紙為父一直藏在身邊,這且物歸原主?!眮y塵接在手中,正要細(xì)細(xì)的看了,那黃紙卻陡然一亮,瞬時間便燃成了灰燼。

  此番異景,他父子二人俱是心神震動,那曹嵩久經(jīng)官場,遇事不慌,按著亂塵肩膀,安慰他道:“孩兒,你莫要擔(dān)心,這其上的詞句寫法,為父早有拓寫謄抄?!眮y塵嘆了一口氣,心中仍有當(dāng)年遺棄之恨,抬眼間正看見曹嵩花白的眉須面目,想來他這些年來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縱是父母當(dāng)年寡恩,為人子者怎能刻薄無情,骨肉至親面前都是不認(rèn)不拜?念及此處,亂塵緩緩跪下身子,對著曹嵩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父親在上,請受孩兒三拜。”那曹嵩眼泛淚花,伸手來扶,說道:“孩兒快起?!彼缸酉嗾J(rèn)、本是悲歡同呈之時,卻聽得窗外有人輕笑,說道:“恭喜,恭喜!”

  亂塵心神一凜——這是什么人?竟然來得毫無聲息?便是此刻站在屋外,自己以內(nèi)力相探,卻猶如鬼魅一般空若無物?那曹嵩本以為是陶謙府中的人物,卻見得亂塵額上涔涔的冒著冷汗,方知事情不妙,但他素來沉穩(wěn),沉著氣對屋外的那人說道:“是陶兄么?”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將袖子一拂,將屋門推開了,走進來一名道人,那道人黑發(fā)黑瞳、面如冠玉,看起來只有三十余歲模樣,說話卻是老成無比、渾似個百余歲的老人一般。這屋內(nèi)本應(yīng)無風(fēng),可他進得屋來,卻是衣袂飄飄、無風(fēng)自起,亂塵見得他這般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精神陡然一振,只覺與這道人說不出來的親近。

  那道人見得亂塵正看著自己,亦是以一雙神目打量亂塵,口中更是說道:“二十余年未見,已是長得這般俊了。好啊,好??!”那曹嵩聽他言語,還以為他認(rèn)得亂塵,便說道:“道長識得犬子?”那道人笑道:“曹大人,‘昔年月下、囚車?yán)е小?,小道曾與您有過一番機緣。”曹嵩猛然恍悟,驚道:“原來是仙長大駕!”那道人微微笑道:“正是貧道陸壓?!彼D了一頓,又是笑道:“故人遠來,兩位也不請貧道坐下來喝杯茶敘敘舊?”

  曹嵩忙是拂袖掃了本是潔凈的桌椅,又滿滿的斟了一杯清茶,敬道:“仙長大駕,有失遠迎。”陸壓接過茶來,呵呵笑道:“曹大人客氣了?!眮y塵見得曹嵩對這道人分外的客氣,猜他便是那個救得自己全家性命的道人,心中感激,俯身拜道:“小子亂塵,叩謝仙長昔年相救之恩?!彼€未磕得頭來,但覺一股柔力將自己托著,只見那陸壓直是搖頭,說道:“小道福薄根淺,怎受得您這般大禮?”曹嵩訝道:“仙長這是何意?”陸壓微笑道:“他前世與了貧道無窮盡的恩緣,我怎能受他言謝?”亂塵道:“前世因前世效,后世果后世報,怎能混而一談?仙長在上,請受小子一拜!”陸壓面露微笑,卻未再是避讓,點頭道:“也好,我受你一拜,稍時便還了你,這一趟咱們也算是兩不相欠?!辈茚孕Φ溃骸跋砷L這是說什么話,仙長的大恩曹家上下永世都是難報,又怎能說兩不虧欠?”陸壓搖頭道:“錯也錯也。”他想了一陣,喚那亂塵道:“你過來?!?p>  亂塵依言走至他身邊,那陸壓指著身前空地說道:“你修習(xí)天書已久,且擺一個五心朝天勢?!眮y塵心中生疑,思道:“這五心朝天勢乃是練靜動、磨內(nèi)息的調(diào)氣的功法,我現(xiàn)在周身是毒,如若再運內(nèi)力,豈不是要當(dāng)場毒發(fā)而死?”卻是見得陸壓目光慈祥和煦,想來是有深意,便將心一橫,凝神守一、擺了那雙盤座勢。他這般一擺,體中內(nèi)力自是隨勢而動,正充盈鼓蕩之間,耳聽得那陸壓緩緩說道:“盤膝端坐,腳分陰陽,手掐子午,二目垂簾,眼觀鼻,鼻觀心。閉口藏舌,舌頂上腭,呼吸綿綿,微降丹田。心神意念守祖竅,三花聚頂秋月圓。下座拂面熨雙睛,渾身上下搓一遍。伸臂長腰舒筋氣,靜極而動一陽現(xiàn)?!眮y塵心念微動,氣力隨之運轉(zhuǎn),可到了左臂時,卻怎么也沖不破那青龍逆鱗所克的玄關(guān)。他連試幾回,每次都是無功而返。那陸壓早已知曉這其中異樣,緩緩說道:“凡人體者,手太陰肺經(jīng)一十一名二十二穴、手陽明大腸經(jīng)二十名四十穴、足陽明胃經(jīng)四十五名九十穴、足太陰脾經(jīng)二十一名四十二穴、手少陰心經(jīng)九名一十八穴、手太陽小腸經(jīng)一十九名三十八穴、足太陽膀胱經(jīng)六十七名一百三十四穴、足少陰腎經(jīng)二十七名五十四穴、手厥陰心包經(jīng)九名一十八穴、手少陽三焦經(jīng)二十三名四十六穴、足少陽膽經(jīng)穴四十四名八十八穴、足厥陰肝經(jīng)一十四名二十八穴、任脈二十四穴、督脈二十八穴,計有十二正經(jīng)、六百一十八穴、任督二脈五十穴及經(jīng)外一百六十穴,共八百三十穴。世人皆知穴為整體、不可單提,又怎知那道無所定、萬物歸一的妙詣?”

