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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二十二回 心緒逢搖落,踏青不可聞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9160 2019-09-24 09:26:36

  轉(zhuǎn)眼已是春天。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p>  地處北方的長安,這等時節(jié),本應該沒有雨的,可雨還是下了,如江南的煙雨般,絲絲粘粘,纏繞縈轉(zhuǎn)。或許,董卓在洛陽放的那把火著實燒的太大了,亂塵依稀記得當時的自己,枯坐在敞蓬馬車中,映著滿身的焰紅,隨著呂布所率的西涼大軍,一路西去。

  暮春時分,一直魂不守舍的亂塵突然記起,他下山已快七年了,離開常山的時候,小院前的桃花盛開著,好象也是正值春日。

  莫名的,他去找呂布,說自己想去城外散散心,呂布很爽快的答應了。按照世俗的說法,亂塵是呂布的俘虜,他們是敵人,但呂布答應他時,看他的眼神卻是那么的信任,信任的像一個生死至交的兄長。盡管,他們兩個互相牽掛,卻是不肯相認。

  亂塵其實早就知曉。長安城地處關中天府之中,西周文武二王在此建得那酆鎬二京,其后前漢高祖劉邦又定都于此,于秦阿房宮北側新修了長樂、未央兩宮,長安一城至此成九州之首,可謂金城千里,萬民來朝。再后來光武帝劉秀雖是定都于洛陽,但長安亦為西京,更是絲綢之路的起點,自是商賈往來不息,人馬鼎沸。去年董卓迫于一十八路關東聯(lián)軍壓力、縱火焚燒東京洛陽,舉城西遷,帶來了近百萬洛陽民眾,使這座古城顯得更是擁擠熱鬧。家事,時事,天下事,在坊街院巷間紛擾。亂塵每逢浪跡于集市茶寮,都可聽到世人談論呂布,談呂布先隨丁原,后跟董卓;道呂布天下無雙,武勇無敵……先師道家左慈,后學佛門普凈,終是身兼兩家之長……時間漸久,亂塵的肉傷漸漸痊愈,但去城中喝酒的次數(shù)卻是越來愈多,多到他每每在坊間酒館里聽起呂布之名時,千言萬語,只剩下淡淡一笑。

  如果呂布不問,他便不會說。倒是張遼、高順常會請他喝酒,酒酣人醉之際偶爾試探問起他的過去,他也只是一笑撇過,因為他知道呂布較之于他,更愛貂蟬,他寧可讓自己背負這輩子的痛苦,也不想讓呂布知道。因為,這樣呂布會很疼很疼,疼得忘了他是戰(zhàn)神。

  于是此時此刻,恰逢春日絲雨,他忽生了惘然之心,只帶了一壺老燒酒,緩緩出了長安城。

  亂塵仍是穿著當年下山時師姐貂蟬給他縫的那件白色長衫,光陰如錦,摩挲多年,那長衫的褶角已然洗得有些泛舊,穿在亂塵身上,更增寂寞蕭索。亂塵就那樣且飲且走,在林蔭濕草間緩緩踏歌而行,忘情處間或的唱出聲來,但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偶爾有一兩個砍柴的樵夫路過,看他一眼,相貌雖是英俊,但卻非常的瘦削憔悴,十足一個落拓郎生。

  古來踏青時辰,多選陽光明媚之日,喚親朋好友,三五成群,尋一方山明水秀處,賞青草依依、清水漣漣,于花海禊飲,坐臥青草,或小兒嬉戲、或情侶依偎、或才子詩會、或老者斗棋,總是會游人往來如織、花團錦簇。

  但今日天色甚壞,烏云陰沉低壓,尋常人家很少愿意冒著淋雨的風險來郊外附庸風雅。所以,亂塵于過路人眼中,也就只是個失魂落魄的潦倒書生。

  亂塵愈行愈遠,但見林蔭小道越走越窄,到后來,已是雜草叢生、無路可走,他仰起頭來,想再喝一口老酒,好暖一暖自己的脾胃,但搖了又搖,那壺中已無半滴酒水,他不免出聲輕輕一嘆,其音細不可聞,但聽在他自己心里,卻如同大呂洪鐘。此時雨色更為陰沉,亂塵心想怕已是卯時,正要轉(zhuǎn)身回步,卻聽呲啦一聲,白衫已被路旁荊棘劃破了一道寸長的口子,這衣服乃師姐所贈,一直伴隨他多年,又怎能隨意損毀?他不免有些惱來。

