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輕功神速,當下發(fā)足猛躍追趕華佗,不一會兒時辰,已是遙遙見得華佗拉著師弟張仲景在長街小巷間穿梭疾行,呂布飛身凌躍之時喊了一聲:“華神醫(yī)等我!”那華佗見呂布跟了上來,更是奔步越快,呂布只這恍惚間,居然被那華佗又拋后了數(shù)丈。呂布見他身形如猿似鹿,端端是迅捷無比,他雖是不敢全力超越,但也不愿太失了面子,腳下更是生力,索性與這華佗斗起腳力輕功來了??扇A佗的步法如同他那五形神功那般的奇異詭秘,呂布猛一發(fā)力,倒可追近個一兩步,可只要稍有容讓須臾之心,那華佗便將他遠遠的拋到后面。幸在王允的司徒府與呂布的溫侯府距離并不甚遠,他二人這么一趕一追的不知覺間,已是到了呂府門前。呂府守門衛(wèi)士早已將門戶洞開、等候多時,遠遠的瞧見一人攜著張仲景與呂布飛奔同來,猜是華佗神醫(yī)身至,連忙彎腰恭聲道:“華神醫(yī),里面請!”
華佗冷哼一聲,也不答話,拉著張仲景直往內(nèi)府中鉆,張遼等人替亂塵度血驅(qū)寒已久,體力已漸是不支,正心急火燎之時,卻聽得屋外大起嘈雜聲,那李肅性急,剛要發(fā)聲責問,卻得呂布高聲喝道:“眾人速速讓開,華神醫(yī)來了?!睆堖|諸將喜不自勝,忙將華佗張仲景二人迎進屋中。華佗自不多言,提過一展明燈,便去瞧看亂塵,只見亂塵面色又是發(fā)紫又是發(fā)黑,鼻息只間卻是少有呼吸之氣,他眉頭緊皺,探手在亂塵手脈間一切,但覺方觸手之時尚還溫暖,可片刻之后依然冰冷無比,宛似摸到隆冬的寒冰一般。華佗又掀開棉被,細細查看了亂塵胸腹間的傷口,止不住的咋舌,張遼高順等人不敢打擾,又被他這咋舌聲擾的心亂,各個皆想出言詢問。還是那李肅最耐不住性子,問道:“華神醫(yī),可有良方?”華佗仍是不答,望向李肅手上的傷口,一把抓住,罵道:“還有臉說,誰教你們這度血醫(yī)治之法的?!”
眾人既是大驚又是不解,皆望向張仲景,張仲景臉上通紅,道:“師哥,乃是我……”華佗不待他說完,又是罵道:“虧得師傅還說你塊璞玉,明明就是個蠢材!愚蠢!真真是愚蠢至極!”張仲景臉上更紅,吶吶道:“小弟不才,沒有醫(yī)治曹少俠傷愈的法子,只能以度血置換之法吊住了少俠氣息,好向閻王爺討得時間去求得師哥前來……”華佗道:“你可知眾人氣血不同、相性各異,如此度血實是兇險非常?”張仲景道:“小弟也知,這情急之下不得良方,只得以克凝化血的草藥調(diào)配,以抵擋各位將軍與曹少俠的血性迥異之處?!比A佗一瞪眼,道:“你知道便好?!迸ゎ^又對呂布呼道:“呂布,你令他們各人再放出一碗血來?!睆堉倬安唤?,道:“師哥,你既說諸位將軍與曹少俠血性相異,怎的又要諸將放血?”
華佗橫眉倒豎:“你治還是我治?!”眾將皆是沒料到華佗的脾氣這樣的臭不可聞,唯獨呂布曉得這其中因緣,但聽他道:“華神醫(yī)莫怒,我們?nèi)⊙闶?。”呂布一言、便是軍令,眾將也不言語,各提了尖刀,要往手心間再劃口子。孰料華佗又道:“手臂間的血乃是遠脈之相,雖可救人,但不及心腑之妙。”眾人聞言,均是一驚——這心腑間乃是內(nèi)臟諸穴的要緊處,這華佗竟要取一碗血來,豈非是存心加害?呂布雖與華佗結(jié)識不久,雖是見他言語魯莽、性子急躁,但實下里卻是個鐵骨錚錚的好漢子,知他斷斷不會借此機會公報私仇,也不多言,抄起一把匕首,往自己腰腹間便是一戳,他這一戳雖不在穴道之處,但也是下刀甚深、匕首直沒剩柄,呂布反手又是一拔,一股鮮紅的血箭自傷口間噴涌而出,這才大聲喝道:“拿碗來!”
早有小校將海碗備好,呂布只待那海碗中的鮮血盛滿溢出,這才伸手點穴止血。眾將見呂布都以身為表,哪敢甘為人后?一個個敞開了胸腹,提刀便往腰腹間放血,只不過片刻間,亂塵病榻之側(cè)已滿滿當當?shù)姆帕税偈缓M?。華佗瞧這呂府上下皆是有情有義的豪杰之輩,嘴上雖是不說,心中卻是暗暗贊許,不由得將呂布的怨氣減了又減,但聽他道:“再去尋一個大鼎來?!睆堖|放眼四望,只見那原先院中的大鼎已是高燃著油火,這呂府之中又如何再尋得第二個?一時之間束手無策,只得命小校去自己府中扛一只前來。華佗只候了一會兒,便已不耐煩,罵道:“虧你們都是赳赳統(tǒng)領的雄將,卻是這般沒腦子,無怪打不過袁紹!沒有大鼎,便是用煮飯燒菜的大鍋來,又是如何?”
眾將挨了他的罵,也不敢還嘴,臧霸、侯成、魏續(xù)三人搶先去了后院中,不一會兒時分,他三人便已灰頭土臉的扛了一頂碩大的鐵鍋來。那鐵鍋乃是呂府上下千人尋常做飯炒菜之用,此鍋以精鐵所鑄,分量少說有個千把斤,三人齊力托舉都不免搖搖晃晃、吃力非常,待得到了殿內(nèi),臧霸連連呼道:“各位兄弟快快讓開!”待眾人急忙退出一個大空圈之后,三人這才長吸一口猛氣,轟隆一聲將鐵鍋擲在地上。
華佗上前查看那鐵鍋,但見那鐵鍋半丈方圓、深逾七尺,點頭道:“此鍋尺寸大小雖是合制,但鍋身太薄,難有大鼎之妙……但眼下也就只能將就用他了。”他雙手一抄,已把亂塵自病榻上拉起,順手又抄起一只海碗,放鼻下聞了聞,二話不說便自亂塵口中灌將下去。他見眾人不動,又是罵道:“還愣著干什么,快幫我將這死豬一般的沉小子抬進鍋里去!”
