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岳說,他們村落邊的這處江灘很美,有浩蕩的蘆葦叢,有白鷺高飛,還有傍晚時極其絢麗的落霞,映著遠處光影中的漁舟緩緩歸去。到了秋日里,周圍的木樨花會開,屆時方圓十里盡是桂花的氣息。
藍玖別的沒見過,但十里桂花香她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過一回。老岳還帶她來擷過花,帶回去釀了桂花蜜,做了桂花糕,她還記得那時滿院子里都是散不去的木樨香。
但這回老岳卻有些沉默。他平日里雖不啰嗦,但話也不少,很少有這般寡言的時候。
藍玖察覺出氣氛中的壓抑,也感覺到他情緒里的低落,雖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會令他不快,但她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他既不說,她便不問,就這般默默地隨他走著,一言不發(fā)。
但沉默總有打破的時候。
終于,他開口道:“藍姑娘,我們認識這么久了,我還沒有問過你——”
藍玖停下了腳步,灰暗的眸子微微抬起,似是盼望能從身前人的臉上窺探出他的一二心境。
因為這回他的語氣很不同尋常,不僅找不到往日的平和,甚至還有幾分氣急敗壞。
而他也似乎頓了頓,然后下定決心般地問:“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壞的?”
她忽地一怔,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怎么了嗎?”她問。
“你的眼睛,很好看,但失了光彩,總覺得可惜?!彼氐馈?p> “是嗎?”她自嘲地笑笑,“我倒沒覺得有什么可惜的,也許,這就是命吧?!?p> “什么意思?”老岳擰起了眉心。
她抬起頭,朝向虛渺的遠方,緩緩道:“我在救治一位故人時,試藥出了差錯,傷了眼睛,從此便看不見東西了。但我欠他一條命,用我后半生的光明還他,也不算虧?!?p> “是嗎?”他難得用這樣冰冷的語氣跟她說話。
你究竟是怎么寥寥數(shù)語輕描淡寫地講出這件事的?
藍玖感覺到身旁之人的不平靜,趕緊出言勸道:“老岳,我都已經(jīng)不在意了,你又何必為我不平呢?”
老岳嘆了又嘆,這才恢復了往日溫和的口吻,問道:“那……真的治不好了嗎?”
其實他也明白,藍玖自己便是一個大夫,若是有辦法,也不會拖到今日了。
但他就是想問。
“這也許,要看天意了?!彼{玖笑道,還笑得一臉輕松。
老岳就這么看著她笑,自己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那個人,就對你如此重要嗎?”
藍玖微微一笑。她聽出了他話語里的小心翼翼和幾分試探的意味。
于是她也毫無掩飾地回答:“很重要倒算不上,只是有些特別。而且我這個人,不喜歡欠人情?!?p> 頸后忽然傳來一陣冰涼,卻是老岳不知何時隆了個雪球,無聲無息地塞到她脖子后。
“你……”
“你真是個傻瓜!”老岳搶先開口道。
這是對你的懲罰。
剎那,心再次跳動如鼓。
說來當年她救治的那個人,來頭還真不小。
他是齊云山附近山頭上會峰閣的閣主葉笙寒,聽聞他與岳梓乘還是發(fā)小。
夏久瀾之所以會與他認識,歸根結底也是源于這一層關系。
而要說那一年發(fā)生的那樁事,追溯起來可真是說來話長了。
就在岳梓乘被召回師門后的某一天,她第一次遇上了那伙人。
她生平的對頭之一——詭門的人。
起初他們放了毒煙妄圖迷倒她,奈何低估了掌天教醫(yī)宗出身的她的實力。
所以偷襲不成,就只能硬剛了。
彼時夏久瀾想不明白,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嘍啰,何時需要堂堂詭門如此興師動眾地派人來擒了?當真是折煞她了。
當時結果顯然,縱然她本身功夫不錯,但實戰(zhàn)經(jīng)驗太少,敵人又太多,撐不了幾個回合便被拿下了。他們蒙上她的雙眼,將她關到一間囚室之中。
負責看守她的那個女孩與她年齡相仿,姓蕭,別人都喚她“阿茵”,是個有西域血統(tǒng)的女子,高鼻深目,韻味與她這個南地出生的女孩有極大不同。
在那幾日的暗無天日里,便是這個女孩與她說話了。久瀾雖然身陷敵營,但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摸清了她的性子,還順道從她這里套出了詭門擒拿她的真實目的。
果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問當年江南之地最神秘的江湖組織是何,那必然非敬亭山會峰閣莫屬。昔年久瀾在萬重崖上時也曾聽師父提起過,會峰閣可堪稱江南武林之樞紐。而它之所以能獲此贊譽倒并非是因為它在武學上有什么驚人的成就,而是源于其對江南武林盟的作用。
與中原武林不同,江南武林成形較晚。掌天教建教初期正逢江南武林崛起之時,彼時少林武當早成體系,五岳各派勢如中天,峨眉崆峒稱霸一隅。
占據(jù)先天優(yōu)勢者必然不會將絕好的資源拱手讓人,他們只會更利用這一點來將自身優(yōu)勢無限擴大,而不予弱者時機。因此,聲望、地位、人才以及上好的武器,都歸名門所有,其余的門派就只能挑揀他們所剩,數(shù)百年來皆是如此。
想要在這樣弱肉強食的江湖中站穩(wěn)腳跟,絕非易事。若還想要另辟道路,爭取一個能與他們一較高下的實力,那更是難如登天。
既然失了天時,又無地利,江南武林只好依靠人和來為自己穩(wěn)住一席之地。畢竟身處江南之地的這些門派,聲勢弱小,又人微言輕,只有抱團取暖才能免受欺凌,只有聯(lián)合勢力才能免受輕視。
因此,他們選擇建立聯(lián)盟來凝聚各方勢力,如涓涓細流匯聚成汪洋大海,縱使一方勢力無足輕重,但若數(shù)十個小門小派將自身勢力互相融合,那實力倒也不容小覷。
江南武林盟便由此而來。然而不可忽視的是,即便各個門派有共同的利益所在,他們終究還是獨立的個體,有不同的宗旨與祈愿。
可如若不能憑借什么將他們捆綁在一起,他們終歸只會是一盤散沙。
那么由誰來承擔這樣的一個角色呢?