  但惱歸惱,長衫的邊角仍是纏在荊棘上,他總不能拔腳便走罷?他只好緩緩的沉下身來,細細解開了被荊棘纏繞的長衫,解開后,他捧著這長衫細細的摩挲,甚是心疼。這長衫乃是尋常桑木所制,并非蠶絲綢緞所成,而且歷經(jīng)多年,早就遍起刺棱,但亂塵卻如同幼年嬉鬧時撫摸師姐長發(fā)一般,絲滑如縷,柔順似煙。此時春雨連綿,往事便如絲、如塵、如雨、如雪,直涌上亂塵心頭。

  亂塵眼眶泛紅,但仍是微微笑出聲來——是呢,“逢春不游樂,但恐是癡人”,也只有癡心癡性之人,才會這般情愛不羈、癲狂難分罷?

  他正沉浸在情傷中,卻聽得一陣撲棱聲,抬頭看去,卻見一群黃鶯從不遠處高飛上天,不一會兒工夫,已遠逝在陰暗的雨色之中——鳥兒,鳥兒,汝不為塵世所羈,為何卻要撲棱急行——他心念微動,身子便如鳥兒般飛起,在細雨疏林間輕盈而行,過不多時,卻見一爿小湖。

  亂塵停下步來,如瀲光聚色,化急變?yōu)榱⒍?,卻是絲毫無聲,未濺了分毫泥塵。但見湖水清澈,雨點輕打,湖面泛起圈圈漣漪,更將粼粼光色映在亂塵身上。湖邊更有一處小亭,小亭邊角斷翹、釉面脫落,顯然是已頗有些年份,亭中除了一處秋千,再無他物。亂塵緩步走如亭中,只聽見腳下木板發(fā)出吱格吱格的聲音,地面上濕塵頗多,他每走一步,便在上踩下一個足印。

  走不數(shù)步,亂塵已來到秋千前。那秋千晃動不已,方才那群黃鶯約摸原是在這秋千上駐足,想來是受了風雨所擾,秋千微蕩,這才沖天而起。秋千上古綠縱橫,乃是以長蔓老藤所制,秋千蹬板一如小亭地面,滿積灰塵,倒是瞧不出取自何木所成。

  亂塵順著藤蔓輕輕捏著秋千架繩,入手處一片寒涼潮濕,直要濕到他尤記得,當年常山之上,每值春光霽月,柳色如煙,花光似錦,師姐總在忘憂潭邊的秋千上清歡雅坐,遙望西南玉泉山方向。而自己卻受了左慈師傅嚴命,在屋內(nèi)讀書誦經(jīng),不一時揭起窗幔,偷覷外邊光景。

  往事歷歷在目,亂塵的心越發(fā)疼的緊了。又是一陣鳥鳴,雨勢忽急,他傷到極處,也不顧秋千上的青塵濕泥,怔怔坐了下來。他雙手執(zhí)住藤架,學著當年師姐的模樣,將秋千微微蕩起。

  正那時,凄風冷雨,天地寒涼,亂塵眼眶通紅,忍不住哼出聲來:“三月三日天地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多麗人……”他只唱了一句,便無以為繼——天地日新,春水長流,可麗人又是何在?他曲不成曲,歌聲甫出,熱淚已滾滾而下。

  不一會兒的工夫,春雨已將他的頭發(fā)、長衫完全淋濕,額發(fā)濕濕的搭下來,直蓋住他的眼,他終是忍不住哭聲,在這荒郊山林里縱聲長嘯,其聲綿長,如泣如訴。那春日的寒風似被他嘯聲所感,也陡然急了起來。

  亂塵悵然望天,卻見一張絲帕在春風里顫顫悠悠的上下飛揚,像春日花香里采蜜的蝴蝶,忽飛到東,忽飛到西。風雨一催,便落到亂塵臉上。那絲帕濕濕黏黏,猶帶著淡淡的女子幽香,亂塵想,是哪家的姑娘前幾日在此踏青所遺落的罷,不然這香味又怎會一直保持至今?