  亂塵本性聰慧,聽得他這么一說,腦中靈光一閃:“是啊,倘若我任氣遨行、單攻一道,不使那周天運轉(zhuǎn),又會如何?”陸壓見得亂塵目光燦華,應(yīng)是有所明悟,心中歡喜,接著說道:“老祖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為世間繁華之法;但‘三返二、二返一、一合于道’,此又為歸神還虛之道,你眼下左手經(jīng)脈受制,只不過是周天不返,你為何又費心一味的強闖?”陸壓這般解答,亂塵道心更開:“是啊,我左手經(jīng)脈受制,我便當(dāng)我失了這只左手……古往今來,多少前輩高人不也是身殘體缺之輩么?又或者,我使一脈為二脈,即左胸為胸、左胸亦為手,不也可行?便是這般方法不通,我再改試另一脈,這正經(jīng)十二,總有通達之處?!彼麣g喜之余,運力潛試,果是覺得振奮舒暢,縱是倉促間不能將兩脈隨意混為一脈,也有得小成,待他內(nèi)力行走了三個周天后,左手的窒礙感已全然消逝,再過得一刻,那左手已似是不復(fù)存在一般。

  亂塵運功之時,衣袖鼓蕩如帆、身上更是云煙蒸騰,那曹嵩雖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妙處,但見得亂塵面色由白轉(zhuǎn)紅,緩緩的睜開眼來,目中更是皎潔如月,想來是起了功效,向那陸壓謝道:“多謝仙長大德,竟賜了犬子這樁神功法門?!标憠何⑽⒁恍?,說道:“亂塵,我傳你此法,只是為緩得你身上的毒質(zhì)罷了?!眮y塵說道:“仙長,我方才搬運內(nèi)力,已將經(jīng)脈內(nèi)的毒質(zhì)重聚于一處,又想那腋下極泉穴是人體排泄之所,便裹了毒質(zhì)送往極泉穴,欲隨汗液蒸出體外??蛇@毒質(zhì)卻恁是了得,任我如何發(fā)力,也是逼迫不出?!标憠旱溃骸澳憧嘧x天書這么多年還不明白么?”亂塵道:“懇請仙長賜教?!标憠旱溃骸澳闵砩系亩?,已是似毒非毒,不可解只可緩、不能除只能收,你明白不明白?”他這番話盡是機鋒,亂塵再是聰明也是聽了個云里霧里,陸壓也不強求,將拂塵一揮,說道:“我今日傳你的,只是武學(xué)上的奇淫技巧罷了。貧道不才,在昆侖山修習(xí)日久,已是有得一番洞天,你若想證歸大道,須得斬了情念,隨我離了世去,我正可授你法門?!?p>  這陸壓言下的意思便是要收亂塵為徒,那曹嵩聽的歡喜,忙是拉過了亂塵,說道:“塵兒,快快拜謝仙長。”亂塵拜也拜了,卻是說道:“亂塵謝過仙長的好意了?!标憠瑚鋈粐@道:“亂塵,須知天道不惑,人間不過恍如云煙,你何必貪戀其中的塵愛繁華……貧道這些年來,一直沒來見你,便是想待時機成熟了,再來勸你重歸了向道的心意,你今日若應(yīng)了我,這紅塵俗世中的紛紛擾擾、恩恩怨怨,再不能與你瓜葛,豈不酣快?”

  亂塵搖了搖頭,說道:“魚游無跡則非魚、雁過無痕則非雁,小子姓名亂塵,既已墜入這紅塵之中,便是受苦也是情愛自斷、冷暖自知,又安敢奢求那不生不死的天道?再者生者無情、亡者無義,這般的無欲無求,縱然能壽與天齊又是如何?”

