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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四十八回 盈虛合天道,何必勸淹留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5511 2019-11-02 09:47:25

  亂塵喝了一口,贊道:“好酒!”掌間運力一堆,酒壇平平飛起,已是送到太史慈懷間,太史慈欣然不已,雙手抱著酒壇,仰頭便飲,他這般喝酒雖是豪壯,卻遠不及亂塵方才的那般英氣翩翩了。太史慈喝了一口,方要再喝,卻覺眼前一花,待回過神時,手中已是空空,那美酒已是被來人取了回去。那人眉目含笑,悠悠說道:“長夜漫漫,把酒而歌,豈能這般的喝法?”禰衡道:“老鬼,咱們既是請人家喝酒,人家怎么喝那是人家的事,你怎么又要管了?”那人呵呵笑道:“明月佳客,糊涂醉心,當為一樁佳話,若是輕易的飲得醉了,明朝醒來,誰又記得誰去?來來來,兩位小兄弟請坐下來,俺方才去洛陽取這美酒,又偷得閑空,去那鋪翠樓的后廚順了一盤清蒸魴魚,咱們一同吃了?!?p>  說話間,他右手虛空一掏,竟似變戲法般變出一個碩大的盤子來,盤中銀湯滾滾,一條五尺來長的碩大魴魚臥在盤中,想來方從蒸籠出鍋,香氣四溢,說不出的誘人。其時洛陽魴魚乃是名珍之物,常為富貴人家宴客所用,尋常魴魚只不過一尺來長,這條魴魚卻有五尺,其色鮮白,當為極品。亂塵、太史慈二人皆為酒道的豪客,對方以如此珍饈相邀,又何能相卻?

  四人同席而坐,也不用什么碗筷酒箸,只這么閑常的吃了,一巡酒過,四人已漸是熟識,言語間也沒先前的那般生分了。太史慈最為有趣,搡了一把禰衡,問道:“禰老弟,俺們喝了好一陣的酒,你這位兄弟怎得總不說話?”禰衡將細眼一橫,嗤聲道:“你莫要管他,他是個聾子,聽不到的。他既是聽不到,又怎會說話?”那人來時問答如流,此刻禰衡說他是個聾人,太史慈如何肯信?他以為禰衡又在消遣自己,便對那人說道:“先生不遠千里去那洛陽取了這懸空美酒與清蒸魴魚來,俺很承先生的情。不知先生如何稱呼?”那人眉眼一彎,目光始終不離亂塵,笑盈盈的說道:“名號不美,與暴為鄰。不可說,不可說?!彼@一句出自那荀子的賦篇,本就有那隱晦猜辭之意,太史慈少讀經(jīng)書,怎能懂得他話中的深意?反是亂塵垂目喝酒,聽得他說這般話來,心中若有所悟,抬頭與他四目相視,二人只瞧了一陣,旋即面露微笑,皆已明白對方的用意。那太史慈卻仍是糾纏,故意激將道:“禰老弟信口胡謅便就罷了,你身形完備,卻硬要學人裝聾作啞,好不害臊?!蹦侨撕俸傩Φ溃骸拔艺熖柼烀@,豈能作假?”那禰衡怒道:“老鬼,你怎得把咱們的大號給說與了人家?若是傳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妄人要學咱們,搶了咱們的風頭去!”那人啊了一聲,頗為傷心,說道:“是啊,是啊,那就勞煩兩位口風緊些,莫要將咱們的諢名說了出去,免得失了獨占瀟灑的美意?!?p>  太史慈噗嗤笑道:“一個聾子,便是在前面加上個‘天’字,還是個聾子,談什么獨占瀟灑的美意?便是世人再妄,也不稀罕你這天聾二字。”禰衡罵道:“你懂個屁!他天聾的名號或許沒人稀罕,可我這‘地啞’的大號卻有許多人覬覦,要是以后我的名號被人搶了,我定要將你嘴巴給撕了!”這禰衡口齒伶俐,又特別喜歡罵人,太史慈早就習慣了,原以為他的名號是地洪、金言一般的妙名,可這“地啞”二字又是如何說起?只聽得太史慈笑道:“禰老弟,你就盡管欺負俺讀書少,嘿嘿,俺說不過你,不與你爭。”禰衡一雙眼珠子圓睜著,罵道:“爭不過就閉嘴,少在這里亂放臭屁。”他將臉轉向亂塵,卻是和氣了不少,問道:“亂塵,你信不信我?”亂塵不欲與他爭辯,悠悠道:“信你如何?不信又如何?”禰衡道:“我素來嘴臭的緊。你信我,我便與你干休。你若不信我……”說到這里,他忽的一頓,反是一聲長嘆,說道:“我也不能再罵你?!蹦莵砣似娴溃骸袄瞎恚阍醯酶牧似??”禰衡望著亂塵,一字一字的說道:“人家情懷蕭索,我再與他說些不中用的笑話,又有什么趣味?師哥,咱們莫要玩啦。”那人聽得禰衡這么一說,目色亦是黯淡,沉吟良久,終是言道:“亂塵,咱們今日前來,并不是找你消遣,而是有一樁事求你……”亂塵苦笑道:“我是個浪蕩小子,兩位前輩便是有再大的事,也求不得我?!?p>  那禰衡將酒拋在地上,說道:“世人皆道‘能知者不能言,能言者不能知’,故而‘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可世情翻騰、百姓苦若湯鑊之中,天地卻仍是不聞不問,我這張嘴臭,偏要罵上一罵,便自取了地啞的名號,我家?guī)煾缫娢胰×诉@般的名號,亦覺蒼天無耳,與我同伍。我二人自號天聾地啞,一個喜歡斗毆打架、罵人逞強,一個喜歡多管是非、品評人物,這般的反其道而行,非是恨天無耳、恨地無嘴,瞧不起這乾坤造化,而是只想將天父地母羞上一羞,好教他們救一救水火中的世人。可我二人奔走多年,罵過的人、打過的架不計其數(shù),卻始終沒入得天地的法眼,熄了這世間的烽火。今日與你一戰(zhàn),我方是明白,天地不欲人之生死悲歡盡握,故假聾啞以不言,天下之救,在心而不在人?!眮y塵聽他幽幽說完,心有所觸,又憐他說得傷情,勸道:“知者不語,語者不知,非不想而不能也。兩位前輩既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又何必再來相求于我。”