眾人又七手八腳將亂塵置入大鍋中,各個屏住了呼吸,不敢多言半句,生怕這個稀奇古怪的華佗又出言相罵。華佗徑自從呂布手中奪過匕首,在亂塵兩只腳底心上狠狠一插,直剜出兩個大洞來。亂塵雖已重傷昏死,受得這般的劇痛也不由得呻吟出聲來。呂布見那華佗提刀又要插向亂塵頭顱,急忙伸手將他攔住,訝問道:“華神醫(yī)這是干什么!”
華佗冷哼道:“干什么?當然是鑿開他頭顱!”眾人更是大驚,呂布更是言道:“華神醫(yī)莫要說笑,我?guī)煹芩麄谛馗?,你怎可鑿他頭顱?豈不是……豈不是……”他礙于相求華佗,豈不是后面的“要害死我家?guī)煹堋边@七個字卻是說不出口來,華佗冷笑道:“你大可安心,我華佗雖不是什么英雄好漢,但多少也知人無信不立的道理。華某既是答應了王司徒、蔡中郎、管先生三位,自然不會食言,你且讓開!”呂布仍不放心,望向張仲景,見張仲景微微點頭,示意他遵照華佗之法,這才將匕首還與了華佗。華佗提了匕首便往亂塵腦門插去,說來也怪,亂塵腦門上的頭骨卻是堅硬的出奇,呂布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一插之下竟是只入了半寸,但此間劇痛逼得亂塵身體猛的大震。華佗卻是瞧也不瞧,以手做錘,一個勁的錘在匕首上,欲要強行鑿開亂塵的頭骨。他只砸了兩三下,眾將瞧得亂塵身體猛震,實是疼痛的緊了,再也看不下去,紛紛言說道:“華神醫(yī)!華神醫(yī)!輕些……輕些……”魏續(xù)、張遼二人更是把持不住,一個托住亂塵頭顱、一個拉住華佗右臂,深怕華佗再使大力。華佗不得運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想了一陣,從懷里掏出一小包藥散來,自喃自語道:“麻沸散啊麻沸散,我精心調(diào)制了數(shù)十年,才得了你們這淺淺的一二兩,今日可真是便宜了這賊小子了?!睆堉倬奥勓?,當下喜不自勝,驚呼道:“師哥,你果是將此神方研成了!”
華佗瞪了他一眼,臉上頗有得色,道:“那是自然?!彼麑⒛切⌒∫话幧⑦f與了呂布,道:“爾等既是心疼這賊小子難熬這鑿頭之苦,我這方麻沸散自可削他疼痛。你且取了溫酒來與之相兌,喂他服用了便是?!比汉离m是不明白這麻沸散的妙用,但耳聽他師兄弟一問一答,便知這麻沸散乃是華佗的醫(yī)方至寶,各個歡喜非常。呂布緩緩解開那小小散包,但聞得一股淡淡的芬芳氣,也不遲疑,接過高順遞來的酒碗,小心翼翼的將麻沸散與溫酒和了,微微抖了又抖,生怕撒出半分碗外,待得藥草與那溫酒同化了,成碧綠晶瑩之色,這才掰開亂塵嘴唇,親自將藥酒一滴不剩的灌下肚去。
那麻沸散果乃是天下奇方至瑰,甫入亂塵腹中,亂塵整個身體便已松弛,人也是沉沉睡去。華佗又是著力插鑿亂塵顱骨。群豪緊緊圍在華佗與亂塵身邊,見得他每鑿一下,總有一股紫血濺出,既是心疼又是擔心,但又不敢再是出言阻攔。也不知過了多久,華佗這才將亂塵顱骨鑿開,輕輕取了下來。那張遼守候多時,急忙接在手中,更是急切問道:“華神醫(yī),下一步該如何使當?”華佗卻不理會他,只是自顧自的瞧看亂塵那已呈紫黑色的腦漿,道:“果不出我所料,這陰寒之氣已侵入腦髓,算你小子命大,若是老子再晚來半個時辰,寒氣逼入腦仁,你這條小命可是連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了?!彼D(zhuǎn)身又對群豪道:“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幫我一把?”群豪既是氣憤又是納悶——張遼兄弟開口詢問,你卻不答。現(xiàn)在你這老怪又責怪我們不肯從旁幫忙。我們縱使有心相幫,又是從何幫起?
張仲景猛的一拍腦袋,喜道:“我懂了!我懂了!”連忙抄起一只熱血海碗,順著亂塵顱骨的掀開處兜頭蓋臉的便往下倒,華佗點頭道:“張師弟,你總算是開了竅了。”張仲景一邊倒血,一邊笑道:“多謝師哥夸獎。師哥這樁換血之法果真神奇,小弟愚笨,到此時才悟得其中精要,佩服、佩服!”華佗終是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且邊做邊說,我倒要看看我被逐出門墻之后,師傅他老人家將你調(diào)教的如何?!睆堉倬皡s不及于回答,反是伸手道:“師哥,拿來?!?p> 華佗笑道:“什么拿來?”張仲景道:“師哥莫要戲弄小弟了。師哥之所以鑿開亂塵少俠的頂門與雙足三孔,乃是要洞開人身上的三大血髓明燈,明燈一開,人體運行之血必如大江破堤、泄體而出。小弟方才雖令諸位將軍度血解毒,卻只是治表不治里、治標不治本,難消已深入亂塵少俠腦漿骨髓中的寒氣。師哥此方,正是先行盡數(shù)放走亂塵少俠體內(nèi)的寒血,再借了眾將的陽剛熱血度換。如此一來,寒熱相濟、水火相生,亂塵少俠的陰毒自可消除。只是這樁法子,還是繞回了我方才欠缺思量的地方,便是如何調(diào)劑諸人迥異血相、不使沖突之法。不過師哥既是以此方施救,定然有調(diào)和的妙藥,我這才伸手討要。師哥,你說我這個做師弟的說的是與不是?”