  陸壓聞言轉(zhuǎn)憂為喜,說道:“好一個壽與天齊又是如何!你且銘記你今日說的這番話,他年之時莫要相忘相悔?!边@陸壓乃是天界上仙,亂塵自是曉得他話中有話,只是說道:“仙長大道,小子謹(jǐn)記?!蹦顷憠汗中Γf道:“既是如此,貧道便是告辭了?!蹦遣茚赃€要再留,卻見得陸壓身影陡然一散,已是化作金光遠遠去了。

  徐州南城,小巷深處,正是陰雨潮濕的時節(jié)。

  這一刻申時方盡、已入酉時,這般的秋雨凋零,非但是寒涼無比,便是天色也漸是黑得早了。一名黑衣長裙的少女撐著把墨油紙傘立在這雨中已了有小半日光景,那寒雨滴滴,落在傘上,發(fā)出啪啪的脆響。那少女便在這隱晦不明的暗暗天色里,望著那傘緣上連若細(xì)線的雨絲,低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她黑髻如云、身材妙曼,本是個窈窕女子,卻在面上罩了一張猙獰無比的鬼臉面具。眼見那天色昏沉如墨,終是將她與整個徐州城盡數(shù)吞了去,她才緩緩進了一間小屋中。那小屋里的陳設(shè)雖然簡單,卻收拾的一塵不染,窗前放著一張梳妝用的銅鏡臺,臺上更有一把潔白如月的玉簫,這屋內(nèi)無光,那玉簫卻是光華燦燦,想來應(yīng)是稀有之物。那少女也不取火點燈,施施然在臺前坐下身子,將玉簫別在唇邊,對著那黑漆漆的銅鏡,絲絲切切的吹了起來。

  那蕭音委婉無比,似那啼血杜鵑般曲折而歌,不多時,這蕭音似是溶入了晦暗無比的秋雨里,又涼、又寒,那徐州城本是繁華之地,遇得了這簫聲,卻是說不盡的昏昏沉沉。

  那少女又吹了一時,音調(diào)卻是越來越低,似要低到那骨子里去,到得后來,蕭音陡停,少女的眼淚已是簌簌的落將下來。她傷神間,口中黯然唱道:“……你說簾外海棠,錦屏鴛鴦,后來庭院春深,咫尺畫堂;你說蕭聲如訴,費盡思量,后來茶煙尚綠,人影茫茫;你說美人如玉,與子偕臧,后來長亭遠望,夜色微涼……”

  這一闋唱罷,那清油豆燈卻忽的一亮,在銅鏡里依稀照出一名道人的身影來。

  那女子心下一驚,也不及回身,左手反掌往后便是一拍。她這一掌又快又猛,卻是毫無聲息,那道人便是個石頭立在身后,也要被這一掌拍出個五指印來。孰料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卻如同拍在一團棉絮上。她心中更驚,轉(zhuǎn)眼間已是翻過身來,借著明暗不定的燈光,雙爪齊奪,先分進后合擊,徑取那道人的脖頸。端得是狠辣迅疾。可那道人卻如石像一般紋絲不動,便是她雙爪抓至脖頸間仍不閃避。那少女內(nèi)力極深,見這一招得手,雙爪欲要入肉,卻只覺得這道人脖頸如同那花崗巖石,竟是入不了手。

  那少女連使了兩記殺招,卻均是不見功效,到此時已知這道人要么是為鬼魅,要么就是武功練至極致,這人世間的任何招數(shù)功法于他皆是芳菲草木,自是傷他不得。她不明這道人的來意,心向既是敵不過他,不如就此逃了,心念至此,雙腳在那道人身上連環(huán)數(shù)踢,欲要走脫了。

  那道人終是一聲輕嘆,左手拂塵稍稍一掃,已是將她雙腳給卷了。她雙腳受制,身子陡然翻轉(zhuǎn),雙掌貫力,啪啪啪啪的擊在那道人胸口。可那道人卻仍是不加理會,任憑自己這開山劈石般的掌力拍在胸間。按常理,被沒有武功內(nèi)力的常人大力轟擊胸口數(shù)十掌,心臟縱是不損、肋骨也要斷得數(shù)根,更何況她這般內(nèi)力深厚的高手?可這道人的胸口卻如同煙花柳絮,她每一掌擊上去都空無一物,這般人力不可為的蹊蹺怎能不讓她又驚又怒?她身子懸在半空,勢難持久,眼看便要頭顱倒摔于地,但聽她顫聲說道:“你……你究竟是什么東西?”