  他輕輕的將那張絲帕拿下來,展開一看,卻是以金線繡有詩畫——畫中畫的是一名帶冠男子,把酒臨風,獨立江邊,也許線跡本就稀淡的緣故,亂塵看不清那畫中男子的模樣,倒是右下角落款處幾行小詞使他有了些興致。

  “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奴家心意。珊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櫻桃落盡春將困,秋千架下歸時。漏暗斜月遲遲,在花枝。徹曉紗窗下,待來君不知?!?p>  雖然這絲帕上并無書者姓氏,但從那娟秀的字體,仍可辨得應是一名暗戀情人的少女所繡。

  亂塵將那首小詞讀了又讀,不由得苦笑。他用手細細抹掉秋千上的濕塵,將那張絲帕細細的鋪平了,放在自己身旁,又多看了幾眼畫像,越瞧越是覺得這個男子似曾相識。

  可這個人,他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是誰。亂塵見過的人并不多,但她卻總覺得自己應該認識這畫中的男子。而那絹上小字,也是極像一個人的筆跡,這個人,他無時無刻不在思憶。

  那娟秀的字,很像師姐的字,可師姐已然身赴黃泉很多年了;這字也只是像,卻又肯定不是貂蟬的字,因為貂蟬的性格,她不會這樣悄悄的愛,所以畫畫題字的女子不是師姐。

  但為什么又這么像?

  亂塵的頭有些疼了。

  畫中除了那臨江而立的男子外,略顯空淡,亂塵忽起了情愛往返之心,自己為何不能替那繡畫的少女補上?反正是無主之物,天不容情,我偏要他二人在這小小絲絹上相依相聚。于是他咬破了手指,在絲絹上信手輕點,不一時,便勒出一番水彩紅袖,躲于那男子身后的礁石間。

  亂塵自幼飽讀詩書、學文習畫,畫功自是了得,他卻不是很滿意。他仔細的端詳著絲絹,發(fā)現(xiàn)滿眼盡是煙蘊繚繞、塵霧纏身,不見明日,索性在絲絹左上角用力一按,按出一輪滾滾紅日。

  這幾日天陰,許久不見太陽。其實長安的太陽一直以來,都還不錯,不管春夏冬日——但,興許是,太陽一出,多見光陰明媚,人的心,便不會那么痛。

  末了,亂塵又莫名的補上一句:“在下呂府亂塵,他日若汝二人喜結連理,懇求一碗淡酒?!敝劣诰売?,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亂塵雙手平攤,內(nèi)力外吐,那絲絹便送出身外,在春風細雨中,似單飛的蝴蝶般,一會兒飛升,一會兒旋落,直攪得亂塵的心也似長了翅膀一般,晃晃悠悠,飛上飛下。

  回到長安城中,已是亥時,他遠遠的瞧見溫侯府燈火通明,呂布、張遼、高順三人靜靜的侯在府前,他嘆一口氣,不復可聞。

  如此一日一日,亂塵便不再出門,長長久久的在府中枯坐,偶爾呂布會來看望于他,聽呂布說要自己謁見董卓之事,也不再搖頭,董卓雖惡,但己心更惡,無可忌恨。

  一日午后,呂布在府中宴請麾下將帥,一再相邀亂塵,亂塵推辭不過,只好赴約。晚宴間眾將把酒言歡,歌舞晏晏,唯獨亂塵頹唐的捧著本《詩經(jīng)》,坐在屋角,孤吟自酌,渾忘了身處宴席之上。

  不知何時,他壺中美酒已空,醉意熏熏中,竟是忍不住呼出聲來:“師姐……師姐……酒……酒……”呂布臉上只是微微一動,旋即便道:“既然曹兄弟如此把酒盡興,大家便該一同痛飲方是!”他此話一出,張遼高順二人對望一眼,不由得苦笑,但仍是帶頭將樽中美酒一飲而盡,其余諸將齊喝一聲酒令,皆飲盡了樽中酒。

  不知喝了幾時,亂塵忽抓住一名侍女的手,將酒壇整個奪了過來——那侍女的的手好酥好軟,酒還未進到亂塵腹中,他的心卻早已酥了——他驀地想起師姐來——想起來,沒吃到師姐親手釀的果酒也有六七年了罷。

  他思著、念著,便覺得手中的酒,都泛起了微微的甜味,甜得使亂塵覺得自己已然回到了那年那月的常山上,自己飲酒月下,而師姐則在旁望著他笑。至那往后,那美酒的滋味在一直留在他心里,甜了許多天。

