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久坐高臺,見得軍士將命犯們自囚車里一一解出,押跪在臺下,陽光猛烈、秋風稀疏,始終不見亂塵現(xiàn)身,心口吊著的那口驚氣稍稍放下了些,他環(huán)顧四周,但見得下首坐著的弟弟曹植大口的吃著酒,間或間輕輕嘆出聲來,他內(nèi)心狂喜,有意揶揄曹植,笑道:“子建,你素來文采了得,聞見今日盛況,何不賦詩比興,以助父親軍威?”曹植一向率性,搖了搖頭,苦笑道:“天下未定而斬名士,朝堂、山林俱為心寒,由此治國失仁、治人失心,何來的軍威?又何來的采興?”曹丕與他爭斗了已有數(shù)年,早已習慣了他的言語,只是笑道:“子建,難怪父親說你只有空才、卻無實干,東西二周、王莽等輩以婦人之仁失國,豈久遠矣?便是當今劉漢,嘿嘿……你久溺酒樂、不知政事辛棘,也就只限于此?!辈苤沧粤P了一杯酒,笑道:“大哥,我素來不如你,世子之位,我全不與你相爭。只愿咱們兄弟和睦,君不見河北袁紹死后,袁譚、袁熙、袁尚三兄弟不和,自相攻殺,讓父親他們趁了空去,如今早已身入黃土,教天下人恥笑。大哥你有經(jīng)世之才,緣何與我一般的計較?華佗、許邵、禰衡、嵇康等輩,率性真誠,言語確實放縱無稽,但罪不致死,若大哥能網(wǎng)開一條生路,子建愿自囚三年,更與外界游子斷交,一人都不會往見。父親便是相問,我也會稱病相瞞,只盼大哥發(fā)了善心,饒了他們。”曹植越是低頭服軟,曹丕越是得意,又覺曹植假仁假義、不似父親曹操那般威嚴剛斷,卻奈何父親偏愛于他,心中一個勁的冷哼,臉上卻滿帶著笑意,緩緩說道:“子建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我骨肉至親,如何有鬩墻爭斗之說?華佗等輩大逆不道、意欲謀反,此乃誅九族的大罪,我便是念及兄弟之情,知道你與他們交好,才是饒了他們親眷朋友的性命,做大哥的幫你幫到這個份上,你不念我的好便是罷了,怎么還說這些教大哥傷心的話來?”曹植將酒杯高舉,連飲了三杯,說道:“子建承蒙大哥心意,就此拜謝。更望大哥網(wǎng)開一面,免了他們死罪,大哥的寬容之情,子建沒齒難忘。”他生怕曹丕不允,全身躬伏于地,曹丕瞧在眼中、樂在心里——曹植啊曹植,世人都說你任性豁達,又說你才華橫溢,今時今日、又是如何?你我爭儲,求的便是生死在手的權(quán)利,我今天若不殺了他們,將來誰要還敢跟著你、可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頭可受得了這一刀了。嘿嘿,你既已低頭,我更要你匍匐于地,待得他年父親傳位于我,我更要加倍的折磨于你,誰教你自小便比我‘聰明’?學誰不好,非要學二叔那般的浪子,他都死了這么多年,你當真覺得父親還會因兄弟之情選你么?”他心中齷齪,口中卻是說得好聽:“父親以法治國,國法威嚴,誰也不得例外。子建,今日之事,非是做哥哥的不肯,而是不能?!彼@般話說得斷然,曹植已知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長嘆了一口氣,悠悠道:“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jié)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大哥,顧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曹丕不愿聽他說這些期期艾艾的東西,陡然與身旁侍立的賈詡問道:“賈詡,時辰幾何了?”
