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鄧謖年歲雖輕、并不以功力見長,但他身受周倉、裴元紹這樣的外家硬手熏陶已久,出手自也是凌厲迅疾無比,轉(zhuǎn)眼之間四劍變八劍、八劍變十六劍,劍勢東閃西爍,已如一張劍網(wǎng)將這府門前的方丈之地盡數(shù)護(hù)住。但這白影卻是快到匪夷所思,一瞬之前,還見那白影被劍光籠在身前,可一瞬之后,鄧謖長劍雖仍是在手,但前方已是一片空蕩蕩,那白影竟是在這呼吸的一瞬間從連密的劍勢里擦身而過!要單純比試劍法,世間能勝得鄧謖的不少,但如此番視他全力而攻的劍法為無物、連應(yīng)對拆解都不需要的人,怕是稀如鳳毛麟角,其形之快、其步之妙,與其說是高人還不若說是鬼魅。冷靜如他,見得這白影避劍的身法,也不由大為驚懼,但驚懼歸驚懼,他守府職責(zé)在身、絲毫不敢怠慢。他已曉得,這白影不管是人是鬼,憑自己一人之力是如論如何也斗他不得,只能口中狂呼報警,長劍更是瘋劃,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氣勁貫空,發(fā)出嗤啦嗤啦的嘯音。
好在司徒府門厚重,門后又以三根百余斤重的熟銅條栓頂著,那白影一時半刻間難以破門而入,但繞是如此,鄧謖的的劍尖始終離那白影不及半寸。這呼喊打斗之間,那白影陡然開口說話道:“別……別打了……我……我要見司徒……司徒公……”白影話音一出,鄧謖便知他是人非鬼,心中更恚:你這廝大半夜的搞成這番模樣,盡是裝神弄鬼,此刻又想謁見司徒公,你當(dāng)我這兒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一著急,難免又犯了口吃的老毛病,嘴中罵罵咧咧的喝道:“你……你……你好大的膽……膽子!砍了你……你的雙……雙腿再……再說!”說話間,他長劍陡然一轉(zhuǎn),刷刷刷數(shù)個劍花,刺向白影下盤,乃是要削了來人的腳筋。
那司徒府中的守衛(wèi)聽得鄧謖的打斗呼喊聲,俱是驚醒,鞋襪衣冠也來不及穿,隨手撿了一把兵器便往府門去施援??赡情T后的銅栓沉重,府將們本就是將醒未醒,再加上人多手雜,反而無處使力,一時竟是難以將那銅栓移開。反倒是先前那隊欲要投效呂布的人馬追趕至此,見得鄧謖與這白影纏斗,一把長劍舞得如龍似虎,卻也是無可奈何。正要上前幫忙,卻見得鄧謖使出這專削下盤的劍法,那領(lǐng)軍校尉也是通于武藝,心想這劍法好生了得,看似削人下盤,對方勢要上躍閃避,但實則使劍者手腕輕易倒轉(zhuǎn),便可卸了對方一雙胳膊。這白影唯今避讓之法,便是向后急退、躍出這劍勢籠罩的范圍。但這白影身后乃是偌大的漆紅鐵門,顯然是退無可退,看來不用勞煩他們出手,這司徒府的守將便可將此賊擒住。卻見劍尖將要及那白影腰身,那白影果然往上躍起,便在此時,鄧謖手腕輕微一轉(zhuǎn),長劍已是挺挺上揚,直刺白影肩胛。可世事總是難如常人所料,那始終側(cè)身閃避的白影居然伸出一只袖子來,只是微微一拂,在鄧謖的劍身上輕輕一點,鄧謖的劍勢竟已轉(zhuǎn)向,直剌剌的倒刺自己肩膀。這白影說來也怪,這一手雖是倒逼之意,但倘若鄧謖就此棄劍后躍,那劍勢力勁不足,倒也不能將鄧謖傷了??舌囍q一心守節(jié),竟是半分也不肯退讓,五指箕張,竟是拼著長劍穿肩而過、也要拿住那白影的衣袖。那校尉看在眼中,心覺這一手既狠且殘,人所難料,若是換了自己,怕是不能如此,心里佩服這守將的忠士氣節(jié),手上也不怠慢,一把長刃闊刀如風(fēng)輪般揮舞,已是砍向那白影另一只衣袖。
他這一刀,名曰“高密失湖”,乃是從東漢開國功臣高密侯鄧禹湖縣失師的典故中來,想那鄧禹當(dāng)年于湖縣戰(zhàn)赤眉軍不勝,五千軍馬只余二十四人,但鄧禹不愧為一代良將,僅憑這二十人在豁阪城堅壁自守,與數(shù)萬赤眉軍周旋半月,只待援軍來時,赤眉軍非但攻之不下,更被其以跳刀斬殺了千余將士。彼時鄧禹手下有一員賈姓小校,原也是江湖中人,見得鄧禹的這刀法甚是厲害,便央求鄧禹將這樁刀法傳了自己,后來光武帝平定天下之后,這名賈姓小校告老回了故里河?xùn)|襄陵,將鄧禹彼年所用的刀法結(jié)合江湖上的斗殺術(shù)創(chuàng)出一門刀法,專攻敵人上盤,其勢威猛似虎,或斬人手臂、或矽人胸腹,往往一刀制敵。只是這門刀法傳內(nèi)不傳外、傳子不傳女,這么多代下來,于這世間聲明不顯,加之賈府人丁單薄、家道中落,后人遷居西涼之后,常是棄武從文,多做得那教書鄉(xiāng)間的窮書生,世間識得這門刀法厲害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傳至他這一代,西涼匪禍不斷,他便重操武藝,在李傕軍中雖是威名不顯,但身邊的兄弟卻是曉得他武藝不俗。眼下他這一刀大開大合,頗有昔年鄧禹再世的雄風(fēng)。