華佗一攤手,道:“我身上自無圣藥,我如此施救乃是死馬權當活馬醫(yī),救了他命再說?!彼D(zhuǎn)身又對呂布道:“呂布,咱們一碼歸一碼,我答應你救他性命,此法一定可以將他救活??伤蜻@般換血后出的差亂,我可不會再治。”張仲景與呂布等人聞他言說、皆是面現(xiàn)頹色,正大失所望間聽華佗又道:“現(xiàn)成的圣藥老子確實沒有,可我卻有處方一張……”呂布喜道:“懇請華神醫(yī)賜方!”眾將也均附和道:“懇請華神醫(yī)賜方!”
華佗抬眼凝視呂布許久,道:“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眳尾技钡溃骸澳f是一件事,便是千件萬件,呂某也應得?!比A佗嗤聲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更談不上什么千難萬難,只怕你不肯。”呂布決然道:“但請華神醫(yī)言說?!比A佗道:“我只要你的命!”眾將怒氣蓄積已久,聽華佗如此言說,均是大怒,李肅最先忍不住,方要破口大罵,卻被呂布揚手喝止,但聽呂布淡淡道:“我害得華神醫(yī)家門無后,早該以命相抵,今日更能以一命換一命,公平的很?!闭f罷,抬掌便往自己腦門拍去,那華佗卻又喝道:“慢著!你既是如此不懼死,老子忽然改了主意了?!睆堉倬皠竦溃骸皫煾纭比A佗道:“你閉嘴!……呂布,這滿座武夫皆是你的狐狗同黨,你自可不死,我只求一命換一命,你選一人置換便是?!?p> 張遼等人先前見呂布抬掌幾欲自盡,齊齊出招相阻,好不容易拖住了呂布鐵掌,又聞華佗如此蠻橫,心中又氣又急,均是心想亂塵之傷不能再拖,張遼搶先出聲道:“既然這華神醫(yī)要一人向死,軍中以我最劣,我去便是!”高順亦道:“高某領兵武藝皆不如張兄弟,由我死罷!”臧霸、侯成、魏續(xù)、宋憲等人哪肯落后,均是言說自己赴死。華佗環(huán)視群雄,這向死之事,換了凡夫俗子,自然是避之不及,可溫侯軍中上自呂布本人、下自小小的校尉卒長,都是如此的向死如生。但聽他長嘆一口氣,雙膝猛然一跪,泣道:“二弟啊,非是大哥不肯替你報仇,只是……只是他們……他們……”
他語不成聲,呂布瞧的心酸,也跪下身來,呂布一跪、眾將皆跪,連那張仲景也隨著下跪求那華佗,只聽呂布道:“華神醫(yī),呂布這一條命,隨時候君來取。”眾將亦道:“華神醫(yī),我們這些賤命,也隨主公一同與你!”華佗手指群豪,大哭道:“呂布,你的狗頭且先寄在脖子上,若你他日未能掃平宵小、安定萬民,我非但要取你狗頭,連他們的我也一并要了?!眳尾嫉热水惪谕暤膽溃骸袄懋斎缡?!”華佗哭了一陣,伏在地上向著華家祖墳所在的東北方向三拜之后,緩緩道:“拿紙筆來。”
旋即便有下人取來紙筆,華佗揮毫在紙上寫道:“白術、茯神(去木)、黃芪(去蘆)、龍眼肉、酸棗仁各八兩,人參、木香(不見火)各五兩,甘草(炙)二兩、當歸、遠志(蜜炙)、附子(炮)、桂心各七錢?!彼@醫(yī)方所取的藥材均不是什么珍貴之物,只是藥性頗為迥異,縱是那張仲景卻也看不出這樣搭配的名堂,但他心知師哥醫(yī)術高出自己頗多,如此配方定有其奧妙之處,便不多言,拿了藥方便自告奮勇的要去城中藥店抓取。豈料呂布揮手道:“不勞張先生辛苦,呂某府中自有藥房?!痹瓉韰尾荚缡俏从昃I繆,一直在暗中籌備有朝一日對董卓突起發(fā)難,早就將這溫侯一府暗中挖的陷空,下藏兵械三萬、糧秣十倉,足夠未來舉事之用,連藥材、鐵甲、衣物、銀兩也是無一不具、無一不備,只待天時。呂布走至右首墻角處,將一人高的花瓶輕扭了三圈,那花瓶緩緩退入墻中,露出一個五尺見方的通道來,地道一開,早有四名小校執(zhí)了火把,去了府下徑自取了藥材前來。
華佗又道:“將這些藥材搗磨成粉,撒在大鍋之內(nèi)?!北娙擞质菍v盤的尋搗盤、搗藥的搗藥,忙乎了好一陣,這才制成藥粉,細細的灑在大鍋內(nèi)。”其間張仲景、呂布、張遼、高順四人不停為亂塵注血洗毒,亂塵自腰以下盡數(shù)沒在血水內(nèi),可先前那百十只海碗中的備血即將用盡,眾將瞧在眼中、也不待呂布吩咐,又掏匕首再行刺腰放血,連那些看熱鬧的后房小廚、賬房先生都被群豪的誠摯高義所感,借了刀具,多多少少也放了一些,可他們不通武學、難知穴位所在,有兩三個人不經(jīng)意間反將自己刺得重傷。華佗瞧在眼中,心中雖是大嘆不止,卻也不出聲阻攔。好不容易鍋中的血水漫至亂塵下顎,華佗出言道:“夠了!”眾人這才停手。
呂布關切亂塵傷勢,問道:“華神醫(yī),下一步該如何使當?”華佗道:“將他置于這溫血中六個時辰,待他體內(nèi)寒血去盡、新血溶生之時,我再替他接筋續(xù)骨,他這條小命便可保了。”張仲景訝道:“溫血……師哥,眼下鍋中鮮血漸是發(fā)寒,我們?nèi)绾问沟悯r血常溫?”華佗嘆道:“我原是有小火慢烤的法子,故而方才要你們尋一口大鼎來,可一時情急,你們只好取了這薄薄鐵鍋之用,我這樁法子倒是難行了。”李肅口快,問道:“這鐵鍋如何?咱們自也可以用小火慢烤。我這就去準備柴火?!比A佗罵道:“非但是個蠢材,連耳朵都似聾了一般?!崩蠲C被他一罵,頓時臉頰燥紅,卻又不好還嘴,心想:救亂塵這小子要緊,我便是觍著這張老臉求你,也沒什么丟人。又道:“華神醫(yī),如何不可?”