這一切的疑問早已有了答案。
師父告訴她,昔年江南武林盟成形之初,雖然幾個門派的實力都不如何,但矮子中也有高下之別,如廬山、黃山、雁山三派,實力較之少林武當那自是千差萬別,但在江南武林可絕對算得翹楚。所以最初,便是由這幾個門派商議主持,維持著聯(lián)盟的秩序。
而后,隨著江南武林盟逐漸擴大,如此草率的法子就行不通了。僅憑這幾個門派的聲望還不足以震懾聯(lián)盟中的三教九流,江南武林,終得需要一個足夠公正,也足夠客觀的勢力或組織,來牽制各個門派,做安穩(wěn)聯(lián)盟的這桿秤。
于是乎,在數(shù)百年前,會峰閣出現(xiàn)了。它不屬于任何門派,也沒有自己的武功體系,更不求什么聲望威名,可謂獨樹一幟,是為江湖濁流中的一股清泉。
相傳它的創(chuàng)立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既無師承,也不知來歷,所留的唯有一世俠名。據(jù)聞他年少時云游四方,好友遍布天下,中年后用盡余生收集江南武林流落的武功典籍,卻不曾偷學其中的一招半式。
他曾言,私藏珍寶,非俠義所為,況所謂武林絕學,于他不過鴻毛一縷。他不屑獨吞。
所有人皆可向他借書瀏覽,但借書者并非全無代價。他們需以一個令他足夠滿意的情報來作交換。
可事實上他的好友廣布天下,所獲情報沒有上千也夠成百,他根本不缺這些。
起初無人能懂他的用意,但慕名而來的江湖人士眾多,倒無一不遵守著他的規(guī)定。久而久之,竟也暗中連成了一張情報網(wǎng)。
隨后,便有人開始向他打探消息。他不多口舌,也不收金銀,只需打探者以本門的一個招式作報酬。
這些武林人士對此并非全無懷疑,但念及門派間的武功路數(shù)千差萬別,除招式外,還需配以獨門內(nèi)功相輔相成。只有招式而無心法,縱使學會也只徒有其表,難得精要,不成氣候。而后又見這位前輩面對所得報酬,竟不多瞧一眼,只命手下做好圖后便密匣裝封,就此擱置,再不提及,久之便也默許了這一條件。
如此日積月累,會峰閣下的情報日趨漸多,收納的武功招式也日益漸豐。
但江湖從來人心叵測,即便人人都宣稱道義為先,也難免有小人作祟。于是,就有那么幾個小人,貪圖上了會峰閣這塊肥肉,或唯恐被它拿捏住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妄圖動上一動。
老閣主自然不是什么等閑之輩,更不是什么爛好人,對付這種人,他有的是辦法。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何況是人就有軟肋。他早已將來人的底細門路摸透,或要挾,或利誘,或施以人情,實在不濟便一刀了結,絕不手軟半分。
如此下來,有時竟也能幫各派解決幾個師門敗類,了結幾樁武林懸案。而江南武林的各個門派,或多或少都有求于他,或?qū)⒂星笥谒?,或受過他的恩惠。他們自然也不會再讓人輕易動了它去。
彼時,會峰閣于江南武林已頗有聲望。那位老閣主,本也可借此一舉成為江南武林盟的領袖,但他以行將就木為由,不愿摻和除會峰閣外的武林諸事,只盡力勸服各派掌門勿爭先后,以和為貴。
據(jù)說在他臨終之時,還與弟子約法三章。其中內(nèi)容旁人不得而知,人們只知其后,會峰閣一如他在世之時運轉著,直至今日。
如今的會峰閣,是江南武林的聯(lián)絡與情報中心,是百家武學的收藏之所。百年間已然銷聲匿跡、杳無蹤跡的許多門派,以及其他各個現(xiàn)有門派的武功,多少都有收錄其中。
江南武林盟至今雖無盟主,卻也難得的少有爭端,齊心合一。后人回想當年,紛紛恍然,如此景象,恐也是那位老閣主謀劃一生的愿景。
于此,師父也曾感慨,江南武林生生不息,各家武學無所遺失,多有會峰閣的功勞在內(nèi)。
這也是它至今難以動搖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