賈詡素以機變出名,追隨曹操后,卻少有出謀劃策之處,便是用計,也無往時那般的狠毒了,曹操本就惱他害了曹昂典韋,便打發(fā)了他侍讀曹丕。賈詡樂得清閑,但凡曹丕著他出謀害人,他便稱病不起,不過他處世圓滑,頗合曹丕的性子,一時也是相安無事。這一次曹丕大舉迫害異己,他亦覺大大的不妥,但他向來明哲保身,與華佗這些人又沒什么交情,便連口都懶得開上一句。他知道曹丕性如烈火,便是勸了也不過是增他怒氣,吃力不討好的事他這樣的聰明人怎會去做?只不過他早年與亂塵結(jié)識,覺得亂塵瀟灑快意,又覺他所作所為皆是至情至性,早已心生向往,此刻他遠眺茫茫人海,想的是亂塵早已到了許都,待會兒如那天仙般持劍飛上臺來,救了眾人、飄飄而去,世外高人的模樣,向來如此??蓧艏词菈簦磐駚淼那魣錾?,又有幾個飛仙前來救人的?賈詡腦中想著十幾年前長安鳳儀上的蒼蒼舊事,腦中俱是亂塵拔劍四舞的英姿,哪里還聽得到曹丕的問話?曹丕連問了數(shù)聲,他才回過神來,說道:“回稟公子,巳時三刻?!辈茇c了點頭,說道:“既要斬了他們,也不急留他們這一刻。”他若有所思,扭頭轉(zhuǎn)見身后,但見紗幔飄揚,卻是空無一人。
曹丕垂涎張寧美貌已久,當日曹軍攻破鄴城,陣斬袁熙,在他府內(nèi)得了甄宓、郭嬛,郭嬛說她主仆二人與他有夫妻之緣,他自然大喜,可恨的是,甄宓雖然名為其妻,自從鄴城一別后、從不肯相見,他原亦想硬闖,奈何郭嬛武功高強,他連郭嬛一兩招都過不了,又怎能靠近了甄宓?這一次殺人立威,甄宓陡然來了興致,要與他相見,他怎能不喜上加喜?只是時辰將至,甄宓仍不現(xiàn)身,他又急又怕,卻不敢生了甄宓的氣來。
這一時,聽得臺下人聲鼎沸,曹丕抬眼望去,但見兩名女子在洛水間飛梭穿騰,這二人均是白衣白裙,當先那人更是一頭秀長的白發(fā),也不見她步履著水,只是那般的淡然前來,似憑水而立、御風而行,這般的飄搖清婉,宛若仙子。待得到了永始臺前,她袖兒輕揮,露出如雪一般的皓臂來,身子緩緩而起,身旁彩蝶為其芳香所引,環(huán)繞其中,其人如出水芙蓉、又如流風回雪,飄然兮、淡雅兮,緩緩落在臺上,坐在那輕紗后面,微風絮拂,如清云蔽月,教人看不清她的模樣。但美景如此,天下女子早已失了顏色,怎及她萬分其一。另一名女子沒她那般出神入化的功夫,雖也翩然上樓、國色天香,怎么也沒有她那般的清韻,這二人,便是甄宓與郭嬛了。曹丕本已瞧得極癡,又隔著紗幔、隱隱約約的聞道那幽幽的清香,形神皆醉。哪里還聽得到曹植為甄宓所引,放歌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今此一篇,洋洋灑灑千字,詞采華茂、情兼雅怨,后世感其才華,譽為《洛神賦》。
甄宓聽了這一賦,卻連笑都不肯笑一下,只冷冷冰冰的說道:“公子情思綣繾,倒也是性情中人?!彼捯綦m冷,卻是柔柔曼曼,似那黃鸝翠鳥,鶯燕之間俱是慵懶傷心的況味,曹植乃是才性中人,并不答話,舉杯邀向甄宓,連飲了三杯。
臺下眾囚中禰衡陡然大笑道:“這個小妮子,不枉是亂塵兄弟的有緣人,這些年來,風采更甚,我等死之前,能睹見如此風采,倒也死而無憾?!彼f得有趣,眾囚一齊大笑,想他們片刻將死,卻能不驚不徨,閑雅風骨,可見一斑。許邵說道:“師弟,你一向喜歡罵人,怎得現(xiàn)在要砍頭了,非但不破口相罵,還夸起人來了?”禰衡大笑道:“罵為歡樂、贊亦為歡樂。莫說我只有一個頭,便是要斬我一百個頭,老子我高興就成?!北娗粲质谴笮Γ侨罴吆舻溃骸安茇?,我等命不久矣,奈何繩索綁縛,你有大軍監(jiān)斬,還怕我們跑了不成?”眾囚又是一番哄堂大笑,圍觀的百姓仰慕他們名士風采,也是附和道:“與他們松綁!”一時百姓呼聲,如那山呼海嘯,由近及遠,潮來浪涌,好不壯觀。