  日子平淡往返,他偶爾會想起踏青時的那張絲絹,自己怕是打擾了一個少女的心事。他想著,再過個幾日,若尋到那張絲絹,將那血跡洗了便是。不過若是找不著,便也只能罷了。

  突然的有一日,呂布交給他一張請柬,那請柬乃以純銀所制,上燙金字,以正楷書曰:“聞君情癡,世人明鑒;長安郊外,贈我佳畫,不勝心生向往。十五月圓,郿塢相約,佳期美酒,望君不負。小女頓首?!?p>  亂塵有些慌張,世上多有巧事,想不到那絲絹卻被那家小姐又撿了回去,這才又有了這般下文。這家小姐可好有些膽量,居然不懼權勢,將這請柬送到溫侯府中,再由呂布親自轉(zhuǎn)達,又以美酒明月相邀……可自己去還是不去呢?

  今日才是初一,可感覺才過了幾日,便已到了十五。

  這一日,亂塵終是向呂布告了個假,呂布只是輕輕笑了笑,看著亂塵“吱呀”推開府門,又“吱呀”將府門輕輕闔上。

  十五的月色,卻是不甚明亮,被烏云遮住半便臉,正正的掛在中天上。溫侯府的院子里,呂布背著手,站在這幾日亂塵一直呆著的院角處,一株桃花正淡淡的開著。

  “主公,亂塵兄弟能過這一關么?”張遼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卻不上前,也是遠遠的立在呂布身后,遙遙的望著府門。呂布微微笑了笑,道:“他能過的……”接著他又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道:“就算不能過也得過……所有的事情,雖然他不說,我就不會問,但董卓那邊難免會聽到些閑言碎語,干脆就將亂塵之事和盤托出,至于董卓這樣子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當下之時,我等自當多多忍耐。”

  寒夜如霜,漸起了一層薄霧,春風尤涼,長安城中巡夜的一隊軍士皆是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甲衣,正欲找個餛飩鋪坐下來,來一碗熱騰騰的老面混沌,以御那料峭的春寒。就在此時,一個瘦削的少年迎面而來,長安地處西北,此時雖說已是春季,但寒意猶然,那少年卻只穿著一件月白長衫,顯得頗是單薄蕭索,十五的月輝不明不暗的撒在他的身上,現(xiàn)出一張俊臉來。

  此時已近三更,街上行人稀少,這單薄少年卻在這寒夜中踟躕前行,軍士中領頭的校尉正在想要不要上前將他攔住,那少年卻走上前來,作了一個揖,道:“敢問軍爺,這郿塢如何走得?”那校尉只覺這少年說話溫潤謙恭,足是個飽讀詩書的儒生口吻,倒生了幾分好感出來,借著月光忍不住將這少年細細打量。只見這少年約莫二十一二歲年紀,雖是敝巾舊服,但劍眉星眼、身姿卓卓,眉宇間帶著一股難以莫名的憂傷,那校尉被少年清澈的眼眸一看,只覺涼似冰水、滿是寂痛,忍不住生了憐惜心,連平日里鐵馬兵戈的威風都壓了下去,柔聲道:“出得長安城,西去二百六十里,如見堅城高堡,那便是了?!?p>  那少年微微一笑,又作了一個揖,道聲多謝,施施然便要往城西方向走去,那校尉見他衣單人薄,不免生出關慰之心,說道:“據(jù)聞那郿塢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長安,內(nèi)蓋廣廈萬千,亦不輸長安宮室;方圓數(shù)十里,杳無人煙,顯是有私軍巡夜把守,將四近的住戶旅人皆都趕了。此時寒夜已深,你這少年,莫要喝了幾杯春酒,便動了性子,要去那郿塢,平白無故的送了性命?!?p>  那校尉說完這番話,不免有些后悔,對方不過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書生,自己一向吝于言語,怎得又這般婆婆媽媽的多事?可他見那少年停住腳步,返回身來,又對上他那清澈的眼眸,不免又心生快慰,臉上忍不住露出歡喜的神色。但見那少年復又作了一個揖,道:“小子性剛意拙,要去那郿塢要赴一樁春約……勞煩了軍爺牽心掛懷,請受亂塵一拜?!痹挳?,又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塞到那校尉懷中,微微一笑,道:“還要煩勞軍爺,且替小子去呂府通報一聲去處,以免溫侯擔心?!痹挳?,亂塵已縱身飛掠出城,其速如脫弦之箭,影似白鶴揚天,全然沒了方才的單薄伶仃之態(tài)。