  那道人見得她拳掌放緩,拂塵輕輕一收,已是將她輕巧巧的托立在地上。少女仍要再戰(zhàn),那道人手指虛點少女身上的曲池、風(fēng)市二穴,少女頓覺四肢疲軟、再發(fā)不出一點力氣來,她見得這道人舉手投足間并無那妖詭之氣,想來不是什么邪魅鬼怪,心下稍寬,只是忍不住想:“這賊道士到底要做什么?”

  但聽那道人說道:“那一闋《啼春曲》本已傷極,你心間本就有傷,又何必傷上加傷?有道是人間傷婉、均為自取,姑娘這樁痛,想來已有六年了罷?”少女并不答話,只是心想:“這道人怎會曉得我的事?”

  那道士似是能看穿她的心中想法一般,說道:“姑娘莫要多心,貧道此來并無惡意?!闭f話間,他長袖一揮,那油燈上的星火遇風(fēng)即長,耀出了那道人的臉上輪廓,但見那道人頭戴通天冠、面相慈藹,端立屋中,神態(tài)高徹,確不似奸邪輩,那少女說道:“道長,我又不識得你,你緣何不知男女有別,貿(mào)然入我閨房?”

  那道人輕啊了一聲,拱手說道:“小道陸壓,給姑娘賠罪了?!蹦巧倥娝?dāng)真拱手作揖,頗有一股淤呆氣,怒氣稍消,說道:“你既已知錯,快快離了便是?!蹦顷憠簠s是搖了搖頭,說道:“非是貧道欲來打擾,實是因貧道日間見了一位故人,貧道施手治傷之余,便想起了姑娘,這便來尋你了。”

  那少女道:“什么故人?什么傷?”陸壓輕嘆道:“我這位故人姓曹、名亂塵,六年前在邪馬臺國中了他人毒手,今番他身回中土,貧道一時念動,便下山來再會這樁舊緣。”那少女聽他提及亂塵,心神一分,將嘴唇緊咬,極為關(guān)切的問道:“啊……原來他姓曹……那……道長的那位故人毒質(zhì)可解了沒?”陸壓又是一嘆,道:“貧道法力淺薄,又怎能解那天授之毒?”少女神色又是黯淡,低低說道:“……這般毒怎的又成了天授?曹郎……你……”

  陸壓又道:“有所謂身病易治、心病難醫(yī),貧道雖不曾解了那位故人的身毒,但亦傳了他一樁道門,此后因緣便看他自個兒的造化了?!鄙倥謫柕溃骸澳悄阌謥韺の易鍪裁??”陸壓說道:“我若是能治了你的心病,他的毒便可無藥自解。”少女奇道:“我的心病?我有什么心病?”

  陸壓幽幽一聲輕嘆,說道:“方才你與我動手,共使了三招,掌法為‘無影幻掌’、雙爪為‘公牛鳴角’、腿法為‘崩山穿空’,恕貧道多言,姑娘這三招當(dāng)是出自天書,其勢雖強,但卻使得形正而神反、陰盛而陽缺,想來姑娘逆練天書日久、陰氣已熾,是與不是?”

  那少女心中暗驚:“這陸壓怎的這般厲害,竟說得一言不差?陸壓,陸壓……這名字怎的這般熟悉、卻似在什么書上讀過這個名字一般?”陸壓見她沉吟不語,又道:“姑娘,天書上所載的武學(xué)乃是三世精華,講究那天施地化、陰陽合和。你身為女子,練習(xí)天書武學(xué),自然是陰重于陽,陰巧武學(xué)易于精煉、陽剛武學(xué)卻是難以貫通,故而練至今日已是只知有陰而不知有陽,是謂:‘花孤無類,真靈不成。亦如雌雞之卵,焉能抱雛?’你聽得貧道一句勸,這世間陰陽和劑、本為天定,那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你再是這般長久的練下去,百害而無一益?!?p>  少女面容微動,正要說話,卻見得窗外陡然一亮,再瞧眼看時,院中已是立著一名老僧。那老僧身無長物,卻是無火而亮、竟似那明燈一般,耀得周圍數(shù)尺之地都是光潔皓白。他見得少女注視自己,微微一笑,說道:“陽之生,必有陰之位。陽主生物,非陰無以成,形不成,亦虛生;陰主成物,非陽無以生,質(zhì)不生,何由成?惟陰陽中和變化,乃能發(fā)育萬物。若有一陽而無陰以成之,有一陰無陽以生之,為鰥寡,無生之意也。陸壓老弟,這般道家言說老衲說的可對?”