曹丕低頭思了一陣,問甄宓道:“夫人,你以為如何?”甄宓冷冷道:“你乃許都之主,依你心意行事,何必問我?”她語氣冰冷,猶帶著寒意,曹丕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寒顫,大聲說道:“來人,與他們松綁?!?p> 眾囚見繩索松了,禰衡又呼道:“既已松綁,奈何無酒?古語云;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子們片刻將死,黃泉下做個酒鬼也是不成?”華佗笑道:“你氣血淤塞,到了地府下,可做不成酒鬼,只能是個病癆鬼?!倍[衡也不生氣,興許在牢里與他罵得多了,只是說道:“酒鬼也好、病鬼也罷,兀那曹丕小子,快給爺爺們送些美酒來!”曹丕心道:“你們一會兒都成了死鬼,甄宓面前,我自要與了風度,便成全了你們!”遂又下令軍士賜酒。
眾名士一人一壇美酒,相互邀請,其況之盛,倒不似片刻之后將欲斬首,反似是今日月半中秋、眾人引酒共歡一般,圍觀的人們,嘆者有之、哀者有之、恨者有之、喜者亦有之,世情百態(tài),莫衷一是。便在此時,陡然自人群中躍出數(shù)十個青衣人來,這些人原本帶著圓頭布帽,此時帽子拉垂直下,留下眼前兩只小洞視物,他們暴起發(fā)難,頃刻已殺至囚場上。孫禮乃是領(lǐng)兵的良將,今日此景,他早有準備,當下調(diào)兵遣將,自己又親身入場,大刀橫砍,來拿為首的二人。
曹丕高坐在永始臺上,原是有些驚慌,卻聽耳邊郭嬛細聲說道:“公子莫擾,有嬛兒在此?!辈茇哪c一向涼薄,聽得這寥寥數(shù)語,心下大暖,伸手握住了郭嬛的玉手,郭嬛手兒只是稍稍一抽,便容他握在掌間,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她心頭蒸騰而起。至于紗幔后的甄宓,卻似將睡未睡、似醒非醒,側(cè)臥著身子,單手提著酒壺,緩悠悠的喝著酒。
臺上情意曼曼,臺下已是刀光劍影,這片刻之間大軍齊至,劫囚的數(shù)十位青衣人除了為首的二人武功精強仍與孫禮纏斗外,其余早已身死。這二人一個使刀、一個用槍,都是外門剛猛的路數(shù),出手又快又很,打得那孫禮節(jié)節(jié)后退。奈何曹軍眾多,縱使孫禮武功不如,其他兵士從旁相助,盞茶的工夫,這二人已身中數(shù)創(chuàng),不過片刻時分,便要死在眾軍之中。想來他們今日膽敢劫囚,自然是抱了死志,眼見同伴皆亡,自個兒也受了傷,索性一齊將帽子摔了,露出兩張滄桑的臉來,華佗一眼便識出了他們,笑道:“周兄、裴兄,別來無恙?!边@二人正是昔年司徒王允的護院周倉、裴元紹,這些年來他們奉承王允遺命,創(chuàng)立了鐘毓會,乃是援引昔年管輅《毓秀賦》一文所托,會中人皆是武林義士,會中要旨便是保護世間的名士高人。這些人可謂“鐘靈毓秀”,乃是天下運行的根基,保他們,便可保天道輪回、命數(shù)可期。鐘毓會以王允為祖、蔡邕為宗,周倉、裴元紹二人雖是創(chuàng)會元始,卻不愿自僭,這些年來在江湖上網(wǎng)羅人才,倒也有不少豪杰呼應。自從華佗等人被囚,江湖中人數(shù)次夜闖大牢,便是由鐘毓會組織??上У氖牵腥藙輪瘟?,便是有心報天地,又如何與官府朝廷相抗?幾次劫獄不成,會中兄弟折了十之八九,這一次眾人心知難有其果,但各個不懼生死,在會中留了絕筆書信與武學心法,好教自己一門的武功不至于失傳,這便一同慨然赴死來了。