  那校尉見這少年只不過一個呼吸間,便已躍出數(shù)十丈之外,這等輕功身法聞所未聞,直如鬼神,急忙登上城樓,只遙遙眺見遠處一點白影在西去的官道馳騁縱躍,腦中想著方才那番言語,這才明了,這少年便是那聞名天下的奇?zhèn)b曹亂塵,傳聞此人在虎牢關前與天下無雙的戰(zhàn)神呂布一戰(zhàn)再戰(zhàn),以無狀無名的劍法一度攻得呂布無招以對,只能靠內(nèi)力相拼才能勝之……一想到自己先前將這等英杰小覷了,錯過了一場相識結交,不免心生懊悔;但一會兒又想,自己只不過一個巡夜的小校,居然得曹亂塵這等天下奇?zhèn)b一聲夸贊,更是托付了一樁事來,心里不免又高興起來。

  亂塵疾行一夜,待得天色將光,終是在冷冷的濕霧里瞧見一座堅城。那堅城四方,占地頗廣,確實不輸長安都城,想來便是郿塢了。這郿塢城墻更是高有七丈,墻上每十丈處布一望樓,望樓上燈火通明,遠遠的便可瞧見,除有夜衣侍衛(wèi)之外、還配有長弓硬弩。亂塵心中暗想,那校尉說的不錯,自己這一路行來,越往西去,越是村社荒廢、人煙杳無,定是人力為之。眼下又見這郿塢雄踞關內(nèi),其主定是一方軍豪,自己本就厭煩這世間權勢之事。只不過前幾日心中掛念師姐,才造下這樁業(yè)緣,加之自己不忍拂了這少女雅意,遂孤身赴約,只是事到如今,雅趣自是全無。

  亂塵不免輕輕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正欲要走,卻那郿塢城上飛下一人,城門也是猛地格棱一聲開來,馳出兩排長戈鐵騎。

  那從城上飛撲之人來的好快,更是執(zhí)了一把鋼刀,身在半空中,不住揮舞,人尚未落地,已連舞了三樁享名西北的凌厲刀法,或劈或戳,直攻亂塵眉心、頸脖、小腹三處要穴。

  亂塵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他最不想見到的陌生人,就是會武功之人——人,一旦會了武功,便有了所謂的江湖,既然是江湖,便有殺戮,絕大多數(shù)的江湖,只有怨仇,沒有情恩,所以亂塵討厭這些——但偏偏攻來的這人,從招數(shù)和氣息上看,武功還是不低。

  亂塵緩緩伸出左手,只是輕輕的虛空一抓,五指或曲或伸,每一樁都是要等那人送上前來、撞上穴道。亂塵這一招不過是隨心所化,并無傷人之心,全看那人行力多寡,若那人殺意盎然,穴道被撞,難免氣血封閉倒激;若來人敵意不甚,便如微風輕拂,受不得半點挫傷。亂塵自幼精讀道家典籍,又研修天書多年,自然領悟了道家不縈于物、沖盈于心的道理,這一手武功與人無忤,便是道心外放所成。亂塵如此以緩攻急、以柔克剛,那人成名已久、早非庸手,雖能明眼見到亂塵這一招中的每一下動作,但自己卻是無可抵擋,直如要將手腕要脈送到他手中去一般。便那一瞬間,他已將使刀的手臂撞到亂塵的五指上,只覺全身猛的一麻,筋脈立即受制,手中鋼刀亦哐當一聲落在碎石官道上。

  那兩隊騎手見主將一招被擒,雖是關心其安危,但眼見亂塵神技如斯,誰人敢上得前去?眾人懼于亂塵武功,只敢離亂塵的十丈處兜成一個圓,將怒懼之意全撒在胯下駿馬身上,馬鞭沒命的狠抽,直痛得駿馬狂嘶、鐵蹄飛揚,一時間,石子飛揚,塵煙四起。

