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許晉安不知道眼前三個人怎么回事，但他知道陳佳音。
他不知道陳佳音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但他知道，陳佳音剛才生氣了。
最近幾年，能叫她生氣的事很少，欺負老人孩子和殘疾人絕對是其中一件。
許晉安小聲問：“出什么事了。”
陳佳音并且說話，只是沖小啞巴比了幾個手勢。
連許晉安也不知道她有這門手藝，所有都驚詫地看著她。
最驚訝的要數(shù)那小啞巴。他怔愣片刻，然后興高采烈的比劃起來。
“他說什么？”許晉安小聲問。
“打個招呼?！标惣岩艋卮?。
但沒人相信她的話。倒不是她有什么破綻，是那小啞巴神情看起來太過緊張，他手上動作越來越快，表情里竟帶了些哀求。
陳佳音暗自嘆氣。猶豫片刻，她問那兩個中年人，“你們住在一起，他沒給你們添什么麻煩吧。”
兩個中年男人立即變了臉色。打翻小啞巴飯盒那人似乎想辯解什么，陳佳音先一步說，“不是，是他讓我問的。他說自己聽不見，日常生活里肯定給你們添麻煩了，讓我跟你們道謝，再說一句對不起。”
兩人像給人抽了一巴掌，表情訕訕的。罵人那個說：“沒、沒有，他又不會說話，不能吵到我們?！?p> “能的?！标惣岩粽f：“會吵到你們的?！?p> “我聽他說，你們是廠子里的老師傅了，還會修機床，對嗎?！标惣岩魮Q了個話題，“你們真的很棒，我就做不到?！?p> 她這表揚來的莫名其妙，兩人不明所以，都不敢接話。宋老板打圓場，“術(shù)業(yè)專攻嘛，陳總您又用不到這個，不用會?！?p> “也是，我不用機床，所以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機床怎么用，也不知道怎么修?！标惣岩粽f：“所以，你們健聽人，也不知道聾人怎么生活。”
“我們知道肚子餓是會發(fā)出聲音的，但是不知道聲音有多大。也知道吃飯會發(fā)出聲音，但是不知道聲音有多響。真的，我們真的很用力去聽了，但真的什么也聽不到?！?p> 許晉安并不清楚陳佳音的具體情況。他只知道她戴助聽器，以為她只是弱聽。因此他并不明白，她為什么跟要跟個聾啞人稱為‘我們’。
——畢竟陳佳音看起來跟他見過的其他人沒什么不同，甚至跟優(yōu)秀。
其他人就更不了解了。
陳佳音又說：“還有手語。因為比手語時動作幅度很大，表情也大，所以看起來很夸張，有些粗魯。但其實不是這樣的，這只是另一種語言習慣而已。就跟英語，德語一樣，可能并不太符合漢語習慣，但是，它們就只是另一種語言而已。”
說完，陳佳音短暫的停了一下。饒是圓滑如許晉安也不知道怎么接話。場面一瞬間有些尷尬。
好在這尷尬持續(xù)的并不長，下一秒，陳佳音做了件讓眾人驚駭?shù)氖拢核龥_兩個中年男人鞠了一躬，“這孩子，能有份工作不容易，請你們諒解?！?p> 許晉安趕緊扶她，“你干什么！”
宋老板也想扶她起來，但又不敢碰他，只在一旁期期艾艾說著什么。
那兩個中年人手足無措，臉漲得紅，看起來以后有可能把小啞巴當祖宗供著。
只有小啞巴在狀況外。他讀不懂唇語，只是茫然又緊張的看著他們。
宋老板公司外，賓利前。
許晉安從煙盒抽出一支煙，剛想點上，想起陳佳音討厭煙味，于是詢問地看著她。陳佳音接過他的煙盒，自己也抽出了一支。
許晉安幫她點煙。他臉色不大好看，心里明顯窩著火，陳佳音吐了口煙，“你生什么氣?！?p> 許晉安終究沒忍住，“你彎什么腰！”
他口氣有點沖，“上次，那個藥監(jiān)局的二把手，一句話惹你大小姐不高興了，你能當場給他臉色看。這還是你主管上級呢。那小啞巴跟你什么關(guān)系，值得你給那么兩個人低頭彎腰！”
陳佳音還是頭一次見他發(fā)脾氣。但她并不凡在心上。她說：“你知道我去的時候看見什么了嗎，那兩個人，一個仗著小啞巴聽不見，在他身后罵他。另一個故意把他飯碗灑了，小啞巴還得跟他道歉?！?p> “他們肯定不是第一次欺負他。”陳佳音篤定，“但是那兩個人是高級技工，宋老板肯定不會因為小啞巴為難他們。所以咯，我給他們鞠個躬，道德綁架一下啊，以后他們要再想欺負小啞巴，總的掂量一下吧。”
許晉安還是憤憤不平，“萬一是那小啞巴惹人煩呢。你幫他賣慘有什么用。你不是有疑心病么，就信任他。”
我不是幫他賣慘。陳佳音想，我也經(jīng)歷過。
因為聽不見，所以格外小心翼翼，怕惹人討厭。但是不管謹慎，一天兩天還可以，時間一久，一定會有矛盾。
——就算跟你爸爸媽媽住久了也會心有不滿，何況一個健聽人一個聾子。
他們一開始會同情你，甚至照顧你，但是這份同情和照顧總會被時間磨平，剩下的便是積攢多日的不滿。
為什么你總這么吵，為什么你聽不見，為什么你跟我們不一樣。
解釋是沒用的。他們沒經(jīng)歷過，所以他們不知道。
陳佳音想起想起小啞巴對自己的哀求，他心里明白他們是欺負他，但他需要這份工作，他得活下去，所以他只能忍著，只能裝不知道。
他不傻，他知道告狀也沒用，他請陳佳音不要插手。
讓陳佳音辛酸的是，她知道他是對的。
沒人比她更清楚他們的處境。
每當這種時候，陳佳音總是很慶幸，還好，自己是老陳的女兒。
還好，自己沒上聾校。
還好，大家都沒放棄自己。
還好，自己也堅持下來了。
所以，現(xiàn)在她能幫助更多的人。
她突然想起小小的田語桑，每天幫自己糾正發(fā)音的樣子。那是件很枯燥、很乏味的事，自己經(jīng)常不耐煩的發(fā)火，但是比她還小的田語桑卻哄著自己堅持。
她突然很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