  禰衡道:“這樁事,世間沒有第二人受得。”亂塵哦了一聲,再不驚訝,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了兩位前輩罷?!碧反绕娴溃骸跋壬趺磫柖疾粏?,就答應了他們?”亂塵微微苦笑,卻不答他。那來人卻是伸手來拉太史慈,忽是說道:“太史慈,你可認得我?”太史慈見他神色端正,不似要與自己開玩笑,便拿眼將他仔細打量,但見得對方長身玉言、恂恂矜嚴,乃是一番逸氣山人的氣度,若是這般的妙人自己見過,他總該是記得,可無論如何他便是想不起來。那人見太史慈撓著頭想了許久,始終想不起來,長嘆道:“鄙人姓許,單名一個邵字?!彼绞亲詧罅诵彰?,太史慈與亂塵均是一驚——原來此人竟是與那管輅齊名的“月旦評主”!其時有一句童謠,唱的是“生死縱橫求管輅,富貴捭闔問許邵。”許邵識人善評,往往評語說出,其人便為評語所定。他即往知來,抉其所藏,默契于心,恍然在目,堪稱金口玉言。只是他向來惜言,只于每月初一擇一人開評,不虛美、不隱惡、不中傷,辯人之好壞、分忠奸善惡,無論是誰,一經(jīng)品題,身價百倍,世俗流傳,以為美談。世間人物,為求得這許邵一評,便是千金相換,都覺幸事。

  二人在這荒山野林中偶遇了這樣的大人物,怎能不驚?亂塵既知他身份,忙向他襝衽施禮,道:“前輩高義,小子方才冒昧了。”太史慈原也欲拜,臉上神色卻是猛的一沉,恨恨道:“原來是你!”許邵點了點頭,道:“是我。你可是記起來了?”太史慈臉上滿是憤恨,道:“記得,當然記得!”聽他語氣,想來與這許邵有莫大的仇隙,亂塵有意勸解,問道:“太史兄弟,怎么啦?”太史慈道:“先生可知道俺為什么一直做這無名下將么?”亂塵道:“可是那劉繇有眼無珠,不識得兄弟的本領?”太史慈恨聲道:“三年前俺投奔劉繇,因俺武藝了得,劉繇原本也要重用俺,卻是這廝在汝南開了月旦評,好死不死卻是評了俺,說俺‘弓馬未熟,難負其能。不惑之年,卻之將死?!撑c他素不相識,他卻這般的胡說八道。那劉繇聽了他的妄評,便說什么:‘我若用子義,許邵必會笑我不識用人。’因此只令俺偵視軍情,做那尋常的走卒。這口惡氣俺憋了這么久,終是見到你這賊子了!”他越說越是激動,雙拳緊捏的格格作響,作勢要站起身來。亂塵怕他魯莽之下又與那許邵動起手來,伸手按住他肩頭,掌間柔力一吐,教他立不起身。太史慈頗是敬畏亂塵,急道:“先生你讓俺起來,俺年紀輕輕,卻被他將一輩子的前程都是毀了,俺不與他拼個你死我活都對不住俺家的祖宗?!眮y塵勸道:“彼時你聲名不顯,許先生又怎會沒來由的評你?再者先生點評向來公允,想來評的是同名同姓之人?!笨赡窃S邵卻道:“太史那是少姓,族人世居北海東萊,天下再大,叫太史慈的也只你一個……”他這般一說,亂塵心中都是稍稍有些惱了——彼時太史慈沒去招惹你,你卻給了人家一個惡評,害得人家無明主敢用。今日我做那和事佬,欲要化解了這其間的矛盾,你倒好,反是一句話將事情給說死了。你們這師兄弟,一個無端罵人、一個口無遮攔,當真是惹人生厭。但亂塵性子恬和,仍是壓著太史慈,使他不致當場動起手來,口中說道:“許前輩,你既是這般點評我這兄弟,可是弄錯了人物,有些誤會?”