他刀在半途,身子更著搶進(jìn),陡然之間,刀光劍影交織,已與那鄧謖合兵一處,均是從上路齊齊夾擊,要將那白影逼死。但那白影卻仍是呼道:“容我見……見得司徒公!”說話間,他一只手去推那鐵制大門,另外一只手連袖口都未伸出,只是輕輕一掃一拂,便已將二人的刀劍合擊之勢給擋了。他見鄧謖二人仍不收手,袖子反手逆勢一挑,變拂為勾,這虛虛飄飄、輕輕巧巧之間,已是將二人的刀劍盡數(shù)奪過手了,更是順手點了二人穴道,令其動身不得。
這一手以柔克剛、以陰化陽的功夫,實數(shù)世間罕有,鄧謖二人武功雖也不低,但這般柔力轉(zhuǎn)折驅(qū)使,卻是聞所未聞。至于其他人等,前一刻還以為二將合力定是將此賊擒住,后一刻卻是見得二人兵器脫手、呆立在原地,這一剎那間的事機(jī)轉(zhuǎn)折,讓眾人均是驚呆了。便在此時,那鐵門嘎啦嘎啦三聲巨響,門后的銅栓已是被那白影另一手的至陽至剛之力摧斷,門后的數(shù)十名侍衛(wèi)連同大門均被這股大力推到,一時間塵煙飛起,兵士們四仰八摔的倒了一地。鄧謖穴道雖是被點,但硬氣仍是不減,吃吃呃呃的罵道:“狗賊……你……你若是再……再往府中進(jìn)……進(jìn)得一步,我便……便咬舌自盡!”
那賈姓校尉聽在耳中,原是覺得可笑,只想這鄧謖也太沒頭腦了些——你自己死活,與那人何干?他既是有心闖府,便是殺了你,又是如何?但轉(zhuǎn)念又想——是了,此人武功明顯高于己方太多,若當(dāng)真要強(qiáng)行闖府,不消使得五成力,便可一掌一個將眾人料理了,何況方才己方二人刀劍合擊之時招招都欲取其首級性命,但他卻是處處留情,出招留有余力、點到為止,目前為止,其所罪者不過是行跡詭秘、擅闖司徒府,并無殺人越貨的盜匪行徑。果然那白影微微一愣,強(qiáng)笑道:“人生悲歡,何苦于死……”他后面還說了什么,眾人卻是未能聽清,只是聽他說話之時,身子仍是往府中急奔,其勢迅疾,轉(zhuǎn)眼工夫已消失在屏風(fēng)屋瓦之后。
這一番折騰,自是把整個司徒府的上下人等均是驚動,一時間,司徒府內(nèi)敲鑼擊鼓、呼聲不斷,似是救火一般,那王允與蔡邕原在后院中苦思這管輅所傳的“連環(huán)計”,正心想管輅這挑撥呂布出兵刺殺董卓的計謀究竟能不能成功之時,聽得這府中躁動,二人皆披了一件外衣,自屋中走出,欲要查看個究竟,剛走了幾步,卻見周倉、裴元紹二人已是提了刀劍雙雙趕來護(hù)衛(wèi)。王允望了望時不時一道閃電劈將下來的天色,垂眉嘆氣自語道:“自古有云,多難興邦,眼下我這老兒的難處已是不少了,怎的老天爺還嫌不夠?”眾人聽了心里均不是滋味,那周倉勸道:“司徒爺莫要多心了,今夜這番陣勢,應(yīng)是今日圣上賜下的諸多聘禮眼紅了江湖上的強(qiáng)人,這便趁著這壞天氣打劫來了……鄧謖這小伙子文武雙全,對付這些小毛賊,應(yīng)是輕易之事……”
他話尚未說完,聽得裴元紹喝問道:“是誰!”周倉抬頭一瞧,正見得一個白影在屋檐上不住的躍動,轉(zhuǎn)眼間便就奔到眾人面前,他與裴元紹護(hù)主心切,也顧不得什么傷疤開裂,提了刀劍便已雙雙迎戰(zhàn)那白影。他二人身上雖是有傷,但知交數(shù)十年,武功招法早已配合無間,刀劍合并之勢并不亞于方才阻攔這白影的鄧謖二人。那白影身在半空中,又見來人拿他,發(fā)出一聲輕嘆,身勢居然不減,似要直撞上周倉、裴元紹二人的刀口劍尖上一般。周裴二人心中一奇,刀劍攻勢不免稍緩,突然間手中一松,刀劍不知怎的就被來人給卸了。二人大駭之下卻不驚亂,那周倉是使得鷹爪的名家、裴元紹擒拿上的武藝也是不俗,二人四手如鷹鉤鐵爪均往白影抓去,可一抓之下,卻抓了個空,二人招式再變,又是空空無也。二人更為驚駭,心想:這人明明有影有形,卻怎的跟個鬼似的,看的見摸不著?便在此時,二人肩膀均被一股柔力按住,那力雖柔,卻是無可抵擋,二人全身在這股柔力之下連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便在此時,一個閃電兜天劈下,耀得四下通明,趁著這個當(dāng)兒,周倉、裴元紹二人拿眼去瞧來人的正臉,卻見披發(fā)下一張毫無血色的俊臉,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日他們在郿塢所救的亂塵!周倉喜道:“啊,是亂塵兄弟!”亂塵點了點頭,身形一縱一提,三人已輕飄飄的落在地上。此時鄧謖與那賈姓校尉等一干人等均已趕至后院,方才雖是與亂塵交手,卻是不及將他看清,現(xiàn)在親眼目睹了亂塵的這一手,無論是奪劍、卸爪、化力、落地,都好似那神仙飄蹈、凌世獨立,說不出來的閑然優(yōu)雅。只聽得裴元紹贊道:“亂塵兄弟,數(shù)日不見,你的功夫越來越俊了!”鄧謖與那賈姓校尉同時心想:“啊,原來他便是那新晉的魏侯曹亂塵啊,這一手武功果然出神入化……我敗在他手上,倒也不算丟人……嘿嘿,我居然能和舉世聞名的曹亂塵交手了數(shù)招才敗,日后江湖上倒也有些美名了?!边@么一想,二人倒是起了歡喜之意,對著亂塵雙手一拱,拜道:“末將見過魏侯!”其余諸人見得他二人敬拜亂塵,亦是將手一拱,齊聲道:“參見侯爺!”