  亂塵見那人約莫三十出頭,面色發(fā)黃,更是眇了左目,但頭戴赤黑色武弁大冠,身著錦織長鍛,散發(fā)一股說不出來的陰冷氣概,這種感覺似是在何處見過,可他一向善忘,怎的也記不起來此人。只瞧的那人雖是被自己所制,但猶然不畏,只是雙目緊閉、頭顱高昂,一副就死的模樣,不由得佩服他的骨氣,遂將左手松開,輕輕一推,將那人送到一丈之外。那人冷冷哼了一聲,也不道謝,只是一揚手,那兩隊騎手便拉住馬韁,定住了勢子。他又冷哼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樁物事,擲到亂塵懷中。

  亂塵雖未攤開,便已聞到那股淡雅的幽香,定睛一瞧,此物正是自己踏青那日信手涂鴉后的絲絹。

  那人仔細地盯著亂塵,似要從亂塵的臉上瞧出什么來,看了半晌才開口道:“很失望么?你原以為在這里等你的人是個女子,是么?”

  “是的?!眮y塵也不隱瞞,淡然開口道,“是有點失望,但亦有點輕松……今夜雅興已致,在下就此告辭了?!眮y塵言語方畢,那群騎手不免又緊張起來,現(xiàn)在援手未到,但憑這己方數(shù)十人之力,怕是攔他不??;但若是不加阻攔、貪生怕死,主人怪罪下來,全家老小的性命可就不保了。一時間,眾騎手拔刀的拔刀,挺槍的挺槍,方方消去的肅殺氣又凝重起來。亂塵環(huán)顧四周,嘆了一口,道:“遠客既已無雅意,主人又何必強求?

  那人哈哈一笑,卻仍是冷著聲音:“你可誤會了,以你的武功,我們要想攔你,又怎會不傾巢而出?這兩隊騎手只是儀仗之士,不信你出手自可試探他們深淺?!?p>  亂塵輕輕搖頭,道:“武技乃為自保,亂塵雖是不才,但也知救情保義、存仁愛之心,豈可無故傷人……閣下嘴上言說這只是迎賓之禮,但緣何從高處躍下,更是舉刀偷襲于我?”

  那人嘿嘿笑道:“你雖是我家小姐盛情所邀,但郿塢自來便有規(guī)矩,豈可讓你壞了?”他不待亂塵說話,又道:“郿塢居龍脈之上,有九鼎之氣,吾主更稱萬歲塢,豈可讓宵小之徒輕易污了寶地?你雖聲名在外,但難保徒具虛名,我這一刀,既曰拒鬼,亦曰迎客!”

  “哦?”亂塵顯然有些吃驚,眼下董卓把政、挾持漢室,各路諸侯雖是擁兵雄踞,但表面上仍是尊崇天子,董卓權勢熏天,也不過只稱太師,斷斷不敢自立為王,此郿塢主人于董卓腳底下生存,卻敢再自己這樣的外人前言說這郿塢是萬歲塢,他主人得了失心瘋不成?不然哪敢如此狂妄僭越?遂道:“既然如此,亂塵乃是一介草民,更是無形浪子,為免臟了郿塢寶地、再污了九五王霸之氣,還是就此告辭罷?!?p>  那人銳聲發(fā)笑,道:“不錯,要依我之見,恨不得眾人齊上,將你毆成肉泥;但我家主人嚴令在先,當是正事要緊,現(xiàn)在這郿塢你可是非進不可了?!?p>  亂塵聽那人語聲雖冷,卻無殺意,不由奇道:“你既言攔不住我,又何來強請之說?”

  那人又是一番冷笑。從來到現(xiàn)在,那人的目光一直冷冷地盯著亂塵,此時望著亂塵一臉的狐疑,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絲帕來,遞給亂塵道:“你不用亂猜,看看這個就明白了?!?p>  亂塵小心翼翼地接過絲帕,緩緩舒開。絲帕上只有寥寥數(shù)行——“君既欲成人之美,既已來之,何忍拂了兒女小意?小女已備佳釀,望君進府一敘?!贝藭r天色欲亮未亮,但亂塵卻也看得分明,正是那日的絲帕上的字跡。