華佗道:“大鼎內(nèi)壁甚厚,非但可抵御烈火之灼,更能將我所調(diào)配的藥性緩緩逼發(fā),起了文火慢煮、細水長流的妙處。我原先設想以小火煨上小半個時辰,再歇息得一會,只需維系鍋中鮮血與人體常溫持平即可??蛇@鐵鍋內(nèi)壁甚薄,火力一至,鍋中鮮血尚未回溫,已是將人給燙傷了,那老子還治個屁??!”群豪聞言,均是苦惱不已,呂布反是微微一笑,道:“華神醫(yī),晚輩有個法子,不知能否通行?!比A佗沒好氣的道:“有屁快放?!眳尾嫉溃骸巴磔叢徊?,可用所學的明陽掌渡力加熱鐵鍋?!比A佗搖搖頭,道:“你內(nèi)力太厚,這明陽掌使將出來,熱力更甚于那烈火炙烤,不成,不成!”呂布又是微微一笑,伸出雙手,按在鐵鍋兩側(cè)。他內(nèi)力果然了得,不一會的工夫,鐵鍋內(nèi)的鮮血已是蒸騰起白煙。華佗連忙阻止道:“你想燙死這小子啊!”不想被張遼、高順二人攔住:“神醫(yī)莫慌,您伸手入鍋一探便知?!?p> 華佗將信將疑,將手探進鍋內(nèi),只覺鮮血溫潤、毫無燥熱之感,心中止不住為呂布的精深內(nèi)功折服——呂布武功一向霸道悍烈,他這明陽掌帶個陽字,打在人身上、定然有如烈陽炙烤,可如今他已能將內(nèi)力隨意揮發(fā),天下間這等操縱自如的本事,也就他呂布這無雙一人罷?先前我在司徒府中與他打架,我以為自己招式遠勝于他、內(nèi)力也是相差不多,最后他能得勝也是靠那怪腳倒踢僥幸所致,渾沒料到他原是隱藏了內(nèi)力,想來與我真是夜郎自大的緊了,人家只不過出了兩三成力便就將我那苦思了數(shù)十年的‘五禽戲’給擋了,我這張老臉可在王司徒、蔡中郎、管廬主這三位面前丟盡了……
華佗思忖間,呂布等人已著手運功,那呂布雖有鬼神之威,但終非鬼神,難逃人力可為的極限——他今夜先與甄宓比拼內(nèi)力,后與華佗斗掌賽步,早是大耗了元氣,此后又負著張仲景來回急趕救人,加上為救亂塵失血過多,此刻長久以純陽內(nèi)力加熱鐵鍋,難免不支。可滿堂之上,會得陽烈一類武功的兄弟雖多,但能如他這般操控自若的,就僅他一人。若是他收掌歇力,鍋中的溫血失了熱氣,亂塵又如何可救?
呂布又勉力支撐了大半個時辰,臉色已然煞白,按在鐵鍋上的雙手更是連連顫動,華佗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說道:“呂布,你再不收手,這小子的命還沒救回來,你自己的這條命可要提前送與我了!”呂布聽在耳中,知他說話雖沖,但實是熱忱之言,已是暗地里對自己有了好意,勉強笑道:“沒事……”他這兩個字剛剛說出口,卻是控制不住胸口的悶郁之氣,一口大血狂噴而出,華佗急忙將他拉開,喝道:“放手!”華佗生怕呂布顧及同門情分、不肯休息,又疾點了呂布的定身穴道,卻不知此時呂布丹田氣海之內(nèi)空空如野,別說是運氣抵擋華佗,便是個尋常小孩手指輕輕戳他身子他也不能抵擋,華佗點穴時難免施力,竟將呂布堂堂的七尺男兒身軀給推倒在地。眾將不解這其中緣由,以為華佗又在使壞,各個橫眉怒目,急欲發(fā)作,聽得張仲景疾呼道:“師哥!師哥!曹少俠他……”眾將循聲望去,只瞧見亂塵方方有些血色的臉龐逐漸黯淡泛紫,顯然是一失了呂布熱氣相助,他體內(nèi)的陰毒寒血片刻間就將滿鍋的血水浸得冰寒。華佗神色大變,連連皺眉,喃喃自語道:“我只長于招式,內(nèi)卻是爾爾,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他正百愁不解之間,突聽得群豪中有人嘆聲道:“真是后悔,當年師傅傳我水火相濟的練功法門。我卻言說自己貪多不勝、不如專精一門,只是深研那寒冰掌,若是當年能懂得師傅的良苦用心,縱使我資質(zhì)不佳,只能練的個不三不四,今日也可救得亂塵兄弟的性命了……”又聽得一人道:“是啊,當年恩師也如此教誨過,只可惜我這個榆木腦袋不開竅,也只學了一門山陰功?!彼诉@么一說,大殿上有不少人隨聲附和,華佗猛然一拍大腿,道:“有了!有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學不是陰就是陽,華佗啊華佗,你怎的這般蠢,連這點都想不到?”眾人被他這么一笑,只以為他因亂塵的病情而急的發(fā)了狂,欲出言安慰他,卻聽華佗大呼道:“方才是哪些個賊小子說會寒冰掌、山陰功這類寒門武學的?”群豪不知其意,但聞他問話,不敢不答,旋即站出十幾人來,但見為首的四人正是那臧霸、魏續(xù)、宋憲、侯成,其余諸人也是呂布軍中佼佼之輩,華佗面色狂喜,又對張遼等人大聲問道:“那你們便是擅長烈火掌、純陽拳這類功夫了?”不待張遼等人答話,華佗又道:“快,快,快,你們烈火對寒冰,從軍中擇出與自己內(nèi)力相當者,兩人為組,上前按在鐵鍋之上!”