蔡琰先前曾在呂布府中小住,與亂塵已是熟識的很,此刻見是亂塵,不免有些歡喜,自人群中迎上前來,說道:“曹大哥,這么壞的天氣,你怎么來了?”亂塵好不容易擠出一絲苦笑,還來不及說話,蔡琰又指著披頭散發(fā)、鞋襪不著、只穿著貼身牙衣的他,嗔道:“你看你,現(xiàn)今都已是侯爺了,怎么就這么個模樣?”亂塵又嘆了一聲,連連的搖頭。
王允乃是第一次見得亂塵,此刻亂塵雖是衣衫不整、模樣狼狽,但一眼看下,仍是英風(fēng)俊骨、誠不失為一代少年英俠,他善于察言觀色,從亂塵來至現(xiàn)在,他一直在留心觀察亂塵,見得他面色雪白、唇角干裂,一雙眼睛更是通紅,心中思忖道:“看來亂塵已是知曉了圣上賜婚的事情,他苦戀蟬兒多年,世人皆知,眼下圣上既已將心上人賜予了他,他本該歡喜才是,怎么卻這般愁眉苦臉的?更是在這樣的壞天氣下,又來的這么急?”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渾然自若的說起官場套話來:“曹將軍夤夜求見老朽,不知所為何事???”
亂塵雖然文武雙全,但官場上的這一套他卻是一竅不通,更何況他現(xiàn)在也沒有心思思量這些禮節(jié),只聽他道:“司徒公,我想求您一件事?!蓖踉市南耄骸斑@可就奇了,你堂堂一個食邑千戶的魏侯,要什么樣的東西辦不到?現(xiàn)如今更是朝廷上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什么樣的事情辦不成?居然要來求我這個既無實權(quán)又無財力的老頭子?我與你雖然同朝為官,但你是董卓愛將,我是清流之首,本就是勢不兩立之輩,我念你是聲名在外,才不想你那董卓派來試探與我的??赡氵@莫名其名的來相求于我,你讓我如何答你?”王允猜不透亂塵的來意,只得勉強(qiáng)無比的呵呵笑道:“曹將軍這是說的哪里話,我雖是比你年長,但論官位,我不比你高上多少,要是論現(xiàn)今權(quán)勢,你更是勝我良多,便是有事相求,也是老朽求你才是。”
亂塵道:“王司徒,我……我是真心想求您……”王允見他神色困頓,并不似抱有什么壞意而來,便說道:“那老朽洗耳恭聽,若是老朽力所能及之事,自是應(yīng)承于你,但若是老朽力所不達(dá),便是你強(qiáng)求于我,也是于事無補(bǔ)?!眮y塵聞言,臉上悲色這才稍減,說道:“那小子先行謝過司徒公了……我想請司徒公與我去得宮中一趟。”王允皺眉道:“去宮中?何時?”亂塵道:“事態(tài)緊急,我想司徒公若是可以,現(xiàn)在便我陪我前去。”王允手指暴雨將至的天色,連連搖頭道:“莫說是今日這般的壞天氣,就是他日晴好,這等時分,也是入不得宮了?!蹦遣嚏呤熳R宮中規(guī)矩,上前勸道:“曹將軍,你身為羽林近官,當(dāng)知這宮城宵禁的規(guī)矩,有所謂“晝刻閉門鼓,五更開門時”。那漏刻一盡,四下里的宮門便即關(guān)閉,不到來日五更三點入朝之時,是萬萬不能進(jìn)內(nèi)的。便是你有要急的軍機(jī)要事要啟稟圣上,也得先以‘犯夜’罪名,受得二十笞刑,才能門前傳書,交由守門的侍衛(wèi),再由侍衛(wèi)轉(zhuǎn)交給圣上身邊值夜的公公,如此一番折騰,便是圣上見得你的陳情,也已近是拂曉時分,曹將軍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亂塵道:“此事甚急,莫說是一夜,就是一刻,我也不可等得……我來求司徒公,便是想司徒公德高望重,為托孤重臣,而且司徒公又是事主,若是司徒公肯是應(yīng)允,我今夜定能進(jìn)得宮中?!彼娡踉什淮穑€以為是王允擔(dān)心受那笞刑,說道:“司徒公可是擔(dān)心那笞刑?亂塵乃是粗莽武夫,代司徒公一并受得便是了?!蓖踉蕝s是將白眉皺的更緊,問道:“你方才說我乃是事主,可是把老夫說糊涂了。你究竟所為何事,竟要搞得這番陣仗……你若是有什么難事,咱們屋內(nèi)細(xì)說?!眮y塵心中早已急如焚火,哪能與人細(xì)說詳談?也顧不得眾人環(huán)伺在側(cè),說道:“圣上可是制下賜婚的圣旨來了?”王允點了點頭,道:“不錯。圣旨正在老朽屋中,老朽原是想派人去你府中通報,但又想你乃是那董太師親近,這等大事他定是早早告知了于你,哪還消得我這個小老兒去黃口多舌?你現(xiàn)在既是來了,我差人去拿你觀看便是。”