  陸壓見得這名老僧,面上神色一驚,說道:“你怎么來了?”那老僧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天地恍惚,道可來得,佛便來不得?”陸壓笑道:“師兄說的極是,屋里請罷?!?p>  待得那老僧進得屋來,少女向他娓娓一拜,說道:“小女子拜見圣僧,還請問圣僧法號?!崩仙溃骸岸ü馊紵?,有足名錠,無足名燈。燃我明燈,許以眾生?!彼ㄌ柸紵簦耸欠痖T高圣,那少女不信佛家、自然不識得他,只是說道:“原來是燃燈大師?!蹦抢仙酌嘉?,笑道:“老衲燃燈,不敢妄稱大師?!鄙倥畷缘梅鸺疑妻q,也不與他做那口舌之爭,說道:“兩位仙長一佛一道,深秋夜雨中到得這般陋處,難道只是為我參禪解道來了?”

  燃燈笑道:“善哉善哉,老衲今日此來,原只是想見一位故人,但這位故人白日間已被陸壓老弟搶先見了,老衲便失了機緣。一想起機緣二字,老衲便想起姑娘你來,這便前來求見,不料又被陸壓老弟是捷足先登了?!标憠郝勓源笮Φ溃骸斑@么多年未見,師兄你說話還是這般有趣?!比紵粢嗍切Φ溃骸鞍浲臃?,老弟你為道家、我為佛門,又怎為師兄?”陸壓笑道:“老君西出函谷關(guān),傳浮屠經(jīng),終是化胡為佛,師兄追隨老君,于這場大修行中得了妙處,練成了無上佛尊的造化,自然是瞧不上咱們這些道門了。”燃燈聽了一笑,倒也不置可否。

  那少女心中厭煩,不欲再聽他二人言語糾纏,說道:“二位既是故交,那你們好生敘舊,本姑娘不愿作陪了?!痹挳?,已是執(zhí)了玉簫出了門去。二人也不追趕,陸壓更是笑道:“姑娘,你何處去?”那少女愈覺厭惡,展開了輕功身法,眨眼間便已消逝這徐州城的暗夜凄雨中。燃燈見得陸壓眉頭微鎖,反是笑道:“天下雖大,終失于足下;心念雖小,卻有萬里之疆。陸壓老弟,你說她能去哪里?”陸壓道:“師兄可是來考我?走,走,走,既要考我,當(dāng)是要請我喝得美酒?!比紵舻溃骸坝泻尾豢??老衲非但要請老弟喝酒,還要請你看戲呢?!彼诉@般相視而笑,出了門去。

  雨聲滴零,夜色微醺。

  已是過了三更,寒雨中的徐州城大半都已暗了下去,唯有東城的星月船巷卻是燈火輝煌、歌舞依舊。

  早些年前,這里還只是一個無名水巷,自打徐州牧陶謙出資在這里開了一家名喚摘星樓的酒肆后,各地商賈趨之若婺,紛紛在那摘星樓旁開了些逍遙快活的場所。有了那青樓楚館,騷人詞客、珠玉妙人自然是雜沓而至,每至夜間華燈高上的時分,男女們歡笑笙歌、投贈楹聯(lián),竟是障壁為滿。到了今年,那曹豹又在摘星樓的對門,花重金盤下了一塊樓面,大費周章的裝飾了一番,便即是那聽月閣了。這聽月閣有女三十六,各個精擅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常有得豪客一擲千金、只為換得佳人酒醉后的一笑,那些才子佳客好附風(fēng)雅,這無名小巷搖身一變,已成了“摘星攬月,千金買醉”的星月船巷。

  細(xì)雨如絲,那少女在雨里已是走的久了,一頭本是絲滑烏黑的長發(fā)被雨水淋得濕透,濕嗒嗒的粘在身上的黑衣上。這少女的身后,不緊不慢跟著一僧一道,這二人也未打傘,冷雨凄風(fēng)自是裹了一身。寒雨打在少女面具上,又順著面具上的線條落入脖頸間,將心口都惹得格外的寒涼。她輕嘆了一聲,忽然停下了腳步,自黑紗里伸出雙手合攏著攤開,讓那細(xì)雨在掌心絡(luò)紋里慢慢匯集,待得雨水盛滿了掌心,她又將雙掌翻覆,輕聽那流水落地的聲音。

  那道人陸壓看了一陣,嘆了口氣,說道:“姑娘,你這般的作踐自己,又是何苦?”少女微微苦笑道:“呵,天書上說為人者當(dāng)‘受生方外,心慕太古,生不喜存,死不悲沒’,我今日秋雨夜游,隨性所至,何談那愛踐歡苦?”燃燈輕輕搖頭,說道:“人生在世,冷暖歡苦,唯有自知,旁人豈可妄言?阿彌陀佛,奈何!奈何!”少女又是一聲低嘆,手心間的雨水順著指縫落在青石小路上,她聽著那滴滴答答的微聲,又道:“敢問圣僧,世人常懼生死,我怕卻不怕,只恨那生無聚日、死無攜時,這般的痛楚,如何能放得下?”