群豪當即會意,心中亦是大喜——果真是蓋世神醫(yī)!以烈火對寒冰,不正是起了那水火相濟、陰陽相生的妙詣么?張遼高順二人對視一眼,齊齊出掌,按在鐵鍋上,須臾之間,鍋內(nèi)的熱氣騰騰蒸起,亂塵得了溫血相助,臉色果然好轉(zhuǎn)。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張遼高順二人也是支撐不住,郝萌臧霸二人旋即出掌接替,他二人只撐了兩炷香不到,便已脫力,此后李肅對魏續(xù)、成廉對侯成、曹性對宋憲二人一組也只撐了一炷香功夫,便被陰陽對拼之力反震的支持不住,需得打坐垂簾入定,調(diào)理丹田中的氣息。幸在呂府中不缺內(nèi)力高強的漢子,縱使只能撐得片刻,也是綿綿不絕,他人回復的時候,尚有幾組人還未上前發(fā)功,張遼高順二人已然回復氣力,再是出掌按在鐵鍋上。
如此眾人輪番上陣,倒也不覺辛勞,不知不覺間,天色大光,已是足滿了六個時辰。而呂布也已紅光滿面,自行沖開了華佗所點的穴道,他耳聽亂塵呼吸漸起,雖然仍是微弱、但已可辨得緩慢平坦之息,又伸手拿他脈象,亦是不再龐雜紊亂,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華佗長吁了一口氣,道:“好啦,將這賊小子自鍋里撈起,我接續(xù)完他的筋骨,再縫合了他的傷口,他便死不了啦?!比汉雷允谴笙玻膊活櫻凵?,七手八腳的將沉沉昏睡中的亂塵平放回床榻上,張仲景早已備好了剪刀針線,笑道:“師哥你是外科圣手,今日作師弟的給師哥打打下手,也算是開開眼界。”華佗此先乃是被仇恨所惑,實不是一個惡人,聽得師弟張仲景這般的討趣說笑,仿佛又憶起了昔年同在張伯祖門下學醫(yī)時的歡愉時光,不由得微笑道:“這等當口,說什么閑話,拿線、拿線……”
他二人同為當世神醫(yī),一個切肉去腐、一個止血縫合,妙手回春之時絲毫不啻于武林中人比武較招,呂布等人從旁觀看,只見他二人四手穿梭如燕,那醫(yī)刀揮舞似庖丁解牛、針線穿梭比蜘蛛結(jié)網(wǎng),只不過小半個時辰,他師兄弟二人便將去腐、接骨、續(xù)筋、上藥、止血、縫針、裹紗這七樁步驟完成了。華佗將手中剪刀一扔,長吁了一口氣,道:“成了?!?p> 群號喜上眉梢,均是拱手抱拳,謝道:“華神醫(yī)妙手回春,扁鵲在世也不可比也!”華佗閃身一讓,并不受禮,道:“你們這些賊小子少拍老子的馬屁,我華佗豈是那董卓一般的匹夫,敢不要臉的去比扁鵲祖師爺?”群豪均是曉得他的臭脾氣,非但不怒,見他這么一本正經(jīng),反是哈哈大笑。呂布又道:“華神醫(yī),您這救命之恩,呂某今生莫敢相忘,此后神醫(yī)若有差遣,呂布自當從命!”華佗連連搖頭,道:“我與你有殺兄之仇,誰要你報恩了?”
他想了一會兒,將右手一攤,道:“拿來!”呂布不解,問道:“華神醫(yī)所需何物?”華佗雙眉倒豎,道:“難道求人醫(yī)治,可以不付診金么?”群豪大為訝異,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只聽華佗又道:“兀那小子,還楞著干嘛?我華佗雖是行醫(yī)救人,但也要混得一日三餐的酒食,豈能做那蝕本的生意?快、快、快,現(xiàn)金現(xiàn)銀,概不賒欠!”
呂布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覺得這華佗只是嘴上不饒人、但內(nèi)心里卻是一個真性情的好人,又想將來自己欲要成就了大業(yè),軍中難免會有一二惡疾,眼下雖有張仲景助力,但華佗醫(yī)術更為神妙,說不定可助得自己一臂之力,一時間竟生了留他在府中長遠做客的心意,便躬身彎腰道:“華神醫(yī)只是為求那一日三餐,又有何難?小子這府中藏有西域的上等牛肉以及數(shù)萬壇的陳年佳釀,華神醫(yī)若在府中做客,別說是一日三頓美酒好肉,便是一日八頓、十頓也沒什么大不了?!?p> 華佗從未料到這威儀天下的無雙呂布竟會說這種笑話,心中自然而然的生了一股親切感,直欲想笑,但礙于面子、只得強壓住笑意,道:“既是有美酒大肉,我住上兩天也是無妨。不過你這診金,咱們可一分都不能少。你快喚個賬房先生來,我與你好生的算上一算?!眳尾家娝o絲毫遲疑、當場便即答應了,更為大喜,道:“那是,那是!”他轉(zhuǎn)身對眾人道:“賬房的龐老先生在么?”門外有人應了一聲:“侯爺,小老兒在這兒呢。”呂布喚道:“勞煩龐老先生進來說話?!蹦驱嫀煚攲嵲谑抢线~的可以了,群豪已是讓了一條路來,他顛顛簸簸、慢慢吞吞的走了半天,才走到呂布跟前,對著呂布便是噗通一跪,邊咳嗽邊道:“小老兒……給侯爺和各位將軍磕頭請安啦!”呂布憐他老邁,也不欲他磕頭,伸手將他扶起,又拉過一張桌椅與他坐了,道:“勞煩老先生執(zhí)筆記下賬目,稍會兒華神醫(yī)將診金算完,你去府庫中取了與他。”龐師爺?shù)溃骸笆沟?,使得……咳咳咳……?p> 華佗見他龐老師爺著實老邁,又一個勁兒的咳嗽,提筆俯在案牘上,連面貌都埋在白發(fā)之下,心道:“這位老先生咳的如此厲害,卻像受了極嚴重的內(nèi)傷一般,可他步履虛浮、腳下乏力,并非習武之人。而他年紀少說也是七老八十了,又怎會受那內(nèi)傷?罷了罷了,待我調(diào)戲過呂布、出得心間的這口惡氣之后,我再替他把脈探相便是?!比A佗道:“我尋常出診,若是窮苦人家,便不收銀兩;若是普通莊戶,便收他三文錢,以敬我扁鵲祖師爺仁、愛、德之心;若是大戶人家,嘿嘿,我可要收白銀千兩、黃金一斤。至于你嘛,貴為當朝溫侯,可謂是位極人臣了,自然要水漲船高,這樣罷,收你黃金一萬兩?!比汉缆犓f前半句時還是止不住的在笑,此刻華佗后半句一出,各個都傻了眼,連他師弟張仲景都勸他道:“師哥,某要說笑?!比A佗喝道:“誰說笑啦?我且算一筆賬與你們聽,先前我那麻沸散,令亂塵這賊小子全身麻醉、阻隔他換血的劇痛,這等蓋世良方乃時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采集各處的靈草妙物精心炮制了十多年,這才得了這區(qū)區(qū)一小包,今日可是全部與了他。光我這一包麻沸散,便值那黃金八千兩。其二,我出的方子,可不是胡亂編湊,名曰令萬血和合散,專以調(diào)配個人血相,免得這小子受那混血沖突之毒,這方子乃是我捉了數(shù)百上千只老鼠、日以繼夜的實驗才獨門自創(chuàng)而成,怎么說也值那三千兩金子罷?嘿嘿,我這是看我?guī)煹艿慕鹈?,還是少算了你一千兩,怎么地,你們想倚仗人多勢眾,存心抵賴不成?”