鄧謖隨即進(jìn)了屋中,將圣旨雙手高高托舉而出,更是有兩名婢女提了兩盞明燈照侍于側(cè),亂塵也顧不上什么禮儀規(guī)矩,將圣旨一把拿在手中,直看了三四遍,連雙手都是顫抖不已——明知師哥呂布不會欺騙自己,但他心中實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他實是愛貂蟬愛到骨子中去了,他知道,便是自己千萬般愿意,師姐也不會舍師哥而嫁自己,與其這樣讓師姐痛苦,不若讓這些痛都由他一個人來承受。他心里想著,雙手卻是不受控制,叮咚一聲,竟將圣旨都落在地上,王允、蔡邕二人乃是漢室忠臣,現(xiàn)今雖然皇帝年幼、又受那董卓控制,所行之旨也不過是董卓授意,但無論如何,圣旨乃是天子御言、漢庭至尊,亂塵這番棄旨于地,乃是大大的不敬,那王允與蔡邕齊齊喝到:“曹亂塵,你放肆!”周倉、鄧謖等人早已俯身在地,將那圣旨捧在手中,又以衣角輕輕擦拭了圣旨上的細(xì)泥后,才交回王允手中。
亂塵早已神魂失守,哪里還聽得到王、蔡二人的喝問聲?那蔡琰畢竟是為女子,加上她本就善解人意,見得亂塵如此神態(tài),雖也是不明所以,但仍是上前輕搖亂塵,軟聲問道:“曹大哥,你怎么啦?”亂塵渾身發(fā)抖,嘴角不住囁嚅,蔡琰側(cè)耳傾聽了數(shù)遍,才是聽清——“我……我……想去求圣上……求圣上……收回旨意。”蔡琰訝道:“曹大哥,你究竟怎么啦?你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著我姐姐么,怎么圣上將我姐姐賜予了你,圓了你這些年的夙愿,你反而卻如此情形?”
亂塵卻是聽不進(jìn)去,陡然拉住王允的手,說道:“司徒公,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帶我去宮中面見圣上……”王允袖子一甩,怒目道:“曹亂塵,老夫久聞你任俠壯烈的美名,這才對你禮數(shù)有加,你今日可是喝醉了酒,來我府中這般胡鬧,消遣老夫來了!”王允一向待人和善,數(shù)十年來都未有動氣之時,此刻對亂塵所言的話算的上是破天荒的重了,便是周倉、裴元紹這等常隨,見得王允如此動怒,也不敢替亂塵說上半句,其余鄧謖等人,更是噤若寒蟬,連呼吸都似要屏住一般。
正在此時,這后院的小樓內(nèi)亮起一點燭光,一個窈窕妙盼的身影執(zhí)著那點燭光推開樓閣上的扉扇,探出半個身子來,柔聲說道:“爹爹,怎么啦?”
——這不正是師姐貂蟬的聲音么?!——多少回魂牽夢繞,多少回寄游常山,想的、念的盡是師姐,今日舊音終能重聞,可亂塵卻早已楞在原地、說不出話來,只是舉目望向樓閣之上的女子——果真是師姐,果真是師姐!師姐,師姐……
窗后的貂蟬尚未將亂塵看的分明,不禁將燈籠往外又伸了一些,這才瞧見一個白衣散發(fā)的少年怔怔站在人群中,一雙俊目中既是歡色、又是悲色,只是那么直盯盯的望著自己。貂蟬雖早已自蔡琰等人口中聽說了亂塵的事跡,起初為亂塵在世間闖下了一代義俠的英名而高興,但其后便陷入沉沉的內(nèi)疚中,昔年常山之上,亂塵由她一手帶大,既是師姐又似娘親,亂塵這些年來的種種苦楚皆是由她而起,她又何能以安然面目見得這個愛己思己欲狂欲癲的小師弟?
但,此刻這樓下怔怔站著的,不就是當(dāng)年那個在桃園中為自己血戰(zhàn)黃巾兵士、終為張角拍斷肋骨的亂塵么?——不,不,不,小師弟他一生孤苦,我這次聽得父命行那連環(huán)計,已是害他做了與自己一般的棋子,我又有何面目見他?可……這世上除了呂郎,小師弟他是我最親的人了……便是兩位父親與琰兒,也沒他待我這千萬般的好了罷?常山之上數(shù)十年,呂郎去了玉泉山,師傅又經(jīng)常帶了子龍師弟云游江湖,便是小師弟陪我枯燈互伴、相依為命……我,我怎可連見他都是不肯一見?她心中這番的想著,口中終是顫顫的說道:“小師弟……是你么?”