眼下眾豪杰均已身死,周倉、裴元紹二人又豈愿再是藏頭藏腳,索性絕了生存之心,將面具脫了,好教世人領(lǐng)會得豪杰義士的悍意。孫禮與他們雖然為敵,但心中佩服不已,漸漸刀法放慢,招式間偶爾的賣些破綻,實是希望他們脫身走了。奈何周倉二人不依不撓,教他又氣又急。但聽周倉說道:“將軍既有仁志,奈何隨虎狼做倀鬼之事?”孫禮道:“兄弟既有武藝,緣何不肯投身朝廷,報效君國?”二人話不投機,遂不再答話,只在拳腳上見文章。他二人皆是使刀的行家,一對大刀舞得呼呼作響,每一招每一式都快準狠辣,若非驅(qū)動的內(nèi)力、招式全不相同,倒似是一師所授。不過周倉刀法之外,更有一門鷹爪,二人斗了五十余招,孫禮漸是不敵,幸再有下屬從旁助攻,將周倉給逼在臺前石柱旁。裴元紹趁此殺到華佗身前,撈了華佗一把,急道:“華神醫(yī),快快助我?!比A佗卻只將酒兒歡飲,笑道:“你要我如何幫你?”裴元紹挑開數(shù)支長槍,更急道:“神醫(yī)莫與我玩笑了,你再不出手,可真要死在這里了!”華佗哈哈笑道:“死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群豪聽了,轟然叫好,華佗見裴元紹不明其意,說道:“我一入牢獄,便知大限已至,想來武功無用,便將內(nèi)力自散了……”裴元紹目露驚色,又去看嵇康、阮籍等人,但見眾人面上筋脈疲軟,俱是無了內(nèi)力,心中大嘆。他搠斷了數(shù)枝長槍,但見高臺上曹植自顧的仰頭喝酒,心火大起,也不管他是不是曹丕,爆喝一聲,提槍飛身而上、直刺曹植。眼見他躍過侍衛(wèi),殺到曹植身前。那郭嬛原要飛身相救,卻被曹丕緊緊捏住了手兒,郭嬛霎時便明白了曹丕的用意,又見甄宓無動于衷,心底一聲低低的長嘆,只盼侍衛(wèi)們能攔下裴元紹來。
曹植倒也好膽色,見得有人來殺自己,非但不驚不避,更是舉杯向甄宓邀約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嫂嫂,子建歸去也?!闭珏邓茷樗司渌鶆?,啜了一口酒來,低低吟道:“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曹郎,你曾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再不來,青山已老,綠水該當何歸?”曹植不知她口中所言的曹郎乃是曹亂塵,只道是說得自己,一時情難自己,自席間立了身來,提了酒杯晃悠悠的往甄宓走去,只盼能見得她的笑顏??墒謨簞倢⒓嗎=伊艘唤z縫隙來,輕輕瞥見甄宓臉上掛著淚水,如雨后的荷花,白白美美、清清冷冷,惹人憐嘆。甄宓衣袖稍是一抬,紗前罡風大起,曹植腳步本就虛浮,被甄宓這一推,竟從高臺上滾了下去。
臺階漫漫,曹植身子一步步跌落,本應是狼狽至極,卻因由見了甄宓含淚的美貌,心中溫暖,全然不覺身體的疼痛,待他回過神來,卻是一張不輸甄宓的麗容,但見得這少女娥眉淡掃如煙、眼神清澈似水,嬌唇艷紅、膚如凝脂,腰肢纖長,動靜之間,自有一股清靈氣。曹植自是識得她,喚道:“煙兒,你可回來啦?”紫煙嘟著嘴兒,不與他說話。曹植又見她柳目微腫,牽住她的手兒,柔聲道:“煙兒,你怎么哭了?這大半年你跑哪里了?做哥哥的找你找的好苦?!弊蠠煯吘怪皇莻€十幾歲的少女,聽得這般的輕音詢問,再也止不住淚水,伏在曹植胸膛上,嗚嗚的哭出聲來。曹植大得她三兩歲,一直將她如妹妹般照顧,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猜測是春心初開、傷了情念,只能一手撫著長發(fā)、一手輕拍后背,勸慰道:“莫哭,莫哭?!?p> 洛水間,亂塵頭戴著斗笠立在一處小舟上,洛水輕搖,四周漁民山呼,眾人全將眼光放在高臺爭斗上,又有哪個注意到這萬千小舟上立著的一個的閑人?人音雖是沸騰,但臺間言語種種,他都聽得分明。