  燃燈想了一陣,說道:“姑娘,你該放下的不是生死,而是貪嗔……而我那位故人該不下的卻是得舍?!蹦巧倥牭萌紵粲痔崞鹉莻€人來,身子微微一怔,說道:“大師這般禪語,小女不能明悟。只是……只是曹郎一事,可否告知一二?”燃燈聞言嘆息道:“姑娘,世間事、瞬間時,你與其問老衲,不如問你自己。”陸壓亦道:“貪、嗔、得、舍不為一物,皆是為世間情所擾所困。無物于物,故能齊于物;無情于情,故能運于情。我先前說你內(nèi)力陰柔、武功逆狠,便是這情盛所致……”那少女頗是有些失望,說道:“我當(dāng)二位今日所來何求,原是來讓我遁入空門……空門道門,盡是死門,世人生而有情、豈能絕念?”陸壓搖頭道:“正是世人有情而惘生,道門無念而堪死。生死皆無,當(dāng)為自在。”燃燈點頭笑道:“大千世界,道是道理、法是法相,道學(xué)佛學(xué),不過同出一理。姑娘,你若能觀無常,破我執(zhí),出生死,即已入涅磐。”

  少女若有所思,怔怔道:“請問大師,如何才能求得這涅磐?”燃燈雙手合十道:“涅磐豈可求?一求涅磐,就已著相。姑娘現(xiàn)今有住有相、無信無凈,早晚要落盡那生死勝負(fù)?!彼溃骸吧绖儇?fù)?我只愿長長久久的伴得他左右,又何來生死勝負(fù)之分……”陸壓只是搖頭,道:“只怕勝負(fù)未了,生死已盡。”

  那少女再不說話,只是低著頭往前走,待得身前一片燈火輝煌,已是到了那星月船巷的巷口。但見得巷內(nèi)高基重檐、青紗明展,唱不盡的歌舞榮華。今兒個九月初九,正是那重陽佳節(jié),那徐州牧陶謙的兩位公子哥又是在聽月閣擺下戲臺、做東宴請曹嵩父子,如此一來,徐州城的金紫富貴、才子騷客盡聚于此,比往日更是喧鬧。那少女猶豫了一陣,取了臉上的鬼臉面具,徑自進了那聽月閣,在后首角落的一張空桌子頹然坐下。

  今日既是陶商陶應(yīng)兩位公子做東,那摘星樓與聽月閣自是酒菜全免,大堂里跑腿的伙計見得張寧這樣一個俏佳人進得堂來,只以為她是那獻歌唱戲的戲子,迎上來道:“姑娘,今兒獻得什么曲兒?”那少女眉頭微皺,說道:“小哥你誤會了,我只為喝酒而來?!闭f話間,陸壓、燃燈這一道一佛亦是坐了下來,那小二不由笑道:“姑娘你說笑話,您三位這打扮,敢情也是與那郭嬛郭姑娘一個戲班的來客罷?”

  少女不欲與他多做辯駁,自懷間摸出一貫錢來,說道:“給我拿些酒來?!蹦切《种盖胺降母吲_雅座,笑道:“姑娘可是未曾睡得醒了?今兒個兩位公子做東,莫說是你們這些戲班人物,便是叫花子來也是分文不收呢?!鄙倥嫒菀粍?,說道:“如此,你便給我上得三壇沛公酒罷?!毙《戳丝此挚粗憠喝紵舳?,笑道:“姑娘可莫要說笑,這沛公酒乃是咱們徐州特產(chǎn)的烈酒,莫說是你這么個嬌娘子,便是那好酒的莽漢喝上個半壇也要醉了?!?p>  陸壓說道:“昔年沛公酒酣擊筑、作大風(fēng)歌,自是烈酒趁興、雄豪自放,今日我等追憶狀景,喝他個三壇,又是有何不可?”他轉(zhuǎn)頭又對燃燈道:“師兄,小弟妄為,幫你也要了一壇,你應(yīng)是不應(yīng)?”燃燈笑道:“正所謂‘流水無情,落花有意’,百花甘露,緣何不嘗?”那小二撲哧一笑:“你二人這般會說笑,定然不是那真道爺、真佛爺。要不然,方外人怎可沾那葷酒?”那燃燈左手拈花,哈哈笑道:“小哥此言差異。酒肉穿腸過,佛自在我心。我心本無我,何念酒肉毒?”陸壓拊掌笑道道:“妙、妙、妙,好一個‘酒肉穿腸過,我心本無我’。小二,今日既是承蒙兩位公子賞賜,你便撿三兩個葷腥的名菜上得桌來?!蹦腔镉嬘X得他二人甚是有趣,原想再陪他們說笑一陣,卻聽到旁桌的客人喚得緊了,便笑道:“三位稍坐,待會兒我便將好酒好菜送來?!?p>  現(xiàn)時那臺上的戲子正咿呀咿呀的唱著武安落兒腔,這一出唱的正是哀曲婉歌,臺下的賓客們又怎會聽得入耳?這聽月閣內(nèi)只聞得把酒碰杯的歡笑聲,哪還有半點摘星聽月、逍遙人間的雅意?陸壓三人便是這般的坐在角落里,看著人群歡歌笑舞,均是不言。不一時,方才的那伙計已是端來三壇沛公酒,更是切了五斤熟牛肉送來。這一時,臺上上來了一個老旦,那老旦的歌舞并不見得有何出奇之處,臺下卻漸是靜了下來。那伙計得空,也在陸壓身邊坐了下來。陸壓便問道:“小哥,怎的前一時還猶如身處鬧市,現(xiàn)在大家伙卻如此安靜?難道是這一曲唱罷便要散宴不成?”