貂蟬說話之時,亂塵便已是淚盈滿眶,貂蟬的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顫在他的心間,昔年多少往事、悲歡、離合一股腦兒的涌將上來,眼淚再也忍受不住,簌簌的落了下來。
他二人情深意切,這府中的一眾人等再是立在身旁,不免覺得尷尬,那王允雖是心惱亂塵方才的無禮,但見得他此刻這般至情至性的模樣,又想起他這些年的種種傷心離別,心下也覺得不忍,長長嘆了一口,對蔡邕等人說道:“咱們走罷?!?p> 周倉、裴元紹等人本就對亂塵頗多親近之感,見得他這些年來的美夢終是得以成真,心中也是替他高興,便是方才亂塵失手將圣旨落在地上,他們生怕王允下令讓自己與亂塵為敵,到時,一面是救命恩公、一面是知交義士,正是忠義不得雙全的難處。此時聽得王允已然原宥了亂塵,兩顆提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他二人辦事利落,不一會兒間已是將府中守衛(wèi)重回值守、安排得當(dāng),那賈姓校尉瞧在眼中,心里不由暗贊道:“昔年我在西涼行伍之時,就聞得黃巾軍中天鷹周倉、地虎裴元紹的威名,原是想廣宗圍城之時與他們好好較量個一番,可惜當(dāng)時董卓瞧我不起,未能讓我在天下英豪面前施展身手,后來廣宗城破,黃巾諸將或死或囚,使我錯失了交手之機(jī)。后來聽說這王允在先帝面前為這些黃巾敗將求情,這周倉、裴元紹因他救命之情,便留在司徒府中做了他的侍衛(wèi)常隨,這些年來并不在江湖走動,世人倒是將這兩位狠角色給忘了。今日一見,這二人舉手投足間仍是不失昔年為將時的颯爽之風(fēng),便是在司徒府這些年的安穩(wěn)日子已將他們的剛猛性子磨平了,但這度人用材、調(diào)兵遣士的善處卻是渾沒忘了……唉,我在西涼軍中已逾十年,早年間尚還雄心壯志,想要立得一番事業(yè),可這些年來董卓日漸得勢,那李傕也跟著失了雄霸之心,虎牢、汜水、滎陽三役,盡讓那呂布、華雄、徐榮等人出盡了風(fēng)頭,李傕卻避而不戰(zhàn),只顧躲在長安城過著妻女成群的快活日子……”
他抬頭又望向鄧謖,見他正忙于布置今夜的值守事宜,連滿頭的額汗都不及擦拭,想他雖是少年年紀(jì)就已被王允這等明主重用,而自己已過而立之年卻仍是功名不顯、在軍中渾渾噩噩的過著日子,心中既是傷懷、又是嫉妒,但人生際遇如此,孰可奈何?
他抬頭望天,但見得頭頂閃電不住的連閃,耀得人眼目做疼,不由嘆了一口氣,對著王允拱手拜道:“王司徒,今夜打擾,未能幫得上您的忙,末將這就告辭了?!蓖踉蕝s是走上前來,將他雙手拉住,道:“老朽府中這般瑣碎之事,還勞得將軍這般牽心,老朽甚是感謝?!辟Z姓校尉謝禮道:“司徒爺言重了,末將執(zhí)夜巡街,阻拿賊盜興亂,乃是應(yīng)盡的本分?!蓖踉市Φ溃骸皩④娢渌嚵说?、言語得體,誠為我大漢良將,鄧謖,你這朋友倒是交的不錯?!编囍q聞言,不由得一怔,旋即答道:“啟稟司徒公,小將與這位朋友乃是今夜初識,方才魏侯硬闖府門之時,這位朋友見我不能阻攔,這便施予援手,小將感激之余,還未聞得這位朋友的姓名?!蓖踉逝读艘宦?,道:“竟有此事?”那賈姓校尉見王允問起了姓名,當(dāng)即答道:“末將賈逵,不然擾了司徒公的清聽。”王允心想這賈逵能見義勇為,已是與現(xiàn)今諸多的長安兵士大大不同,對他不免起了愛才之心,又想自己克日便要起兵暗殺董卓,正是急缺人手之時,此人若是曉以大義,倒可成了大漢中興的功臣。他既有了收攏之心,便說道:“今夜天氣甚壞,怕是一場暴雨也是少不了,將軍若無急事,不妨在我府中敘上一敘。”
那賈逵心想他這一幫弟兄還要去投那呂布,但王允面前又是不便道出,只好支吾道:“這……”王允訝道:“賈將軍可有難事?”賈逵方要答話,那姓張的老卒卻是搶在前頭,對著王允與蔡邕等人躬身大拜,說道:“小人張達(dá),叩見諸位大人?!痹捳f這張達(dá)生的鼠頭獐目,莫說是王允這等精練無比的官場老臣一眼便瞧出其心術(shù)不正,便是蔡邕、鄧謖等人也是覺得他模樣鬼祟、渾不似個好人,他原先立在賈逵所帶的一幫兵士中尚還不以為意,此刻上官正對答問話,他卻僭越搶話,更是自報家門,生怕他人不曉得似的,可算是不敬不誠了,但王允領(lǐng)他今夜相助的情分,不與他追究,淡淡道:“不知這位張軍士有何見教?”