自陰山地牢出來已是多日,若當真是運力飛奔,陰山至許都,不過是半日光景,但他心念已慵,又不愿沾染塵事,這一路上走走停停,且醉且歸,那紫煙后來居上,他又隱在暗中保護,出手驅(qū)退了數(shù)波強人,不過他武功高極、絕極,管你千軍萬馬,舉手抬足只須袖子輕揚,常人看了,倒不似武功、乃是仙法使然了。他原想遮住了面容,將華佗等人救了去,但怎料張寧現(xiàn)身如此?方才張寧、郭嬛自洛水間裊裊而來,他瞧得分明,亦是瞧得傷心。這些年來,他也曾捫心自問,對得張寧有無真情愛意。當年種種,他眼中只有師姐,全然不知人世美好。這些年來自問自拷,他終是明白,張寧一人,亦是他心頭深愛,只是昔時舊緣未斷、今日新愛已至,你教他如何割舍決斷?他這一生,常被老天爺玩弄,已是極倦極乏……今時今日,他最牽掛的只剩兩個人,便是張寧與紫煙,曾今種種,他多想躍上高臺,掀開了紗帳,走至張寧面前,捧住了她的臉兒,替她揩去了臉上的淚水,柔柔的說一聲:“抱歉?!狈路鹑绱?,這一世與張寧的傷,便可就此煙消云散。怎奈何,曹植的一句“嫂嫂”,叫他心灰意冷,亂塵本是正人君子,張寧既已嫁為人婦,他又如何能違禮背綱?一時傷心,又見紫煙伏在曹植懷中,二人神態(tài)親昵、猶似情侶,教他心中如有千萬把刀兒齊刺,不由得頭昏目眩,怔在舟上。
亂塵正出神間,陡然聽得四周眾人驚呼,片刻后又是萬籟俱寂,那熟悉的幽香攪擾著鼻孔,牽動心底的情絲,教他不能抬頭相見,但聞甄宓顫悠悠的問道:“曹……曹郎,是你么?”亂塵眼睛緊閉,索性將心橫了,緩緩將斗笠解了,露出真面目來,眾人只見他劍眉英目,一張臉英俊絕俗,雖是留著短發(fā)、身著粗衣,雙鬢更是蒼白,但此間瀟灑卓立,天下已是無人可比。再加上他身前所立的張寧,當真是皓日明月、珠玉璧人,世間無雙無對。他二人立在舟上,眾人隔水相眺,但見二人一個英氣勃勃、一個衣袂飄飄,俱是一般的姿神絕倫,宛如那畫中人來到了世上一般,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道了一聲“好”字,那“好”字如同山崩海嘯,數(shù)萬人爭相夸贊,尤為奇景。
但見亂塵緩緩走上前來,說道:“寧兒,你瘦了……”今時今日,他不再是昔年那個懵懂的少年,天書道法浸潤了這么多年,他心中早已萬法自然,這心頭間的心思再不遮掩,便這般直剌剌的說出口來——情愛太冷,若一直隱瞞,只怕會寒了殘生,人世萬苦、躲已不及,何不自求心歡?張寧全未想到他能這般的與自己說話,這些年來偽裝的堅強頃刻崩塌,心底的冰山一夕傾倒,千絲萬情、涌上心頭來,答道:“曹郎,你也瘦了……”亂塵聽得既傷心又甜蜜,剛想再與她說上兩句,卻聽得岸上禰衡高呼道:“亂塵兄弟,你可到了,我們等你可是久了,來來來,與我們吃酒?!眮y塵望了張寧一眼,但見她臉兒低垂,面上含羞,輕輕與她說道:“寧兒,咱們一同上岸,見一見故人。”張寧輕輕的點了頭,二人雙雙飛起,數(shù)萬人但見秋水間陽光點點,二人衣袂飛舞、裊裊而起,飄飄搖搖、晃晃悠悠,似青煙、似浮云,緩緩的落在囚場上,又是一陣轟天的喝彩聲。
故人相見,總是一場歡喜。群豪與亂塵闊別多年,雖見他雙鬢斑駁、一頭的短發(fā),想起他當年下邳城下一如張寧,彼時須發(fā)皆銀、痛徹天地,天下人俱為心疼。今日二人雙飛而至,終成了珠玉璧人,教眾人噫嘆間又生了歡喜。那許邵、禰衡齊聲說道:“亂塵,別來無恙。”亂塵拱手說道:“兩位前輩,別來無恙。”他轉(zhuǎn)身又與眾人抱拳致禮,朗聲說道:“諸位好朋友,別來無恙?!北娙司菤g喜,俱抱拳回禮,華佗更是笑道:“臭小子,這些年躲哪兒去了,我還真以為你死了呢?!眮y塵淡淡道:“山河遠闊,人間星河,誰能免一死而求長生?”