呂布見他一本正經(jīng),不似說笑,也是哭笑不得,方要說話,卻聽得那賬房龐老師爺插言道:“不錯,不錯,華神醫(yī)這價錢公道合理,童叟……咳咳咳……童叟無欺……華神醫(yī),你既收了侯爺這么多錢,不如行個方便,替小老兒將這肺咳的老毛病也治了罷?”
這姓龐的老師爺平日里便就有趣的緊,這溫侯府上下除了呂布一人,上至張遼高順、下至看門喂馬的小校都領教過他的調(diào)戲逗哏,此時聽得他又要作弄那華佗,各個嘻嘻哈哈,連張遼高順這等一向沉穩(wěn)的漢子都忍不住抿嘴微笑。那華佗素來嘴不饒人,聽這龐老師爺與他頂嘴,頓時來了興致,笑罵道:“老師爺既然說是不錯,那定然便是不錯,來來來,我買一送一、且替你把脈便是。”言語間已伸手去搭那龐老師爺?shù)拿}象。
這一搭不要緊,眾人只見華佗陡然咋舌一聲,伸手又去搭他左手的脈搏,過了一會兒,又重去搭他右手脈搏,如此來來回回轉(zhuǎn)換了個四五趟,兩條眉毛都皺成了一條線,群豪只以為他是在做戲,更是哈哈大笑個不止,卻聽華佗對張仲景道:“奇了怪了……師弟,你擅于內(nèi)科,也來瞧瞧。”張仲景甫一搭住那龐老師爺?shù)淖笫置}搏,便道:“這可真是奇了!”群豪頓時哄堂大笑,只覺他師兄弟二人一唱一和,演的活似真的一般,那呂布心細,見華佗二人均緊閉著雙眼、苦苦尋思,并不似作偽,問道:“兩位神醫(yī),龐老師爺這肺咳究竟是何疑難雜癥?”華佗沉于疑惑中,張仲景沉吟了半晌,道:“老先生脈中似有三股內(nèi)力,每一股內(nèi)力都相互沖突頂撞,最后匯于心肺之間,這才長咳不止,只是這肺咳的毛病既不是風寒濕熱二相所致,又不是疫病蟲毒四物所染,卻似個武林高手因修習武功導致走火入魔而成……”華佗搖頭道:“師弟,你這話一半對又一半不對,這位老師爺?shù)臍夂V泻翢o內(nèi)息吐納,又何來走火入魔之說?況且江湖中的武學無論正邪,都沒有說內(nèi)力不在丹田匯聚而藏于心肺間的……但老先生的脈象,卻又似極了絕頂高手的內(nèi)力沖突,每一股內(nèi)力都不輸于溫侯,當世之間,老夫見過能有這般內(nèi)力的,也就亂塵這賊小子了……老先生,你這傷真真是奇怪的緊了,我治不了……”
群豪哪里肯相信這手無縛雞之力、連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老頭子竟是超越于呂布、亂塵這等武林翹楚的絕頂大高手?各個笑的前仰后俯,那李肅更是捶胸笑道:“張老弟,我與你結(jié)識這么久,平日里只見你老實巴交,今日你見了自家?guī)煾?,也這般不正經(jīng)起來了?!睆堉倬凹钡溃骸案绺纾倬熬渚鋵賹?,非是說笑……”呂布本就將信將疑,伸出右手探那龐老師爺脈搏,可方方碰到龐老師爺?shù)氖滞?,卻覺右手陡然一麻、似被雷電震擊了一般,說不出來的難受,他大驚失色之下,左手又探,這一次卻如石沉大海般,一只左手竟被龐老師爺?shù)氖滞蠼o牢牢的吸住,他情急下急忙運勁掙脫,可連運了三次內(nèi)勁,一至手掌之間卻莫名其妙的消了個干干凈凈,他縱橫人世數(shù)十年,從未見過如此怪相,既是惶恐又是驚訝,道:“老……老先生……”話未說完,又覺一股柔和醇厚絲毫不輸于師尊普凈的內(nèi)力自龐老師爺?shù)氖滞箝g騰起,將他方才掙脫不開的左手輕輕托開。但聽那龐老師爺出聲贊道:“侯爺好俊的內(nèi)力!”
呂布、華佗、張仲景三人瞧的仔細,心想這次可真是遇到了不世出的高人了,那呂布心道:“我左慈、普凈兩位師尊乃是半仙之體,此人內(nèi)力能與兩位師尊伯仲,天下間能有這般神通廣大的又能是誰呢?……那董卓自洛陽遷都長安,當初在洛陽時的家仆傭役不愿離鄉(xiāng)背井、并未與我同來長安,后來我侯府缺人,便自市集上張榜錄人,這位龐老師爺當時便來應征,我見他賬薄做的尚且不賴,又憐他年老孤苦,便留在府中……想不到他在我府中大半年了,我平日里多少還見得一兩次面,竟絲毫探知不出他深具如此雄渾似海的內(nèi)力,左慈師尊曾教誨過,人的武功若是練到極致,便能返璞歸真、重返自然,有所謂‘無象之象、無極之極’,此乃我道門修真的臻化處,我亂塵師弟無狀六劍亦是同理,現(xiàn)今雖也是十分厲害,但練得尚還不算到家,遠不及此人這無象無形的境界……對了,我怎忘了那歸隱已久的‘天下五奇’五位老人家?老師爺姓龐,難道是那‘左道旁門’龐德公?呀!若是龐老先生,這大半年來他定是考量于我,我常有少謀失言之處,豈不被他早瞧在眼里、藏在心中?慚愧,慚愧……”
呂布既已想通這龐老師爺?shù)纳矸菪彰?,急忙跪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道:“小子呂布,拜見龐德公龐老師!”群豪不由得大驚,均是拿眼望向那龐老師爺,只見他鼠頭獐目、眉發(fā)皆白,滿臉密密麻麻的老人斑,實不想不到這個身材矮小、甚至有些駝背的糟老頭子竟是那馳名世間、已成江湖傳說的天下五奇之一、‘西臥左道龐門’的龐德公??蓞尾妓貋沓烈?,再是說笑也不至于如此面色凝重、施以跪拜大禮,一時之間,群豪各個瞠目結(jié)舌、呆若木雞。那龐德公伸手來扶呂布,口中呵呵笑道:“呂布師侄,快快起來。我與你兩位師傅乃是平輩敘交,算來只不過高你一輩,你喊我一聲師叔便是了?!饼嫷鹿愿溃瑓尾疾桓以齑?,恭聲道:“是,龐師叔?!边@才起身??伤椒秸酒?,華佗又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頭頂更是砰砰砰砰的發(fā)出猛磕之聲,但聽他口中呼道:“師父大人在上,徒弟給您磕頭啦!”