王允深諳言語之道,他二人一個是當(dāng)朝司徒、一個是軍伍兵卒,身份地位不可謂不懸殊,王允這“見教”二字,自有奚落嘲諷之意,常人聽了自會覺得尷尬無比,可這張達(dá)的臉皮也真是厚得可以,竟絲毫不以為意,腆著臉笑道:“啟稟司徒爺,小的們仰慕司徒爺已久,今夜終是能逢得這樣的良機(jī)見得您老人家天顏,本該在府中恭聆司徒爺?shù)挠?xùn)導(dǎo)才是,只是小的們今夜確有要事,若是不走、拖到明日,事情說不定就有了變數(shù)?!?p> 這張達(dá)口舌如簧,說話一套一套,與宮中的那些宦官別無二致,莫說是王允厭惡不已,便是那賈逵聽了都是不喜,心道:“咱們?nèi)ネ赌菂尾?,今夜去投與明晨去投,本來并不是什么要緊之事。我方才欲要婉拒司徒,乃是生怕司徒爺知道咱們所屬李傕卻去投那呂布,讓他老人家以為咱們是些背主求榮的無恥之輩。你倒好,這一招‘欲擒故縱’玩的卻是順溜,我不說也是不行了?!?p> 可王允是為何人、什么樣的官場博弈、言語陷阱他沒見過?張達(dá)既是誘他問話,他偏是不問,反而對賈逵說道:“王某本是有結(jié)交之心,怎奈諸位兄弟今夜尚有要事,有所謂‘天子守國門,將士護(hù)社稷’,老夫乃是一介書生文臣,這行伍將的軍情一事自不好阻攔,諸位來日若是得閑,再來府中一敘。”言罷,他大袖一拂,便欲轉(zhuǎn)身而去。那張達(dá)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玩砸了,但王允既是要走,他臉皮再厚,總不能上前用手拉扯罷?
張達(dá)如此窘態(tài),王允自是見得,心想今日既已給了這等阿諛奉承的小人一個教訓(xùn),用不著與賈逵與其他軍士為難,轉(zhuǎn)頭又對鄧謖道:“鄧謖,這位賈將軍既是你的好朋友,你不妨送他一送,若是賈將軍今夜軍務(wù)事上有什么為難之處,我準(zhǔn)你一夜假,更允你調(diào)撥一隊人馬,陪得賈將軍去料理了?!蓖踉蔬@一番話可真是恰到好處,賈逵一眾人等要去投那呂布本就是見不得人的事體,若王允遣派鄧謖這么一攪和,豈不是滿城皆知?李傕此人極好面子,若他們私下里去投了呂布,他興許還不以為意,但若是天下人都知道他不肯善待同鄉(xiāng)部曲,引得一干老兄弟們?nèi)ネ读藚尾?,這份老臉可是丟大了,到時候就算呂布有心想保,與那李傕明火執(zhí)仗的生隙作仇,鬧到董卓那里去,賈逵這些人定撈不著什么好果子。
賈逵心道:“司徒爺在官場上摸打滾爬了一輩子,什么樣的風(fēng)浪沒見識過、什么樣的人精沒遇到過?我們身著巡夜的甲衣,本就無所謂什么軍務(wù)之事,再說長安軍甲十萬,乃是重兵之所,袁紹那幫家伙便是有心想打也是打不進(jìn)來,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要事?更何況,司徒爺乃是清流之首,咱們西涼軍馬一向與他不合,又怎會大半夜的跑來幫他捉拿賊人?他定是吃準(zhǔn)了我們另有所圖,這才使這等激將之法,若是咱們就此走了,明日咱們的行徑說不定就傳到李傕耳中了。張達(dá),你可害苦我也!……不行,自古最忌猶疑不決,我既然有心背棄李傕,不若賭上一把,把今日實情與王司徒說了……都說王司徒明曉事理、待人寬厚,待我詳陳之后,說不定能替我瞞住今日之事。”
他想到此節(jié),當(dāng)即對著王允跪下身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王允故作訝道:“賈將軍這又是何意?”賈逵微露苦笑,說道:“司徒爺有所不知……”他長跪于地,如此便將眾人多年來的積怨、今夜轉(zhuǎn)投呂布之意,以及路上偶遇亂塵、誤以白影為鬼的諸事始末盡數(shù)說與王允聽了。王允聞聽之時面上雖是毫無顏色,但心中卻是大喜,待得賈逵說完后,他已是有了計較——既然賈逵對自己和盤托出投奔詳情是在賭,那自己不妨也是賭上一把!
只見王允俯下身來,雙手扶住賈逵,以大夫之禮將他扶起,隨即又對賈逵所帶的諸軍士說道:“得虧將軍瞧得起老朽,將這等性命攸關(guān)的事都不肯隱瞞,老朽感激不已之余,陡生了與各位結(jié)交之心,還望各位將士不嫌我王允老邁……”賈逵不解道:“司徒公這是……”王允笑道:“李傕乃邊鄙之人,既無遠(yuǎn)略、又無近志;呂溫侯勇武過人,治兵有方,一身武藝,更是傲絕人世、天下無雙,諸位轉(zhuǎn)投明主,乃是大丈夫應(yīng)有之義。只不過那呂府尚有十里之距,我這小老兒的舊府卻是近在眼前,諸位為何舍近而求遠(yuǎn)呢?”賈逵訝道:“司徒爺?shù)囊馑际恰蓖踉庶c頭道:“若是各位不棄,不如留在王某府中,雖說咱們好男兒大丈夫思家報國,不提俸祿爵位之事,但各位若是肯助我王允,王允定然優(yōu)厚以待?!?p> 賈逵、張達(dá)等一干兵士聞言,各個大喜過望——這王允素不求人,便是江湖上成名的豪俠前來府中討爵他都不收,今日能得當(dāng)朝司徒青眼有加,乃是祖上積德的大富大貴之事。莫說賈逵這等想干一番事業(yè)的豪杰覺得有了一展宏圖的舞臺,便是張達(dá)這等名利之徒想那周倉、裴元紹二人雖是這司徒府的護(hù)院總管,但官秩俸祿卻是比肩于郡縣太守,正所謂高處好乘涼,王允尊口一開,不正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餡餅?
只聽得眾人一齊跪伏于地,對著王允行那士遇知己的三叩九拜大禮,更是齊聲呼道:“自今往后,我等誓死追隨司徒爺,司徒爺?shù)蟹愿?,刀山火海,終不言悔!”