他說得惘然,又與張寧細聲緩緩說道:“死生契闊,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寧兒,我……”他語音極低,只愿說與了張寧聽,禰衡等人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只是笑道:“快意江湖、瀟灑人間,天下人皆不如你。如今咱們生死看淡,咱們這些老鬼,總算勝了你一程?!眮y塵從張寧的脈脈柔情間移開目光,道:“勝矣勝矣,諸位好朋友,此處窒悶,咱們另尋了一處喝酒如何?”他原以為眾人會一呼百應,卻見群豪俱收了笑意,神色莊重。
那嵇康走上前來,悠悠說道:“天之將變,古物當亡,我等皆是又臭又硬的絆腳石,便是強留在人世,也不過煎熬而不解疾苦,大丈夫若不能拔劍救世,便自求歸隱,如今天要取我等性命,奈何抗拒?”亂塵說道:“曹丕不過黃口小兒,如何為天命?”嵇康道:“曹丕如何,也配為天?亂塵,你真當我等的死事,你大哥不知么?我們不合時宜,早就該殺……人貴有自知之明,如今早死,尚可成全高義,非要等到撕破了臉皮、九族同誅,又是何苦呢?”他生怕亂塵再勸,道:“亂塵,我等羨你慕你,卻不可學你。天下雖大、卻自有道理,吃人也好、養(yǎng)人也罷,時運到了,不得強求。”他這一句說出了群豪的心聲,眾人俱是點頭。周倉、裴元紹二人聽得分明,索性將刀槍棄了,容孫禮等人捕了去,只是說道:“夫子大義,奈何爭奪?連我們一同殺了罷!”孫禮做不了主,抬頭仰望曹丕,但見曹丕咬牙切齒、目中似要噴出火光——張寧名為其妻子,此刻卻旁若無人一般與亂塵并肩而立,平日里對自己冷冷冰冰,可是亂塵一來,她卻是和風細雨、小鳥依人,如何不教他妒火大燒?只聽得他氣急敗壞的吼道:“殺、殺、殺!全都給我殺了!”孫禮不敢抗命,提了大刀,與周倉道一聲:“得罪了。”刀刃便往周倉脖間砍去,可刀尚在中途,只覺掌心大寒,似被千年寒冰凍住了一般,回過神時,周倉、裴元紹二人早已被遠遠拋在洛水小舟上,孫禮身前站的,正是面若冰霜的張寧。但見張寧將長袖輕揚,輕輕說道:“曹郎在此,安可放肆?”她說得柔緩,卻是一字一頓、斬釘截鐵,不容人有半分質(zhì)疑。曹丕又驚又怒,又覺緊抓的郭嬛掌心一片潮濕,抬頭但見郭嬛淚眼婆娑,向自己不住的搖著頭。曹丕不似曹植,他素來善忍,只陰沉了臉,與亂塵遙遙說道:“侄兒見過叔父。”
亂塵知他是大哥的親骨肉,但偏偏是無比的厭惡于他,想來是因他是張寧的“夫君”所致,不與他說話,卻與華佗等人道:“諸位既有心歸隱,在下有一處妙地,咱們可一同前去,煮酒放歌,也是一般的痛快,何必于此送了性命?”禰衡當胸輕輕錘了他一拳,笑罵道:“傻小子,這么多年我以為你已是想通了,怎么還是不開竅?今日不死,早晚要死,現(xiàn)在尚還有美酒故人,他日凄凄慘慘,受盡折磨,又是何必?”許邵亦道:“你保得了我們一時,保不了我們一世。天下將戰(zhàn),將死之人何止我們?你各個都救得過來么?去矣、去矣!”
亂塵正無言以對,曹植拉著紫煙走上前來,對他躬身拜道:“侄兒曹子建,拜見叔父?!眮y塵心道:“郭兄說他教了兩個徒弟,一個是曹丕、一個是曹植,他說曹植骨氣奇高、詞彩華茂,遠勝常人,今日看來,確實出眾卓爾……不過他與煙兒如此的親昵,可是私定了終身,我……”紫煙與亂塵格外的親近,怎得不知道亂塵此刻心中所想,但一來惱他不告而別、二來惱他與張寧再起瓜葛,故意板著臉蛋,說道:“壞師父,可讓我尋到你了……”她原要與亂塵生氣,但只說了這一句,情難自抑,哇啦一聲,撲在亂塵懷中大哭了起來。張寧身在高臺之上,看著這個與當年貂蟬有七分神似的少女撲倒在亂塵懷中,心中直不是個滋味,但今日情郎至此,更是破天荒的與自己說些軟話,她又怎能拂了亂塵顏面,與紫煙這小女孩兒爭風吃醋?