  許邵搖了搖頭,說道:“我月旦評人,從不妄言,又怎會有所誤會?只是……”他“只是”二字出口,卻覺驚恐,終不再言,反是那禰衡搡了他一把,說道:“師兄,那管輅洞悉時命,自以為破了天機,到頭來還不是順了天命?時至今日,有何說不得的?”許邵長長一嘆,道:“太史慈,我當日那般評你,非是害你,而是救你。”太史慈冷笑道:“那俺可多謝你的好意了!”許邵道:“我若不如此評你,劉繇便會重用于你,你既為他麾下勇將,自然會加倍的賣命于他。你自己想想,這三年來劉繇地盤越打越小、兵眾越打越少,那些個做他主將的,又有幾個活到了今日?”太史慈冷笑道:“你與俺今日才是初識,為什么三年前就對俺那般的‘好心’?”許邵嘆道:“因你是濟世之才,該當有那奮發(fā)之命,我這是為天下而保你。”他見太史慈面上怒氣稍減,說道:“我雖為月旦評主,僅是會那識人明相之法,所謂相由心生,彼人如何,皆由日常俗事可見,世人皆以為其人雌黃朱紫全在我口,殊不知福禍己出、運由自造,又關我什么干系?”太史慈道:“莫說些不相干的。那時候俺還是個無名小子,你又沒見過俺,怎的對俺‘特別關照’了?”許邵苦笑道:“我原本也不識你,更不愿為你開得我這樁‘金口’。只因那人名望尊貴,所托之事亦是有功于社稷的義舉,故而我不得不為?!碧反鹊溃骸澳隳菚r就已是名貴之人,什么樣的人比你還尊?”許邵嘆道:“名利富貴,終是幻空。眼下這位故人已是西去了,我才敢說出來。想來他料事如神,早已算得這時勢大命,到得今日,盡數(shù)應驗,一毫也不得差?!?p>  許邵這般說來,亂塵已是明白此人是那管輅,笑道:“兄弟你的命可是好的緊了?!彼娞反热圆幻靼?,說道:“天下間能知鬼神之事的,除了那縱橫廬管輅管廬主,還有其誰?”太史慈道:“管輅???!管輅!”許邵點了點頭,說道:“我此前與那管輅并不相識,只是那庚午年十一月末夜,我正與禰衡師弟思忖隔日品評之人,管廬主突來造訪,與我說了一樁因緣,更口傳了這‘弓馬未熟,難負其能。不惑之年,卻之將死’四句一十六字,為的便是阻你拜將受爵。”太史慈口中訥訥:“庚午年十一月……庚午年十一月,俺剛從北海南下,來了這江東投奔劉繇,只是他那時候公務繁忙的很,沒有空見俺,讓俺等到臘月初十再見。怎知道你這廝的初一時的評語一出,沒幾日便從汝南傳到了江東,可是害苦了俺!唉……要是再晚上一兩天到了那劉繇的耳中,俺的日子總要好過些罷?”許邵道:“管廬主事事料定,既然是趕在我月初評人的前夜來訪,定然能算到初十之前劉繇一定能聽得你的評語,此間因果,乃是天定,你休要懊惱?!碧反入m已是明白管輅、許邵二人的好意,但心中仍是有氣,說道:“你們便是保了俺的性命,到得現(xiàn)今卻是沒有明主敢用,大丈夫不能帶三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便是長命到百歲,也沒什么意思!”許邵笑道:“誰說你不得明主所用啦?”他頓了一頓,手指孫策走時留下的那匹骕骦馬,說道:“明主與你留的,不僅是這馬兒,更是他的心?!碧反刃聪肫鸢兹张c自己酣戰(zhàn)的孫策,心頭大喜,高聲道:“俺的明主是那孫策?先生,你可莫要騙俺!”許邵點頭道:“千真萬確?!?p>  太史慈是個真性情的漢子,聽得許邵親口確認,自然是歡喜非常,也不顧得他人在場,興起之下竟在地上打起滾來,口中更是不住呼道:“俺好快活?。“澈每旎畎。 眮y塵見得好友如此,也是替他歡喜,便與那許邵敬酒,二人對飲了一口,亂塵忽是想起一事,微笑道:“許先生,你可忘了一件事?!痹S邵愣道:“何事?”亂塵道:“昔年管廬主為保太史兄弟,要先生說的那一十六字恐是情急編造。現(xiàn)今時機已到,太史兄弟的點評之語,可要改改?”許邵聞言卻是長長的一聲嘆息,良久方是說道:“曹少俠,管輅與我,何等樣人?一言既出,豈是信口胡謅?”亂塵訝道:“太史兄弟武功卓絕,當世之中能勝他的不過十指之數(shù)。他師門精通陣法轉圜之術,既是名師親傳,帶兵打仗的本領也不會差到哪去。這般的人杰,豈可是昔年一十六字所言?”許邵道:“曹少俠你這可是將人高抬的緊了。太史慈武功雖高,但同濟之人江湖間亦有數(shù)十位,便是他今日成了……成了那混元一氣功,也不過伯仲于你那些本家兄弟,彼時他神功未成,我那般評語,怎可說是欺他?”亂塵暗暗一驚,壓低了聲音說道:“弓馬未熟,難負其能。不惑之年,卻之將死……難道……”許邵看了一眼正歡喜自樂的太史慈,緩緩說道:“他原可不必如此,可今日已是順應天命,成了這短壽之實?!碧反嚷牭盟麄冎v話,卻是不以為意,大笑道:“俺今年十九歲,便是四十歲要死,也有得二十一年,俗話說‘十八年已是一條好漢’,俺有這二十一年的功業(yè)可闖,又有什么不滿足的?”他說的極是豪壯,竟不以生死為意,許邵識人雖多,倒也少見這般英杰的,不由對他生出了敬意,但見他沉吟良久,忽然說道:“矢志全忠孝,東萊太史慈。姓名昭遠塞,弓馬震雄師。北海酬恩日,神亭酣戰(zhàn)時。生死言壯志,千古共嗟咨。太史慈,我今日新評,你可滿意?”許邵評人,向來只評一次,再無更改,眾人豈是料到許邵卻為這太史慈開了先例?連那禰衡都是笑罵道:“小子,你雖是個短命鬼,但得了我?guī)煾绲倪@番新評,福氣可真是好的很哪!”亂塵更是拉了太史慈向那許邵敬酒拜謝,可那許邵卻是輕輕一笑,道:“美酒我便喝了,你這拜禮我可受不得?!彼裆稣?,陡然問道:“曹少俠,你可知他為何短命?”亂塵淡然道:“富貴由天,生死有命,此乃鬼神之事,我又如何得知?”許邵搖頭道:“非也,非也。他今日如不遇你,可以八十終老,但現(xiàn)在卻活不到四十歲?!碧反刃Φ溃骸霸醯们拜呉埠湍慵?guī)煹芤话愕拿?,喜歡信口亂說了?”