這一次龐德公卻不避讓,心安理得的受了他三叩九拜之后,才嘆氣道:“華佗,你且起來罷?!比A佗道:“是,師父!”言畢,規(guī)規(guī)矩矩的侍立在一旁。這事態(tài)發(fā)展陡變不止,頃刻間這原先不過侯府中的賬房先生搖身一變成了溫侯呂布的師叔、神醫(yī)華佗的師父,群豪哪里反應的過來?連呂布也不免心中嘀咕:“這華佗不是與張仲景同在張伯祖門下學醫(yī)么,什么時候又成了龐師叔的弟子了?”
但聽龐德公又道:“華佗,我當年面授你十二日武學,今日受了你三叩九拜之禮,咱們這師徒之誼,便就盡啦?!比A佗遲疑道:“師父……”龐德公搖頭道:“自今往后,休要再叫我?guī)煾浮A佗,你的授業(yè)恩師乃是張伯祖張先生,我素來仰慕于他,一直想登門拜訪,只怕他瞧不起我這旁門左道,等我終是有了膽量去求見時,他卻又駕鶴西去了,終使我緣慳一面、引以為今生之恨。我既是欽敬于他,又怎可失了禮數(shù),將他的親傳弟子錄入門墻?我雖是個顛三倒四的怪人,卻不能對先人不敬。當年我見你行醫(yī)救人、卻險些被強盜所害,這才心生不忍、將你搭救,又見你雖是資質(zhì)上佳卻將家傳的武學練的稀疏平常,這才起了頑劣之心,傳了你我道家武學的法門。我此舉并非要授你衣缽,乃是要你習武自保,施救天下蒼生,安寧康莊人道。這些年來,我雖也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但你也算仁心仁德,總算沒有壞了你先師的名聲。故而我今日受你三叩九拜,成了咱們師徒之禮,但緣盡于此,你也不必強求,日后相見,你便呼我一聲龐老頭兒罷?!比A佗伏首拜道:“徒兒不敢……”龐德公白眉一橫,怒道:“放屁!”華佗曉得他的脾性,心頭再是不舍,又哪敢頂嘴半句?又是傷心、又是不舍,口中囁嚅道:“是,是,是……”
呂布瞧在眼中,心中尋思:“難怪龐師叔的名號是‘左道旁門’,非但武功涉獵龐雜,連行事說話都這么稀奇古怪,不近人情常理……龐師叔既是在我府中大半年,定然是觀望于我,若我當真如世間傳言那般的無惡不作,恐怕龐師叔早已一掌將我斃了……”想到此節(jié),他冷汗涔涔而下,頃刻間連貼身的內(nèi)衣都已濕透。
他正惶恐間,果然聽得龐德公說道:“呂布,當初我來你府上時,我便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時過境遷、我這一住便是大半年,到今日,我卻另有幾句話要與你說。”呂布道:“小侄恭聆龐師叔教誨?!比汉肋@才相信這糟老頭子真是那龐德公無疑,頓時噤若寒蟬,又聽他有話要說與呂布聽,皆欲退離了大殿,豈料龐德公大手一揮,笑道:“諸位將軍與呂布師侄都是生死之交,小老兒的這些話,一齊聽了也無不可?!比汉滥也粡模碇Z然道:“是,恭聆前輩教誨!”
龐德公嘿嘿笑道:“咱們相處了這么久,何時又如此拘禮過?高順,你去取了美酒來,咱們邊喝邊說。”高順心道:“這位龐前輩道號‘左道旁門’,行事果然大異于常人,先前為隱瞞身份說了三教九流的葷段子便就罷了,今日身份已現(xiàn),卻仍是這般嘻嘻哈哈的與我們這些后輩晚生說話,渾沒個大高手老前輩的模樣?!彼闹朽止荆醚矍颇驱嫷鹿菝测?、油頭垢面,哪里像是一位叱咤江湖數(shù)十年的武林神話?但只是這么一遲疑間,已迎上龐德公的目光,但見他雙目精芒大勝,銳利如劍,但這鋒銳之色一現(xiàn)即收,轉(zhuǎn)眼間又成了邋里邋遢的糟老頭子。高順心里發(fā)憷,急忙領了幾名小校,去府庫中甄選了一十二缸年份最久的陳年西域佳釀來,又親自擇了一杠,抬至龐德公身前。龐德公伸掌輕輕一掃,已似快刀削泥一般將那酒缸缸口連同封泥一齊削落在地,醇烈的酒香旋即馥滿大殿,引得龐德公大贊道:“好酒!好酒!果然是好酒!呂師侄,我來了你府中大半年,可頭一回喝這般好酒呢!”也不等呂布說話,他單手一抄,已將那足有五尺方圓、重逾千斤的厚土大缸輕飄飄的托在掌心,眾人正衷心佩服他方才這兩手神乎其技的武功之時,他早已高舉著酒缸,呼啦啦的仰頭倒灌了一肚子美酒。但聽得他高聲打了一個飽嗝,笑道:“拿碗來,這等絕世美酒大家一起喝了才是盡興!”