群豪瞧得有趣,俱是放聲大笑。眾人笑了一陣,許邵陡然嘆道:“今日酌酒對月,奈何日當正午、不見明月便即罷了,卻無歌舞之樂,好生的可惜!”嵇康苦笑道:“我原有一曲《廣陵散》可為諸位解憂,可惜我被捕時,焦尾琴被兵士所毀,這一曲美樂,從此絕唱了?!北娙司X惋惜,亂塵朗聲說道:“諸位鄉(xiāng)親父老,哪位肯借一把古琴來?”他內(nèi)力充沛,這一句話發(fā)散悠遠,縱使十里之外的深宮都是聽得分明,百姓們先是一愣,旋即樂坊、歌樓內(nèi)鶯語百應。亂塵驟然而起,眨眼間已躍到相距永始臺三里之外的一棟二層小樓上,那里坐著一名盲女,那盲女不知亂塵已來至她的身旁,只是幽幽說道:“此處有七弦古琴一尾,乃是家父遺傳,若是公子不棄,可借與了你。”亂塵躬身拜道:“小子亂塵,拜謝姑娘?!蹦敲づ允且徽咽谴笙?,雙手將古琴高托,道:“公子請?!眮y塵恭恭敬敬的請了古琴,又是如乘云而起,到得嵇康身前,其間翩若驚鴻,百姓們都喝起采來。張寧與紫煙聽得數(shù)萬人同時稱贊亂塵,心下俱是一般的歡喜,目光無意間相對,皆是瞧見了對方眼中的甜蜜,心中既是尷尬又是惱怒。
嵇康得了古琴,著手在琴弦上一撫,但聞琴音嗡嗡、五音分明,贊道:“好琴、好琴,此琴古久、猶勝昔日我自有的那把。亂塵,想不到你對音律樂器也是涉獵精深?!眮y塵笑道:“光陰似箭、該當珍惜,莫要說笑了,琴已在你手中,再不高奏,豈不涼了大家的雅性?”眾人起哄道:“正是!”嵇康席地而坐,吃了一大口酒,雙手著琴,但聞琴音曼曼、錚錚而起。其起調(diào)第一段,乃為《開指》,調(diào)用黃鐘慢二,借取林鐘宮音,調(diào)亦神奇、意亦深遠,音取宏厚,指取古勁。今日不少逸人雅客,嵇康音曲首開,便大呼妙矣。可百姓眾多,大多數(shù)人不懂音律,只覺平淡深遠,琴音緩緩散來,如煙波細雨,連綿寡味,但稍是靜下心來、閉目領(lǐng)略,俱覺輕描淡寫之后,趣味無窮深遠。
斗轉(zhuǎn)之間,嵇康已轉(zhuǎn)入《小序》,琴音漸轉(zhuǎn),如入山陰道上,雨打風吹,行人不能睜眼、耳鼻卻是輕靈,此乃目不見而心視其美也。這一段《小序》后,琴音更轉(zhuǎn),乃入《大序》?!洞笮颉肺宥?,忽而婉轉(zhuǎn)、忽而歡快、忽而悲鳴,猶如人間悲、歡、愛、樂、苦,幾帶起、幾撥刺,撩撥人心底的情意。其后乃入正曲,《正聲》一十八段,從慢商起音,如少年暗夜私語,漸是清揚,如那大雨將歇、書生久坐輕嘆,其后琴音激揚,已是日出東方,洋洋灑灑、浩浩蕩蕩,當是人生歡樂有時、風采正盛。期間穿雜三兩處低音,好似考榜落第、中年喪妻、晚年失子,人間大悲大喜、風雨雷電,俱裹在琴音里,數(shù)萬聞者皆被琴音撩動心弦,念起往昔種種,仰天長笑者有之、潸然落淚者亦有之。
《正聲》十八段猶如盛年十八載,其后當是《亂聲》十段,嵇康琴音將轉(zhuǎn)未轉(zhuǎn),卻聽亂塵引吭高歌,與琴聲混在一處,音強而不恃主,尤為激昂。亂塵雖從未聽過《廣陵散》,也未見過琴譜,但他精通音律,嵇康的琴聲擾動他的心弦,教他憶想起這些年如雪一般的舊事,情難自禁之下,這便隨曲而歌。雖說為歌,卻是有調(diào)無詞,想來心事似雪、如花、像風,言語如何能說得盡了?想他風采無雙,這歌聲又是激蕩飛揚,嵇康的琴聲只是稍稍一跳,轉(zhuǎn)而引領(lǐng)歌聲款款而前。琴聲、歌聲一前一后,似閃電爾后轟雷、風吹爾后雨打,教聽者無不動容。待得《亂聲》第四段,又有一股肅殺無比的簫音裹入其中,那簫音嗚嗚,如是秋風輕掠,訴盡了昔日風華、人間凄涼。眾人循聲瞧去,但見張寧手捧著玉簫,眉眼款款、望著亂塵,朱唇微啟微翕,十指纖纖、在簫孔上跳動。琴曲、歌聲、簫音,總是稍稍慢著半拍,但琴曲和平中正、歌聲激昂慷慨、簫音清冷幽冷,相輔相成,有如天籟,更是動人。