  那伙計聞言大笑道:“你這廝可真會說笑,今兒個是你們武安班的場子,你們將那郭嬛郭姑娘放在最后當(dāng)做那壓軸好菜,這老旦是她身邊的媽媽,她唱完了便是郭姑娘登臺,這樁事怎會的自個兒不知?哈哈,你可是看我跑腿跑的辛苦,逗我開心來了?”燃燈心中暗道:“果俗人也,我與陸壓雖是收了莊嚴(yán)法相,但好歹也是周正肅穆,他卻把我們當(dāng)成了那唱歡賣笑的戲子了?!标憠簠s不與這伙計計較,笑道:“那我便考考你,這郭嬛郭姑娘自哪兒來,又要到哪里去?”那伙計亦是笑道:“郭姑娘乃是冀州鄴城人,家中原也殷實,后來遭了強人劫掠,父母更為強人所殺,郭姑娘無法、便帶著家里的一大幫子老老小小做起了這唱戲詠舞的生意。嘿,這郭姑娘非但生的極俊,又有一副好歌喉,沒唱了幾日、便四下里出了名……你們這些人哪,倒也跟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占了不少光呢?!标憠阂姷眠@伙計說起郭嬛時眼珠發(fā)亮,笑道:“哈哈,這郭姑娘可當(dāng)真是俊俏的緊呢,連小哥你都動了春心呢?!蹦腔镉嫳魂憠呵瞥隽诵乃迹H是尷尬的笑了笑,手指了指前臺坐著的陶商陶應(yīng)等人,低聲道:“你可別亂開玩笑,若是被兩位公子聽了去,咱們吃不了兜著走?!?p>  他二人正說笑間,那只顧飲酒的少女身子卻猛地一怔,眼神直愣愣的看著前方的高臺雅座,陸壓等人順著她眼光瞧去,但見得雅座上來了一眾錦衣華服的貴人,當(dāng)先一人倨傲威嚴(yán),自是那徐州牧陶謙,他身后數(shù)人,便是這徐州治下的文武輩。眾人間又立著一名少年,那少年身形俊逸、背后斜負(fù)著一把長劍,自是卓群?;镉嬕娝茨巧倌曛笔强垂戳搜?,便是笑道:“姑娘,你生的極美,莫不是看上這位曹公子了?”那少女臉上頓時飛上一抹紅色,嗔道:“小哥,莫要胡說?!被镉嬕姷盟@般扭捏的樣子,又笑:“可惜啦。這位曹公子可是來頭不小呢,怕是咱們這般低賤的身份巴結(jié)不上呢?!标憠旱溃骸靶「?,世間人從無貴賤之分,你又是何出此言?”那伙計大笑道:“你呀,真會說笑。這位曹公子的父親乃是曹嵩!曹嵩是什么人,你知道不?”他見得陸壓不言,又道:“曹嵩曹大人可是朝廷里的大員,以前陶大人在洛陽的時候,見得這曹嵩都要俯首相拜?,F(xiàn)今董卓亂政,曹大人雖是失了官,但昔日虎威仍在,要不然今夜陶公子怎會這般的客氣,請大家又是喝酒又是看戲?這戲哪,可是專門為曹大人擺的呢!”

  陸壓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位曹公子可真是身份尊貴了?!蹦腔镉嬘值溃骸澳鞘亲匀弧N艺f件嚼舌根的事,你們莫要與外人說了……”這些生斗小民總是熱衷這坊間傳聞,說話間自是低聲了不少,但臉上卻是洋溢著得意的神色,只聽得那伙計說道:“我聽說吶,陶大人想要親自做媒,將糜環(huán)、郭嬛這兩位大美女都許配給曹公子呢!呵呵,你們馬上就有喜酒喝嘍!”