  許邵卻是搖頭,問道:“你師父傳你混元一氣功,說了些什么,你可記得?”太史慈道:“師父他老人家說這混元一氣功乃道家大學,俺須得苦練三十年,至于融匯貫通,可能終一世而不能。”許邵道:“你師父可曾告訴你,他何歲練成這混元一氣功?”太史慈撓了撓頭,說道:“這個師父倒是沒告訴過俺,不過聽他老人家講,他三十五歲方是身入江湖,數(shù)戰(zhàn)而成名,想來江湖上高手眾多,非得武功大成,才是能橫行天下?!痹S邵道:“你師父位列天下五奇之首,資質可為絕頂,可他到三十五歲才敢下山入世,與天下高手競雄,你相比自家?guī)煾福质侨绾??”太史慈連連擺手,神色極敬,道:“師父有若天人,俺又怎敢和他老人家相比?”許邵道:“那你現(xiàn)今不過二十,資質又遠輸乃師,卻已練成了混元一氣功,這般的揠苗助長,卻是將你命送了?!?p>  許邵說到這里,亂塵心中已是大愧,拉住太史慈雙手,哽咽道:“我……我可是害了你!”太史慈亦是心覺惘然,但他轉念一想,亂塵相助自己打通十二正經(jīng)乃是好意,途中又是自己強求,怎能怨得亂塵?他強忍著眼淚,反是大笑道:“俺太史慈先得了先生助功,后得了前輩贈評,正是花好雙全的美事,想得自今往后,天高海闊、任俺馳騁,便是少活個幾年,又有什么打緊?”許邵悠悠道:“你能有這般的想法,人生處便有了豁達,說不定將來又有什么際遇,延了你的陽壽。”想那壽命天定,又安可隨意更改?許邵此說,只是相慰之意,反是亂塵眼中淚光瑩瑩,聲音顫抖:“我……我助他通絡筋脈,已是體察過他有十年的功基,可是承受住這混元一氣功的沖撞,怎得……怎得害了他?”太史慈勸道:“照二位這般說來,人體脈象,須得到了年限才可承受那高深武學的福澤,可亂塵先生年紀輕輕,當今世上已是橫無敵手,你這般的道理怕是說不通。想來是俺太史慈活該短壽,賴不得他人?!痹S邵卻道:“曹少俠,你武功之高、眼界之廣,我?guī)熜值芏俗杂X不及??赡惝斨?,世間萬千生靈,皆有奇異之處,倘若每一人都如你那般出塵脫俗,那世上何須再有爭殺妄火?”那禰衡不知輕重,在這時插了一句,對太史慈說道:“傻小子,他是帝尊轉世,你是什么東西?他前世金身百煉,又于山河社稷有功,自然今世受得天地精氣所補,你又如何比得?”太史慈默然不語,亂塵卻是強忍著淚問道:“兩位前輩既知這其中因緣,可有解救的良方?”

  許邵連連的搖頭,說道:“時日已錯,救不得了?!眮y塵聽他說得‘時日已錯’四字,陡然明白過來,驚問道:“今日是什么節(jié)氣了?”禰衡道:“你可是想起來了,今兒二月十九,方是過了春分,距那清明還有好幾天呢!你在北方生活得久了,不知道江東地界春暖花早,故而見得這芳草綠水,以為已是到了端午前后,所以太史慈的十年之基并未圓滿。可惜啊可惜,我二人在汝南修道多年,雖是聽說過你的名聲,但想來你再是了不起,與咱們也沒什么干系,也沒想著見你??善亲蛞购r,我與師兄同時心神不寧,無端的生出到這神亭嶺找你的想法。若我二人早來得一步,阻止你們瞎練武功,或許傻小子的壽算便不會減了。不過……”他瞥了一眼許邵,但見得他面色陰沉,卻是不敢再說下去。亂塵原是悵然長恨,卻聽他戛然而止,便以為是有轉機,稽首求道:“前輩但有良方,懇請賜教?!彼辛巳绱说拇蠖Y,非但許邵、禰衡不肯受了,便是連太史慈也不肯他替自己這般的求命,三人忙是將他扶起,那許邵嘆道:“曹少俠何苦于此,便是要求,也是我二人求你?!倍[衡說道:“沒錯,世間因緣,皆有早相。若果不是因太史慈這個傻小子,我們也不會來求你?!?p>  這許禰二人說話奇端無比,太史慈聽的極不明白,說道:“兩位前輩莫要說些不明不白的啞謎了,俺是個大老粗,你們要公子做些什么,盡管的說罷。”許邵眼望亂塵許久,但見亂塵目色勝雪、盡是蕭索之意,心中難免揪疼,問道:“曹少俠,今夜昨日,你自覺有什么分別?”亂塵道:“心無二念,體有疴沉……江海明月,盡為混沌……啊,混元一氣功!”許邵點頭道:“你終是知覺了……你方才助太史慈通絡之時,他口述心法,已是讓你在無意中練成了混元一氣功?!碧反鹊溃骸澳怯惺裁矗瑤煾競靼澄涔?,總不是教俺自己學不會、又爛在肚子里,先生無師自通,乃是他自個兒的福報?!痹S邵苦笑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這道理原也不錯,不過他原是練到先天荒炁了,再過得一刻便可成了正果,可又被你打斷了。不過他內(nèi)虛精穩(wěn),能受得這混元一氣的侵擾,與壽算倒是無損。”太史慈長吁了一口氣,說道:“那前輩你還擔心什么?”許邵道:“天地混元,是非莫辯,怎得不擔心?”太史道:“前輩何出此言?”許邵卻不理他,望向亂塵,說道:“實不相瞞,我二人眼下有一場殺劫,須得由你來解。你方才不知因由便已應了,現(xiàn)在若是拒絕,我二人也不能相怪。”亂塵淡然道:“我既已應了前輩,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信守承諾。”

  許邵嘆了一口氣,說道:“那便有勞曹少俠了。師弟,你口語伶俐,你來說罷?!眮y塵道:“晚輩洗耳恭聽?!倍[衡道:“我與師哥本是俗世里的兩個妄人,幸得仙師不棄,將我們錄在門墻之下,又傳了大道清修的法門,只是我二人資質愚鈍,堪不透天地造化的玄奧,只能游離于妙道僻壤。九年前,仙師得證大果,羽化飛升之際,卻憐我二人根基淺薄、無緣窺得乾坤莊嚴的妙相,便化作了天地金紫二氣,入我二人精髓。我二人因這樁福緣,這才了悟天地玄黃、陰陽經(jīng)緯,成了‘擎天手’、‘撼地腿’兩樁武學。我二人原以為拳腳間的功夫練到這般地步,已是無可爭鋒了。如今一試,仍與你不敗不勝,想來還是咱們做那井底的蛙兒久了,過于自大了?!倍[衡說到這里,舉目望著亂塵,只見他面色蒼白如玉,給清冷的月輝一照,映著水中的綠波,粼粼點點,清清寒寒,竟不似塵煙間人。他素來好勝要強,自覺普天之下無人能蓋過他二人,今日初見亂塵、又與他打了一場大架,卻是油然心服,不知不覺間說話也沒了平日里的狂傲氣。殊不知亂塵已是心思狂涌:好一個‘擎天手’、‘撼地腿’!方才他二人攻我,當真是天地往來、無凝滯于物時,已是世間上拳腳上最極致的功夫,我全不能勝,只能以蠻力強壓。孰勝孰負,豈不早分?