三人琴、歌、簫合奏了一陣,又聽得一少女的歌聲清越而起,其間還夾雜著叮叮的銅器聲。眾人轉(zhuǎn)眼又來尋音聲所起處,但見紫煙舞袖而起,曹植手中執(zhí)了兩只青銅酒器,倚著曲調(diào)和著清音。紫煙紅袖飛舞,一會兒高飛似云雀遨在彩云間、一會低環(huán)如錦鯉躍在碧水里。她的歌聲遠不如亂塵高亢,但如煙似霧、攪擾其中,似與亂塵一問一答,直抵人心的最柔軟處。
曲到此刻,嵇康、亂塵琴曲飛揚不羈,張寧、紫煙簫語清冷柔妙,似成群結(jié)伴的大雁掠過天空,回腸蕩氣之間、又有游絲隨風飄蕩。此間盛景,琴、曲、簫、歌、舞爭相斗艷,悅耳動心,連綿不絕。在場之人無一不為所動,便是曹丕心中也忍不住的酸楚,抬頭看郭嬛時,只見她淚水正滾滾而下。至于永始臺下,先是群雄賦興齊歌,眾百姓只覺豪氣大起,但鏘鏘輾轉(zhuǎn)的節(jié)眼處,張寧、紫煙的簫歌仍是婉轉(zhuǎn)柔慢,總不被眾人歌聲壓了下去。過了一會,琴聲轉(zhuǎn)為柔和,簫音卻已兀然高企,冷極、傷極。四音抑揚頓挫、忽高忽低,真真是恒古無雙,前所未有。
曲到后來,管你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俱將萬千的心事卷入這琴曲中,天下之大,可曾見過一城的數(shù)十萬人同歌一曲?長劍如虹、美人如玉,天下間的往來便只如是,誰的心里沒有幾件歡喜、幾件辛楚?但逢中秋佳時,但逢盲女有琴,但逢亂塵、張寧、紫煙、嵇康等風流人物,這《廣陵散》已成了千古絕響。
可日月千古,人有窮時,《后序》三段已近尾聲,琴音錚錚慢響,如那雨打風吹去,歌聲愈來愈低,簫聲嗚嗚不可聽聞,獨留了紫煙紅袖飛轉(zhuǎn),曹植銅音叮叮作響。待得紫煙收了水彩云袖,四下里一片寂靜,唯見皓日當空,云兒朵朵,人間在地。世間的哪一個人,眼里不滿是熱淚?只見嵇康向亂塵、張寧、紫煙躬身拜謝,緩緩說道:“《廣陵散》本非凡曲,往日我曾獨奏自賞,覺激蕩而缺回響,總是不得其因。今日幸得三位所引,又得天下人共奏,終成了這一曲瀟灑。嵇康謝過了!”他不待亂塵伸手相扶,又仰天長笑道:“人生莫不免死,得曲長生,死而無憾!”阮籍、禰衡等人走上前來,眾人交手相握,均是說道:“廣陵一散,已成絕唱。我等風雅,盡已歸天。暢快!”那禰衡最是灑脫,走至孫禮面前,扯開胸膛,大聲笑道:“有勞將軍了!”說罷,伏下身子,示意孫禮行刑。孫禮大為不忍,抬頭又看曹丕,曹丕亦為眾豪士真性情所動,但奈何殺人立威、若是不從、日后如何可威?目中含淚,緩緩道:“午時到,斬!”
七十人齊齊半跪,將頭顱垂在身前,獨那華佗陡然想起一事,從懷間掏出兩本黑漆封皮的書來,他頗為莊重的交在亂塵手中,輕拍著亂塵手背,悠悠說道:“老朽一生碌碌無為,脾氣又差,一沒有家眷、二沒有傳人,便只有這兩本《青囊書》與《五禽戲》,《青囊書》中所述乃是我今生行醫(yī)的方子,世將大亂、百姓病苦,但求這醫(yī)術(shù)能傳將下去。至于《五禽戲》乃是我遍闖名山、窮閱萬物所成的武功,我知道自己的武功遠不如你,但好歹此書乃我畢生的心血,其中所載的武功雖不精深,但常人修習,也可強身健體。這兩件物事,你自學了也好、代為傳人也罷,但求流傳百世、以解倒懸之疫。”亂塵心知眾人死志甚堅,再不相勸,將兩本書收入懷中,攬住了欲要上前阻攔行刑的紫煙,滿目是淚,朗聲說道:“來世江湖再見,豪興不減!”群豪哈哈大笑,但見劊子手手起刀落,人頭滾滾而下,笑聲悠長,久久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