  這伙計說話間,卻不見得少女臉上的表情已是冷若冰霜,雙手十指更是青筋畢露,只是自顧的說笑道:“哈,想那糜環(huán)乃是咱們徐州城的第一美人,郭嬛又是鄴城的佳人,那曹公子可真是有齊天之福呢?!比紵粢姷蒙倥漠悜B(tài),忙是出言安慰道:“姑娘,方才老衲便是說過傷心情苦,這便應(yīng)了……這般滋味可不好受罷?不如……”

  那少女緊緊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反是笑道:“不要說了,來來來,咱們喝酒,喝他個不醉不歸!”陸壓燃燈二人正無話可說間,卻聽得臺下一片掌聲,舉目前視,臺上的三十二盞琉璃燈籠一下子全亮了,一群人擁簇著名少女走上臺來,雖是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卻也見得那明玉一般的燈光下這少女膚色白皙,端得是溫婉動人,想來便是那郭嬛登場了。

  那郭嬛剛唱了兩聲,便見得雅座上立起一個人來,那人一襲青衣、面目敷粉,正是那二公子陶應(yīng),但聽得他拊掌大笑道:“所謂燈下待佳人、聞香惜美玉,今時今日這般美景,果真是妙極!”他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這般露骨的話,縱使那陶謙素來放縱,也拉不下這張老臉,沉著臉說道:“應(yīng)兒,莫要胡鬧,坐下!”那陶應(yīng)原不覺得有什么了不得,但見自己老父陰沉著臉,不敢太過于造次。陶謙待他坐回席位,向那曹嵩拱手一笑,道:“犬子不知禮數(shù),還讓曹兄見笑了。”曹嵩呵呵笑道:“陶兄說的哪里話,令郎正是性情中人,又怎是不知禮數(shù)?”陶謙道:“哪里比得上令郎?令郎武功長相俱是一流,可真讓陶某艷羨的緊了?!?p>  他二人寒暄說笑間,臺上的鑼鼓聲驟然一收,只聽那郭嬛淺唱低吟道:“……這才是人生難預(yù)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厥追比A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莫在癡嗔休啼笑,教導(dǎo)器兒多勤勞。今日相逢得此報,愧我當(dāng)初贈木桃……”

  她唱的乃是一出苦戲,名喚《鎖麟囊》,講的是那薛湘靈與親人重逢時的故事,這一刻郭嬛扮演的薛湘靈已與母親相認(rèn),正是悲喜交集、羞惑并存,但災(zāi)難終是過去、前嫌也是盡釋,一家人得以團聚,正當(dāng)是回首之時。卻聽得那大公子陶商坐在席上,兀自的鼓掌稱贊。陶謙今日做東,專門點了這出戲,便是借戲中的薛湘靈一家劫后余生、積善得報之意來隱喻曹嵩、亂塵二人父子相認(rèn),此時那陶商卻當(dāng)先鼓掌,卻另是一番譏笑之意。幸得曹嵩也是老于世道,心中再不痛快,也得陪著笑臉道:“郭姑娘色藝雙絕,這般的玉人清歌可真是討人喜歡呢。兩位公子既是如此喜歡,不妨將這位郭姑娘娶進門去。”——他這言下之意便是在罵陶府藏污納垢,凈藏了這些婊子戲子之輩。那陶謙聽得明白,面皮跳了數(shù)跳,說道:“曹兄又在說笑啦。我兩個犬子都已有了家室,怎可妄想這齊人的福份?倒是你家公子不曾婚配,不妨為兄做個媒,將這位郭姑娘說與了令郎?”曹嵩笑道:“犬子既無功名、又無才華,怎可高攀郭姑娘?倒是兩位公子腹有詩書氣自華,將她納做了填房,便是不談那齊人笙歌之樂,就是于琴棋書畫的造詣上也有了不少幫助?!碧罩t道:“曹兄說這話可就是太過于自謙了。令郎一表人才,前些日子在徐州城外以一敵百,這樣的猛士怎可說是無才無華的庸輩?”

  他二人言語交鋒,陶商陶應(yīng)兩兄弟也沒閑著,輪番的向亂塵敬酒,嘴中說著些晦暗不明的下作話,亂塵往往是微微一笑、舉杯一飲,便算是應(yīng)了話。那陶商自覺無趣,又是說道:“看來曹兄眼光甚高,看不上這三教九流的下賤女子。不過呢,咱們徐州城卻有一名大美人,出身名門,芳名糜環(huán),乃是糜竺糜先生的小妹,生的自叫一個動人。曹兄,不若這場戲唱完了,我兄弟二人帶你引見?”亂塵看得那臺上的郭嬛清歌玉舞,滿眼都似是師姐的身影,又怎聽得進他兄弟二人的玩笑話?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享定,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臺上郭嬛與那老旦已是對唱到這一節(jié),臺下聽?wèi)虻谋娙寺牭脛忧?,已是有人低聲啜泣,那陶商反又是一陣突兀無比的大笑。登時,數(shù)十雙眼睛與他望來,便是那郭嬛也被他這么詭異的一笑弄得怔住,口中的詞曲卻是唱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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