  他二人各自思忖時,太史慈卻是問道:“不是說二位的殺劫么,怎么又扯到武功高低上去了?”禰衡道:“傻小子,你急個什么?”只聽得他緩緩說道:“想我修道之人,最忌靈臺有欲、心上有塵,我二人雖是得了仙師的靈氣,卻是癡迷不覺,終難逃這三三之災?!碧反扔謫枺骸叭疄氖菫楹挝??”禰衡道:“傻小子,虧你還是于吉的親傳弟子,怎么連這都是不知?”他見太史慈還要再問,心中發(fā)苦,說道:“所謂三三之災,便是道門中人濫引天地業(yè)力,使陰陽難衡,到得三三之數(shù),便要或殺己、或殺人,還了造化?!碧反纫慌哪X袋:“啊,俺懂了!你們要將這殺劫轉給先生,躲了這三三之災?!痹S邵陡然苦笑:“轉是轉了,躲又如何可躲?我二人散功在即,過了今夜卯時,便是僥幸不死,也是武理盡忘,與常人無異了?!碧反劝×艘宦暎@道:“竟是這般的兇險!師父教俺武功的時候,可沒這般說??!”禰衡道:“哈哈,你驚個什么?你那點修為,奪得了天地造化么?世間俗夫萬千、能者卻是難得一出,這江湖百年間,也就寥寥數(shù)人而已。便是我與師哥,也是蔭得仙師的庇佑,算不得數(shù)?!痹S邵慨然嘆道:“師弟莫要插科打諢了……仙師道法廣大,卻只教了我們這兩個不成才的弟子,我們兩個蠢人,不說是將師門發(fā)揚光大,總不能讓師父的心血付諸東流,只傳了一代便就此隔絕了罷?只是這乾坤金紫,非得天潢貴胄、德高才廣者可居。而且距離我二人散功不過三個時辰,要盡學這‘擎天手’、‘撼地腿’的變化,須得聰明絕頂之輩……曹少俠,你天命加身,又有那六丁六甲暗中持護,而你的資質更是出類拔萃,千萬年間無一人可與你相比。故而這天下雖大,我們無人可求,只能求你了?!眮y塵憐他說的悲苦,但心想自古門閥森嚴、絕學不可外傳,方才無意中學了太史慈的混元一氣功已是大大的罪過,而自己非是許邵他們門下,怎能憑白得了人家的密辛?亂塵雖是不言,許邵卻是明白他的難處,說道:“曹少俠,我們傳功于你,乃是權宜之計,于你我皆是有益,姑且我賣個老,算你占了我們的便宜;但這‘擎天手’、‘撼地腿’你既受了,便連我們的三三之災一同接了,咱們恩過相抵,還是兩不相欠?!眮y塵沉吟半晌,但見許邵、禰衡二人目光切切,只好點頭應道:“既是如此,小子便且受了,日后遇得良人,定要將二位的玄妙神功詳細教了,好教貴門的絕藝傳于千秋萬代?!?p>  亂塵此刻非但受了他二人的重托,更答應替他二人日后傳徒,想他本身武藝已是絕高,日后傳功自然更勝了不少。二人目中含笑,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先將招式的變幻打與你看了,待得過會真力先散,這拳腳的功夫便使不出韻味了?!闭f罷,便雙雙立起身來,欲要體演這天地拳腳的招式。太史慈乃是名門高徒,不愿無端占了這樁便宜,亦是起身請辭道:“這山中莽獸不少,難免會打擾了兩位傳功,俺去將他們趕了,好給你們護法?!蹦窃S邵卻是將手一揮,澀然笑道:“太初渺邈至極,古往今來的才賢高人難道少了?都只能管中窺豹、難得而詳,我二人的這般拳腳功夫,取之于天地、還之于天地,你便是看了,又有何不可?只不過時間緊迫,你資質又是有限,這短短三個時辰之內(nèi),你能記多少、學多少,都看你的造化了。”他轉眼又是看向亂塵,神色極正,說道:“曹少俠,你乃是左慈真人的名徒,自不可改投我門,但仙師所傳、不可有怠,幸在我門并無什么森嚴教條,只有‘信義’二字,天誠地信、與人無欺,便為妙道,你且謹記?!眮y塵聞言即是稽首行禮,這一次,禰衡許邵二人卻不偏讓,安然受了亂塵這一拜。

  許邵禰衡二人這才安下心來,一個抱拳、一個抬腿,只是一瞬間,拳腳已成了漫天的花海月影。亂塵適才與他二人交戰(zhàn),雖已是見識過這擎天撼地的厲害,但此刻見得他們天翻地覆、勁氣如虹,這天下間無雙無對的拳腳功法全然展了開來,倒也是大開眼界,他不敢耽擱,一面看、一面記,想他心思才智乃是當世最高,觀看之時結合自己從天書上得來的武學總綱,將拳腳上的功夫一一演化,由分至合、又合又至分,此刻許邵禰衡二人仍未將這擎天撼地的心法說出,且拳腳招數(shù)只使了一半,亂塵卻是悟到興起,身形一揉,化作一道白光,竟是一體兩用,一同施展了許邵禰衡二人的絕藝。片刻之間,亂塵拳腳雙分,白光一拆而散,宛若金龍紫鳳,忽而磅礴廝殺、忽而交頸糾纏,這明月流水間,只是四道光芒,飛舞縱橫。至于那太史慈,卻遠遠受其資質所限,初時還能勉強理解許禰二人的招式,但數(shù)十招過后,別說是看懂,便是記住也是不能,只覺得目昏耳赤、胸腹間的熱氣都要從顱頂間爆發(fā)出來似的。幸好太史慈不是只知一味強求的妄人,精神旋即一懈,許邵禰衡二人的佳妙功夫,都成了那流水落花,他渾是沒學得多少。