  亂塵怔怔的望著絲帕上像極了師姐貂蟬的字跡,那絲帕雖輕如蟬翼,但拿在手中卻是頗重,猶如……猶如將師姐捧在掌心一般。

  那人望著亂塵,道:“如何?”亂塵并不答話,將那絲帕細細的疊了數(shù)番,成巴掌大小,納入胸口貼身內(nèi)衣的口袋里,眉目這才稍稍展開一些——當年張角縱兵燒殺桃園,自己眼見師姐身著紅裙慘死于亂軍中,后來陳留會盟時,又經(jīng)關羽張飛等人確認師姐已死,面容更被刀劍毀得稀爛,關羽只得在涿縣留了一處枯冢。此家少女居然能和師姐寫字一模一樣,難道當年所死的不是師姐?……可若不是師姐,她知我這些年來思她、念她,緣何不相認相見?……亂塵一想起師姐貂蟬,便心如刀絞。若這少女不是師姐,自己頂多葬身于此,不過身死存亡,也沒什么干系;可若自己現(xiàn)在一走了之,錯過了這等相認良機,這一輩子都會負痛行走罷?

  如此,縱是龍?zhí)痘⒀ǎv是刀山火山,那便進罷。

  想到這里,亂塵微微嘆息,抬步往郿塢緩緩走去——天要亡己,如之奈何?

  那人率了兩隊騎手,緊緊跟在亂塵身后,直行到郿塢大門,才開口道:“曹亂塵,我與你早有罅隙,恨不得生啖你肉,但也敬重你為一條少年好漢,這才多言一句。你行走江湖多年,應該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得的,一旦做了,不是亡身,便是亡心?!?p>  “沒關系。師父常言,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亡身亡心,但憑愛恨……”亂塵重重嘆了一口,反而有些釋然。那人語意更寒,森森地道:“當真是少不更事!所以但凡有大才大能者,必要操縱棋局,生死富貴,但求盡握于手,翻云覆雨,縱包攬?zhí)煜轮?。你空有一身武功,卻只是一塊不可雕琢的朽木!”亂塵迎著那人森然的目光,淡淡的苦笑道:“算是罷……”

  “唉——”那人一嘆,搖頭道,“那便隨你罷。”略略一頓,那人道:“我便送你送到這里了,下次相見,必是刀戈相向了?!?p>  亂塵心想自己一向不與人結仇,這人卻口口聲聲說與自己有深仇大恨,遂道“你要殺我,為何不與我同去?”那人一笑,道:“我會去的,但不是現(xiàn)在。你若是現(xiàn)在要走,還來得及,畢竟以你的武功,我承認攔不了你……哈哈,這世間能攔得了你的人,又能有幾個?”

  亂塵亦是一笑,再不去思考自己與此人何仇何怨,拱手拜別道:“承蒙閣下謬贊……既然如此,那便告辭了?!蹦侨撕吡艘宦?,卻微微躬下身來,亦是拱手拜道:“那祝你好運。”

  夜空靜寂,東方天際已然泛白,溫侯呂府的燭火還在搖曳,吹鼓了一夜的寒風絲毫沒有停息的跡象,冷寒的空氣猶然還是那樣干燥。呂布端著酒,眸子閃閃發(fā)亮,望著頭頂?shù)奶一ǔ錾?。身后的張遼高順二人等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呂布開口,高順性急,便上前問道:“方才徐榮來見,主公為何不見?”

  呂布一笑,道:“賢弟你有所不知……”他剛要細說,卻聽得他大聲笑道:“徐先生夜探寒舍,呂某略感風寒,不曾出見,確實失禮了?!庇腥诵Φ溃骸昂呛?,無妨無妨,倒是徐某叨擾了侯爺?shù)暮脡舨攀?。”高順猛得一驚,轉(zhuǎn)過頭來,卻見徐榮正迎風立在后院院墻之上。

  呂布從桃花樹下走出,微微舉起手中酒杯,道:“徐先生客氣了。既然來了,何不與呂某共飲幾杯?”徐榮笑道:“多謝侯爺?shù)暮靡饬?,只是徐某還要回軍師與主公處復命,不便久留,還請侯爺與兩位將軍多多擔待。”

  張遼為人一向沉穩(wěn)厚重,但此時聽這徐榮字字譏貶,加之本就看他不慣,剛要出言諷他幾句,卻聽呂布幽幽說道:“既然先生還有事情,呂某自然不好挽留,只是不知……”徐榮何等聰明,接口答道:“此次前來,只是想提醒三位將軍,主公最近身體微恙,而三位也好些時候沒去謁見他老人家了?!眳尾紝⒈兄埔伙嫸M,笑道:“多謝先生提醒,呂某這就隨先生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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