小樓窗前,青燈如豆。
天際間的閃電越閃越急,呼呼而起的大風(fēng)更是將他的衣袖鼓的獵獵飛舞,可到得此時,這一場本該瓢潑而下的暴雨,還是未落得一滴下來。
亂塵立在窗外,望著小樓里貂蟬背對著自己的身影,已有了多時?興許他自己也是記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的望著貂蟬,望著青燈里的那個盈盈而立的紅裙師姐,他在想,這些年過去了,師姐依舊是顰笑嫣然、花貌如昨,半點都不曾變了昔年的模樣罷?……可是,可是師姐怎的到現(xiàn)在都不對我言語半句,她……她把我……把我這個小師弟給忘了么?
天空陡然一片煞白,隨即便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雷轟聲,看這陣勢,那片烏云終是已將這逼仄仄的長安城給籠罩了罷?這雷聲如鼓,每一聲都敲在亂塵心里——師姐,昔年常山之上,每逢這種雷雨時,你總不允我在屋外貪玩,進(jìn)屋后,又會講一些做人要清白堂正才不致被這天雷所毀的典故來,怎得今日,你卻不再喚我,難道是……是我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對不住‘清白堂正’這四個字,讓你厭憎了么?……是呢,桃園別后,我誤以為你亡歿,便整日價借酒消愁、醉生夢死,這些年來過得渾渾噩噩,將師傅的教誨與你的希望盡數(shù)忘在腦后,你這才惱我、怨我的罷?……
亂塵正沉于遐想與自責(zé)之時,一陣大風(fēng)從窗間灌進(jìn)屋中,將那盞豆油青燈的焰苗兒鼓的忽明忽暗,貂蟬那窈窕婀娜的身子似被著陣夜風(fēng)所激,原本映在紅墻上的影子也是忽短忽長,亂塵只覺得心疼時,又聽得貂蟬香背微顫,竟是輕輕咳了數(shù)聲。亂塵心中容不得師姐沾上著俗世間的半點塵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來,想去扶那飄搖不定的影子,口中更是輕聲呼道:“師姐……”可他心中對貂蟬說不盡的眷戀與愧疚,師姐這兩個字他方是說出口來,便已悔了,后面想說的話,卻是生生的吞進(jìn)肚中,無論如何,也是開不了口了。
可,天意偏是如此弄人,貂蟬聽得他這一聲情深意切的呼喚,念想起昔年常山之上二人無憂憂慮、相依為伴的時光,緩緩的轉(zhuǎn)過身來,在轟雷閃電的交織里,將一張悲悵遠(yuǎn)大于歡喜的慘白俏容現(xiàn)在亂塵眼前。
這閃電只不過一瞬之間,可貂蟬的樣子便已深深的刻在亂塵眼里,這八年來,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師姐,容貌雖是半分未變,可她眉目間的惆悵卻是增了許多。亂塵看的心中說不出的揪疼——師姐這般苦楚,皆是由我這個罪人所致,她日夜念想大師哥、本就疾苦非常,好不容易與大師哥相認(rèn)相親,可今日又是聽聞皇帝將她賜婚于我的噩耗,這眉間的惆悵添的無以復(fù)加、又如何可消?我……我……我到底該如何使得?
貂蟬瞧得亂塵這蕭索彷徨的姿態(tài),心里也不是滋味——舉世皆知這個小師弟念懷自己已久、情至深處世上已是無人可及,她又怎會不曉?可自己早已心有所屬,這人世間的情愛一物,又豈可勉強(qiáng)半分?她對亂塵憐兮也好、傷兮也好,有些話是不肯、也不能說出口來的……可眼看暴雨將至,總不能讓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師弟在這驚雷暴雨里站上個一夜罷?貂蟬無法,只好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小師弟……今兒時辰不早了……你回去罷……”
貂蟬的音聲婉柔,與昔年無異,亂塵仍是聽得悅耳無比,可心中卻是苦痛難當(dāng),一道閃電劈在院中,他抬頭正見著貂蟬眉頭緊蹙,這笑容勉強(qiáng)無比,再也忍受不住,說道:“師姐,你莫要傷心……王司徒既是不允同我進(jìn)宮……進(jìn)宮面見圣上,我……我這便孤身一人闖……闖那皇宮去!”貂蟬心底悠悠一嘆:“我的傻師弟,你不是做夢都想我做你的枕邊人么,怎的三日后我嫁與了你,你又不高興了呢……你總是待我這般好,可……可這情之深、意之切,我怎能承受的起?”她怕傷了亂塵,心中想的這些自是不好說出,娥眉淡斜,輕聲道:“小師弟,那皇宮禁衛(wèi)森嚴(yán),有甲士上萬,豈能容你說闖便是闖得?……你便是進(jìn)得了內(nèi)闈,遇見了圣上,你又如何可說?說你厭棄了我這般容顏,要圣上收回金口玉言、辭禮而悔昏么?”