  許邵禰衡二人又雙舞了一陣,月光似那流水,映得他二人拳腳間的功夫,或巍峨雄偉,或峰巒起伏,或秀麗清雅,往往一招使來,有數(shù)百路衍變,數(shù)百路衍變中又各藏有成千上萬種幻化,這般的變幻莫測,亂塵初時跟著二人出掌使腿,與他們一般的模樣,可舞到中途,卻是似是而非,招式間先有小異、其后便是大不相同,但招式間的武意卻是相較許禰二人的更為精深。許禰二人瞧的欣慰,又覺自己體內(nèi)的真氣流散越來越快,也不及言語,拳腳的功夫只得越來越快??蓙y塵的招式卻是越來越慢,不待那太史慈發(fā)問,亂塵卻又似發(fā)瘋了一般,將方才落下來的十幾招混成一體一股腦的打將出來。過了一陣,又是陡然慢了下來,如此往復,已滿了三三九宮之數(shù),亂塵出招已是行神如空、行氣如虹,他的人,不著窒礙、不落飛煙,已與那天地同體。這時候,聽得許禰二人哈哈一陣大笑,雙雙從口中狂噴出一口鮮血來,這一套奪了造化之功的擎天撼地功終是使完。二人失了金紫之氣,均是無力的癱坐在地上,看著亂塵如那入云的飛龍遨游于天地間,只覺得無比暢快。再過了一陣,聽得亂塵兩聲長嘯,似那割天的轟雷、裂地的驚濤,待得長嘯聲去,亂塵負手傲立于天地曉月間,春風微拂、長衫輕舞,翩翩渺渺,已近圣人。

  許邵三人望得亂塵如此高蹈出世,各個心生向往,忽然聽得一陣烏鴉的啞鳴,許邵心中一驚——已是到了四更時分了,再過得一個時辰,腦中的心法口訣便要盡數(shù)忘了!他二人上前拉過亂塵,也不管亂塵能不能分心二用,同時言說這擎天手與撼地腿的心法,想那天高地厚,這擎天撼地功成自天地,自然是繁復非常,分別又對應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數(shù),總計有一百單八種斡旋神通。上至玄堪造化,下至以無生有,陽伏而出、陰迫而蒸,五行八卦,全在其中,窮盡了天地其序、日月其常,可為武學絕響。眼見得東方微現(xiàn)出魚肚白,二人越說越快,亂塵全力相記,正是人逐清月、光陰似箭。

  忽忽之間,紅日自山水間躍然而起,紅光落在許邵禰衡二人身上,二人口鼻之中呼出兩道白氣,嘴唇翕張,卻是不知如何將心法講述下去了。這金紫逐空、武功散盡,乃是天地固算,二人也不如何懊惱,只盼得亂塵能將他們口述的心法盡數(shù)記了,兩雙眼睛緊緊望著亂塵。但見亂塵雙目緊閉,一金一紫兩股華光在他蒼白的面色里斗轉交纏,二人又候了一刻,直待那旭日的紅色全然轉金,照在亂塵身上,晨風微拂,亂塵鬢發(fā)、長衫輕舞飛揚,當真似那金光上仙。這一時,亂塵已盡數(shù)將他二人方才所講的心法在腦中縷了一遍,又參照天書中的大道妙理,如這江南春天里的霖霖細雨,在心底緩緩落下,飛似青煙、落入微塵,大千萬物,都不過芥子。他緩緩睜開眼來,眼望蒼天紅日,鼻中呼吸著芳菲花香,只覺天地間的妙道無窮無盡,一至于斯。許邵禰衡二人見得亂塵這般的光景,已知他非但將心法盡數(shù)記下了,更是在這短短一個時辰之內(nèi)邊記邊悟,竟爾到了先前他們想而不可達的境界。他們一想到后繼有人,皆是大喜,連忙整了衣襟,雙雙向亂塵立身長揖——這一揖,不敬天地,只為師學傳承之功。亂塵不敢受他二人大禮,神色正斂,對他二人亦是弓腰長揖。但聽得三人同時大笑,相扶著坐了下來。

  太史慈忙是將酒壇遞了過來,亂塵接過手中,但覺酒壇輕巧,拿眼看去,但見壇底清瑩,美酒已是無多,他淺淺喝了一口,又遞與了許邵,許邵接過酒去,正要喝酒,卻被太史慈拿手遮住了壇口,只聽得太史慈笑道:“前輩,這壇酒沒多少啦,你會那飛天的功夫,不如再去洛陽取些來,這壇子里的就留給俺與先生罷!”許邵微微苦笑,手指禰衡,道:“飛天遁地,我二人原也使得,不過現(xiàn)在金紫二氣皆散,莫說是山河萬里、頃刻而至,便是走個十來里,便要大口的喘氣啦!”禰衡笑罵道:“老鬼,你年歲比我大,你走十來里便要喘氣,我少壯的多,最起碼要走個二十里……”這話說了,眾人皆是一笑,可禰衡、許邵二人卻是笑中帶苦,猶帶悵意。想來他二人雖是豁達,又早知這命算之數(shù),但前夕還是武林高手、現(xiàn)在已是不通武功的凡人,怎能教他們不傷心?那太史慈有心解苦,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說道:“呸呸呸,俺個大嘴巴。兩位乃是武林前輩,俺要喝酒,怎能再三的煩得兩位?”他將遮在壇口的大手收了,轉頭對亂塵道:“先生既然已得了兩位前輩的真?zhèn)?,想來已是會了那登天入地的功夫,那還麻煩先生再去多取幾壇來,咱們今天開心的很,喝個不醉不歸!”