高順拿眼望向呂布,只見呂布微笑道:“且憑師叔吩咐?!比汉栏鱾€好酒,早已眼饞的緊,只是礙于這龐德公的前輩身份,不敢造次,眼下得了呂布應允,各個心下歡喜,漸漸失了拘泥惶恐之心。眾將不敢學龐德公這般癲狂,皆拿了海碗,滿滿的舀了,以呂布為首,齊聲道:“晚輩向龐老師敬酒,請!”龐德公大笑道:“好男兒,當是快意恩仇、瀟灑人世,諸位能忍辱負重如斯,難得啊難得!來,來,來,龐某先干為敬!大家伙兒干了!”群豪齊聲應道:“為國為家,死而后已!”眾人舉碗一飲而盡,一口氣連干了三碗,齊齊的放聲大笑。
龐德公緩緩說道:“師侄,我在鹿門山與黃承彥那老鬼飲酒時,聽他言說你的種種劣跡,說你不查生父下落,卻拜那丁原為義父,此后又誅丁原,復拜了國賊董卓為父,此間三異其姓,實為做人之恥。我說你乃左慈、普凈兩位師兄的高徒,斷不會人品如此低劣,想來你骨血中得傳了乃父諸葛玄的隱忍氣,這才如此使然。可黃老鬼卻是不信,說你為虎作倀,助那狗賊董卓殘害了不少忠良,引得天怒人怨,這黃老鬼一生從未說過謊話,我見他信誓旦旦,卻仍是不信,便與他打了個賭,賭你并非禽獸無教之類。后來我便下山尋你,可一路上聽聞你的諸多劣跡,其間多有坊間添油加醋,直把你說成個人面獸心、無藥可醫(yī)的殺人魔王,連你帳下這些將軍都與你蛇鼠一窩,各個皆是禽獸走狗。我倒是有些信了,便想替天行道將你們盡數(shù)斃了。適逢你在虎牢關前大戰(zhàn)關東諸侯,我便趕往虎牢關,卻聽聞你諸葛玄、于吉兩位父親同時現(xiàn)身救你,你生父諸葛玄更是自死于陣前,你爹為人正直無私,我素來欽佩,心想他舍身赴死定然不會只為了父子骨血之情,想來世人對你多有誤會,便生了暗中查探的心意。后來你督師遷都長安,府中缺人,我便來應征,這大半年來,幸得你與諸位將軍的照顧,日子過的還算不賴。”
呂布目中含淚,道:“父親舔犢之情,孩兒刻骨銘記。只是我惡貫滿盈、壞事做盡,實不值爹爹為我這不肖子赴死殞命……”龐德公搖頭道:“古來為家國大事者,又有幾人行事光明磊落、不落得他人檢點的?師侄,你爹常言,‘生而為人,當無愧于天、無憾于地,他人言語,恍如清風’。虎父當有虎子,你既為人杰,便有些不得已的地方,只要你自個兒問心無愧,他人說什么狗屁王八蛋,你管他做什么?”
龐德公說的話雖有些粗魯,但誠乃長輩之風,句句公道在理,直說到了群豪的心里去。那臧霸平日里與他最為熟識,此時漸失了畏懼心,將他當作平日里一起插科打諢的那個老師爺,一不留神,高聲到:“龐老鬼,你說的太對了!主公,咱們兄弟伙跟著你,為的是天下安定,少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平日里受的糟氣哪還少了?可兄弟們便是知道您的大志所向,都鐵了心跟了你!還請主公日后別說這般自損威風的話來?!北妼⒈凰@份豪氣所惑,齊聲道:“咱們主公乃是頂天立地、威風凜凜的好男兒、大丈夫,什么時候似那娘們兒一般哭哭啼啼的!”呂布聽在耳中、甜在心中,他一生豪傲、何曾人前落淚?此時此刻,一雙虎目竟是落下淚來,但聽他舉碗高呼道:“諸位兄弟,千言萬語,僅此一碗!”言畢,一仰首,將滿滿當當?shù)囊缓M刖茋W啦啦的灌進喉中。群豪亦是高舉酒碗,一飲而盡,主仆對望,放聲大笑,其勢豪壯,直沖云霄。
龐德公心中歡喜、目里含笑,對呂布道:“師侄,人生得友如此,夫復何求?上天賜你無雙天分、師父傳你精強武學,實乃是托寄了天下大業(yè)、人間疾苦于你,你自當珍之惜之。”呂布道:“師叔諄諄教誨,呂布自當銘記在心。”群豪亦道:“我等追隨主公,萬死不辭!”“好,好,好……”龐德公連贊三個好字,又對華佗道:“華佗,你且留在呂府中,他日呂府中人若有疾患之處,還需你出力扶持?!比A佗應道:“是,師……龐老師……”
龐德公點了點頭,又對呂布說道:“想必你已經(jīng)見過管輅、石廣元兩位師侄了罷?”呂布道:“是?!饼嫷鹿嫔龀?,似有憂色,緩聲道:“我這位管輅師侄號稱‘縱橫廬主’,倒并非一味托大,他天賦異稟,洞悉天機之處遠甚于其師司馬徽。你可知他今日來尋那司徒王允,所為何事?”呂布道:“侄兒不知。”龐德公仰頭遙望窗外天穹,長嘆一口氣,道:“管輅師侄夜觀天象,據(jù)紫薇斗算之法、演天星奇變之道,得了一紙賦文,名曰‘毓秀賦’?!眳尾键c頭道:“前段時日,董卓去尋管輅師兄,以求問鼎天下、榮登九五之意,我當時也曾同去,據(jù)聞管輅師兄與他的便是這‘毓秀賦’?!饼嫷鹿溃骸安诲e,‘天下鐘靈處,盡在毓秀賦。’當年被你亂塵師弟卷入凡間轉(zhuǎn)世的天星地靈、漫天神佛皆在此賦中,此后百年之內(nèi),便是這些豪杰出將入相、縱橫天下?!眳尾嫉溃骸霸瓉砣绱恕!饼嫷鹿值溃骸澳悄阆氩幌胍娺@毓秀一賦?”呂布截然道:“不想!”
龐德公也不吃驚,問道:“為何?”呂布道:“師叔在上,請恕侄兒狂妄。侄兒一直以為人力勝天,有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生死有命,成事在人?!饼嫷鹿珦u頭道:“古來多少英杰輩,皆難逃‘命是天定’之理,你又豈能例外?”呂布面色堅毅,道:“命若天定,我便破了這天,縱是身死壞滅,自也無憾無悔!”龐德公又是長嘆一聲,微微擠出一絲笑意,伸手輕按住呂布的右肩,道:“果然是普凈、左慈教出的好徒弟!好!看來那司徒府你也不用去了?!眳尾键c頭行禮,道:“是!”
龐德公先了看呂布、華佗,再看了病榻上昏睡中的亂塵,又是環(huán)視眾人,道:“各位,這樁塵緣已然了了,小老兒該走啦?!北娙司氤雎曂炝?,卻不見他如何邁動步伐,只一眨眼間,只覺一陣清風拂過,早已失了他的蹤影,但聽他朗朗的余音繞梁:“烽火冥滅,連環(huán)長往。白門倒懸,事違塵枉。天下去返,鼎力為當……天下去返,鼎力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