亂塵心中想的乃是師姐心中想的、念的只有大師哥,便是嫁與了我,也不會愛我半分,我雖愿與你長守枯燈、終老一生,可如此那番你定會日夜痛苦,我曹亂塵又豈是那種為逞一己私欲、而毀人一生幸福的貪惡之徒?可這些話,既傷己又及人,他又怎能說出口來?他只得連連搖頭,說道:“不,不,不……師姐貌比天仙,永遠(yuǎn)都不會老,我……我又怎會對師姐有半分生分……只是……只是師姐與大師哥兩情相悅已久,好似那水中的鴛鴦、樹上的連理,乃是世間上最為登對的一對人兒,我……我……我又怎能……”
貂蟬見得亂塵愈是待自己這般的謙順與溫好,她愈是傷心——要是呂郎能有小師弟這般待我那可好了……可他滿腦子所想的,都是那個天下……天下,天下……呂郎,我心中也有一個鶯飛草長、男耕女織的天下,你可懂么?……罷了,罷了,你常說大丈夫成事者,當(dāng)舍己而絕人,你既對我決絕,我亦對亂塵決絕……小師弟,你莫要怪我……
但聽得貂蟬說道:“小師弟,如今你年歲已是大了,師姐的話你也是不聽了……”亂塵道:“我……”可他只說了這一個我字,那盞清油豆燈給是給一陣寒涼無比的大風(fēng)給拂熄了,那貂蟬亭亭立在寒風(fēng)中,話語亦已變得瑟涼無比:“……既是如此,我與你……也是無話可說,咱們?nèi)蘸篪P儀禮臺上再見罷……”
亂塵方要說話,貂蟬卻是伸出纖手來,將那扇小窗輕輕闔上——這扇小窗合時無音,可貂蟬心中卻若黃呂大鐘,不舍、難過、自責(zé)、自定……這千萬般的情感交織在一處,她已是不能支持,窗子闔上之時,身子已然悠悠軟倒,背靠著扉窗,聽得亂塵窗外因崩潰而撕心裂骨的哭喊聲,她的淚水在眼眶中轉(zhuǎn)回不止,可,世間情愛傷人害人,縱使她為王允的這個太平天下已將心腸已鍛如鋼鐵,這淚水終究是簌簌的落了下來。
這時,長安上空的雷電連珠價的閃動,正頭頂一個震天霹靂呼剌剌的砸落在司徒府中,緊接著狂風(fēng)大作,卷著黃豆大的雨點四下里亂拍,只打得這小樓前的青石小徑叮叮的亂響。
雨勢極大,不一會兒的工夫,雨水已連成一片,宛似自半空中傾倒下來一般,已是落成了一張水幕??耧L(fēng)裹著激雨一個勁的砸在亂塵身上,將他渾身上下澆了個濕透。這雷轟電閃、風(fēng)雨交加,如同天崩地塌,可亂塵卻早已全然罔顧不絕,只是長跪于地,雙手張開,嘴中不住的呼喊著師姐的名字??捎晁构嗳缟常缓舻脭?shù)聲之后,便已被雨水嗆入喉中,連呼吸都是不暢,又豈能再是大聲呼喊?可亂塵便是這么個任性的人兒,這雷雨便是再大、再急,又怎及他心傷之萬一?
但滄海一粟,人力渺渺,這轟隆狂雜的雷雨夜下,他一人便是再如何仰頭問天,也不覺渺小非常。忽聽得嘩啦啦一聲巨響,一陣暴風(fēng)自半空中闖下院來,將小樓前滿園的桂樹、梨樹連根拔起,電光耀射之下,那些雪白的桂花、梨花、烏濕的泥土,還有小徑的石子,一股腦的砸向亂塵。
這些梨花濕土砸在亂塵身上,雖是污穢,倒是沒什么大礙,可風(fēng)雨極大、其中裹挾的那些石子與枝干盡打在亂塵頭臉腰背之上,宛若鞭笞之刑,片刻間,便已將亂塵額頂、臉面上砸出了數(shù)道血口,鮮血從傷口處方一流出,便已被雨水澆落,亂塵今夜來時的那件穿了數(shù)十年的貼身長衣本已被泥垢所染,此刻血水下灌,這一身潔白竟已是黑紅不分。
雨水終是嗆入亂塵的心肺內(nèi),他大咳了數(shù)聲,正欲作嘔,一顆丈長的梨樹枝干猛的拍在他的后背上,當(dāng)場便將他砸倒在沒腳的泥水中。也不知是這一下將亂塵砸的極重,還是他已不愿再爬起身來,整個身子都伏在泥水里,一雙英目早已頹然無光,他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亂塵半側(cè)著臉,泥水直淹到他鼻下,掙扎著又想喚一句師姐,希冀貂蟬能將那扇小窗打開,再見得自己一面,可這兩個字尚未說出口來,泥水已是沒口而入,進(jìn)得亂塵嘴中,既苦又澀,激的亂塵將背蜷縮的如同一張彎弓,將腹中的血水都是嘔了出來,也不知嘔了多時,雨勢仍不見小,亂塵抬起血紅的雙眼看天,但見黑云籠壓、四周一片漆黑,耳邊雷雨轟鳴之際,數(shù)條長長的閃電將烏云自中間劈開,落在周近,又照得四下里一片煞白。
暴雨毫不止歇,這么一會兒的工夫,整個長安城都已浸在雨幕之中,城中的渭水更是暴漲沒橋,王允這司徒府因是傍水而建,自是河水倒灌,鄧謖、賈逵、張達(dá)等人雖已在河堤高壘沙袋,但水勢漫漫,轉(zhuǎn)眼間便將司徒府淹的半過人膝。雨勢這般的滂沱浩大,亂塵仍是伏在雨水中,他渾身皆被濕冷的泥漿裹住,雷聲轟隆不止,寒風(fēng)一陣更是緊過一陣,鼓得半空中盡是亂舞的梨花、桂花,每每有閃電落下,總見得白茫茫的暴雨花枝下面,亂塵孤身一人伏在地上,嘴唇囁嚅,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從處處傷口的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呈現(xiàn)淡紅之色,順著他的烏黑的散發(fā),匯入身下滂沱的泥水中,當(dāng)真是天高地渺,情之所競,一累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