  亂塵面現(xiàn)難色,說道:“太史兄弟,兩位先生的武功我只學了個皮毛,那飛天遁地之法乃是妙等玄學,須得數(shù)十年的苦功才能有所小成,我雖有幸,但也不能狂妄如斯。我既不能上天半寸、也不能入地半尺,對不住啦……”太史慈訝道:“難道方才時機有限,兩位前輩未能將心法說全?”許邵笑道:“全與不全,盡已過去,四方六合,斗轉萬象,皆如微塵,咱們又何必拘泥?”太史慈不明其意,正撓頭間,禰衡輕罵道:“傻小子,我與師哥能登天入地,并非是什么武林奇學啦。你想想看,要是有這般的武功傳了下去,那天下人都不學其他武功了,各個都能日行千萬里,不受那山海所阻,那老天爺還要這偌大的天下做什么?”亂塵心有所悟,說道:“天地再大,心若不清,仍為牢籠。”許邵點頭道:“不錯,天地之闊,在于人心。太史慈,等你哪一天明白了這個道理,說不定這天地穿梭的功法便可自己悟得了。”禰衡噗嗤笑道:“老鬼,你功力散了,怎得品性也是變了,也學我這般不正經(jīng)了?”許邵道:“師弟,怎么不正經(jīng)啦?”禰衡道:“咱們這兩樁玄術,乃是師父的金紫二氣之功,想那盤古大神斧開混沌,清者為天、濁者為地,師父他老人道行廣厚,遺了這金清紫濁二氣分與了咱們,正應了那天地、日月、雷電、風雨,這般的陰陽動靜,乃是太極所化,此為圣人玄學,又豈是個人修學所能至處?”話到此處,亂塵已是全然大悟,道:“二位方才所顯,非是玄妙,乃是天地同體,正如那塵落沙海、雨落江湖,本為一體,自可穿梭來去,這般的功夫學不來、傳不了,無怪我?guī)煾傅缹W精深,也不能如此。”太史慈大失所望,道:“看來這功夫可成了人間絕響了。”許邵點了點頭,道:“天地人三才,輕者在上、重者在下、人混中間,此為恒古之理,人生有限,但求心安體泰都是不及,又何苦想這些昆侖須彌的縹緲之物?”

  說罷,他低頭喝了一口酒,又遞與了禰衡,禰衡笑了笑,說道:“亂塵,我哥兒倆也沒藏什么私,除了這飛天遁地的仙術沒法傳,其他但凡我們所會的都教了你啦。咱們趁現(xiàn)在還不糊涂,你若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盡管問罷?!毕肽乔嫣旌车毓Ψ爆嵎浅#瑏y塵再是聰明,也只能倉促間悟個大概,不通之處多如繁星,又怎能一一問答?那擎天二字,乃是雙手間的所有功夫,無論拳法、掌法、爪法、指法,從拳掌法門、點穴拿人到比拼內(nèi)力、迎解白刃,全然擒敵于手中。便是個殘疾人,也能引虛為實、運氣化物,以衣袖做那抽擊拍打的軟鞭、鋼棒、長劍、砍刀、斧頭一類的兵器,天罡三十六番變化,只要是空手能成的招數(shù),皆盡囊括于內(nèi)。至于撼地腿,則是從地煞七十二路衍化,光是抬腿踢縱間的形意便有九九八十一招六千五百六十一式,至于盤、旋、掃、踢、踩、趟、蹬、旋八門各有演算,此后更是由雙腿衍生,涵集了一樁靈巧滯重雙全的輕功身法。輕功之后,更有雙腿交織盤坐的各項法門,有循規(guī)蹈矩、亦有奇形怪狀,皆是以雙腿為媒,接引大地的靈穩(wěn)之氣。這兩樁功夫成自天地精華,便是一人只學一門中的其中一類,也可能畢生而不能通悟,亂塵此刻天地全聚,原也應該頭昏腦漲,不過他福澤深厚,方才得了太史慈的混元一氣功,正印了春秋易象皆始自混沌太極的本初之法,于他腦海中攪合在一處,反倒是互相融合,使他另開了一番新天地。他雖然武功已是絕高,但畢竟七卷天書只得其三,武功也以劍法最為擅長,輔以深厚的內(nèi)力和自創(chuàng)的無名刀法,雖然在江湖上已是橫行無敵手,但拳腳上并沒有超脫塵世的功夫。去年冬月,那陸壓道人雖是傳了他斬仙飛刀與相應的心法,他雖也有所練習,但他武功已然孤高,管他人刀劍槍戟也好、飛刀暗器也罷,他一把長劍在手,世間便沒有不可力隨心至之處,又何須使這搶占先機的遠程功夫?不過陸壓道德廣大,傳的這斬仙飛刀心法與今日的擎天撼地功高低上并沒多少分別,亦是可由外而內(nèi)、由體至心,激發(fā)亂塵的潛能,由這飛刀一門而通百門。只是一來那飛刀心法極為晦澀,二來亂塵未曾有緣見得陸壓親身施演,故而有所荒怠。反倒是今日的這擎天撼地功形意俱在,體、技、心一步步入內(nèi),終是將他武功上不甚擅長的拳掌、腿腳、輕功三項補足,這萬千年間,至今日才是誕出了一個無所不通、無所不能的武學全才。

  亂塵低頭思了一陣,只覺腦間如有千絲萬縷,既說不清又道不明,便是想問也是無從問起,方寸之間,他腦中忽是閃過“天地自在”這么四個字來,遂是淺淺一笑,道:“天地向來無言,我又如何問起?這樁造化,待我日后再慢慢悟罷。便是我資質有限、不得領會,將來給兩位前輩尋個絕佳的傳人,將這樁心法完完全全的背與他聽了?!痹S邵輕捋細須,瞇眼笑道:“甚好,甚好。亂塵,你既已能無象是象、無言是言,便是咱們找對了人……”他微微一頓,反是一聲低嘆,緩緩說道:“這功夫也已傳了,咱們便要說那災劫了……”禰衡嫌他話說得極緩,搶著說道:“老鬼,你不愿說,還是我來做那壞人,將這災劫說了?!彼弁麃y塵,神色極切:“我兄弟倆本有三災,依次喚作罡風、毒火、五雷,要是我們金紫二氣不肯散去,那現(xiàn)在那罡風之災便已應了……呵呵,想來每一災都能銷魂蝕骨,我們又不是金鐵石頭造就的骨肉,這第一災便躲不過去。”他見亂塵、太史慈二人臉上均有惑色,解釋道:“第一災‘罡風’,其利如刃,其銳如錐,透入顖門,一時三刻,穿音串諸骨節(jié),直至涌泉,肢體發(fā)毛,一時解脫,化為羽絲,飄蕩無形。乃此罡風,無能侵蝕;第二災‘毒火’,從下而上,透入頂門,還攻臟腑,旁灼四肢,毛孔發(fā)際,一瞬息間,化為灰燼。乃此風火,均無所害,如是功能,亦可云至。第三災‘五雷’,各率所部,環(huán)相攻擊。道未聞時,一瞬息間,精神四散,永不凝聚。”

  這三災每一災都教人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太史慈聽了倒吸一口涼氣,霍然立起,驚呼道:“兩位可是害死先生啦!”亂塵心中雖也有所驚懼,但他向來恬淡,而自己早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至于心間情事難卻、便是死了也怕要生生世世帶著這樁求而不得的痛苦,反倒不如這般魂魄全杳的痛快,他想到此處,伸手將太史慈拉坐下,微笑著說道:“死便死罷,有什么了不起?禰前輩,您接著說罷。”禰衡苦笑道:“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方才那三災只是我二人的劫數(shù),到得你這邊,可要遠甚了!你這三災,第一樁,斷你金蘭之義;第二樁,絕你愛戀之情;第三樁,滅你人倫之親。如此三災,是為天判、天刑、天譴。你想想看,男子漢大丈夫,哪個不是義氣風發(fā)、情愛如火、嚴親似雷,這三樁災劫是將你所有的牽掛一齊奪了,讓你孤零零的一個人留在世上,比殺了你要難受個千遍萬遍?!眮y塵原不畏死,聽他這么一解反是惶然,腦中瞬間想起呂布、趙云、貂蟬、張寧、曹操、曹嵩等一眾親友愛戀,只覺心如刀絞、痛苦非常,正恍恍惚惚間,聽得許邵幽幽勸道:“亂塵,我二人不是那管輅,自然不會那占候無錯的卜爻之術,方才我?guī)煹苷f的只是我二人的臆想,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想你福澤深厚,又是與天地為善,應當不至于此?!彼妬y塵憂色難消,拉住他的手來,又是說道:“師父當年曾傳了我們一句話,我原語說與你聽了,你若是能參解詳透,說不定可消得這妄災,你且聽了——故知大道,不可不究,不究大道,難脫三災!所有三寶,俱為烏有。惟彼達士,知此言故,瓢笠相隨,跋涉山川,訪求高真,為說大道,永離三災。然此大道,亦甚難言,所難言故,直窺無始,無始之始,至無無始,無無無始,乃為先天。先天之道,不可擬議,無可擬議,有何言說?不能言說,而為言說,所與言說,端于何起?蓋可說道,只于有為,何名‘有為’?以‘無’為得,蓋此無為,于‘有’為始。所謂有為,若何用功?究所用功,當問心君。所謂心君,具大解悟。”他生怕亂塵意亂神迷之間聽不清楚,將其師父這樁原話又說了一遍,亂塵這才開口說道:“多謝前輩指點了?!痹S邵連連搖手,面上盡是愧色:“本是我二人的殺劫,自個兒死了也便罷了,卻是連累了你……可是師父傳功不易,我二人這些年來又沒能覓得良人,膝下連一名徒子都是沒有,倘若這般的死了,要師父的玄學絕了嗣養(yǎng),如何能依?亂塵,我……”他還要再說下去,亂塵卻是笑著說道:“前輩這是哪里的話?亂塵心若飛塵,本就是俗世間的縹緲微物,管他災譴也好、劫難也罷,來便來罷。”

  亂塵雖說的極為瀟灑恬淡,但許邵三人聽了心里頭俱不是滋味。那太史慈想要借酒消愁,卻見酒壇已是空空,連那解抑的念想都是斷了,他少年氣盛,抬腳一踢,酒壇子撲通一聲落到了水中,春水淙淙東去、那酒壇也不墜至水底,浮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似那浮萍一般。亂塵被酒壇落水聲音所擾,眼望這酒壇,只覺身若酒壇、浮浮沉沉,終是東流而去。這頃刻間,他又想起師姐與那張寧,二人眉笑彎彎的模樣在他腦中糾纏交織,耳邊一會兒是常山上師姐的輕責——“塵兒,莫要頑皮”、一會兒是草廬間張寧的柔喚——“曹大哥,你累了罷?”,二人的言笑嬉戲全涌在眼前,直激得他眼角濕疼,忍了又忍,終是不肯落下淚來。便在此時,他雙手被許邵、禰衡二人牽住,只聽得許邵道:“此間的事已是了了,咱們帶你去赴一場春宴?!眮y塵抬頭眼望東方,緩緩說道:“我來這江東,是尋我家?guī)煾?,只想自今往后,伴在他老人家身邊,天涯海角、青燈蒲團,世間的煩心事,不想再沾了。二位的興致,在下怕是不能陪了?!?p>  許邵道:“我?guī)闳さ谋闶悄慵規(guī)煾??!眮y塵不由怔然,但見許邵、禰衡二人目光切切,心頭一熱,道:“那有勞兩位了?!碧反纫姷盟擞?,急問道:“那俺呢?”禰衡笑道:“傻小子,你不回劉繇那里去啦?”太史慈撓了撓頭,說道:“先前他軍馬充足,有爭奪天下的實力,況且都用不上俺。現(xiàn)在他吃了這么大一個敗仗,連家底都輸光了,俺再回去有什么用?既然他有俺沒俺,都是一個模樣,那俺也不用回去了,還不如跟著你們?nèi)コ院玫暮群玫摹!彼室庹f的輕佻,亂塵等人俱是微微一笑,那禰衡藏不住話,笑罵道:“臭小子,你跟著咱們走,非但有好吃好喝的,還能見到……”他剛想往下說,卻聽得許邵一聲輕咳,他只笑了笑,便不再言說。

  春日清風如絮,四人牽著二馬,且行且歌,倒也瀟灑,一路上,那太史慈百般央求,禰衡始終不言半字。亂塵見太史慈執(zhí)拗非常,腦中想起了昔年楚人屈原《離騷》里一句話,隨即便唱出口來:“……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他歌聲清越,直逼蒼穹,水邊的白鷺因歌聲振翅而起,撲棱之間,已遠逝在春紅柳翠的江南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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