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傍晚還有些余熱,宮院里落葉卻已經(jīng)厚厚一層無人打掃,正紅色的宮墻如今也顯得破敗不堪,四面宮墻成就了一座華麗的牢籠,不免有些駭人。
寢殿里空蕩蕩的,風(fēng)吹進(jìn)來,發(fā)出嗤嗤的聲響,架子上沒有任何一件東西,布滿了厚厚的灰塵,殘破的珠簾后面隱隱看得人影,是塌上半躺著一個女人在合著眼,眉頭緊蹙,不時在顫抖。
“娘娘,娘娘”身旁的婢女輕搖著喚醒了女人。
“霜白,已經(jīng)點燈了?幾時了?”薛明月聲音有些縹緲,用力地揉著鬢角,卻發(fā)現(xiàn)生了一臉冷汗。
“快酉時了,娘娘的花鈿歪了,我替娘娘取個新的吧?!彼孜罩p手,聲音不悲不喜,低著頭立在塌前。
薛明月呆了半晌,扭過了頭,“不必了?!?p> 這宮殿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冷宮,費心遮蓋的眉間疤痕到如今根本已經(jīng)不需要遮蓋也無人會看見了。
窗外的夕陽透進(jìn)來點點光暈,薛明月卻只覺頭腦有些發(fā)漲,想了想還是開口,“往后,你也去找個好出路吧。”
“娘娘!”
霜白抬起頭,一條猙獰的傷疤從額角延伸至耳后,將原本還算清麗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可怖,眼神卻堅定有神。“是娘娘救了我一條命,便是死,我也是要跟著娘娘的?!?p> “霜白,你不必……”
“錦貴妃到”一道尖銳的聲音打破了難得的溫情。
寢殿的門猛然被推開,薛明月抬起手遮住眼睛,透過手指縫隙看到了為首的女子,身著的竟是皇后禮制的吉服,金線織成的鳳凰翩然若飛,是這兩年來的老朋友了——錦貴妃。
“放肆!”薛明月緩緩坐起,身姿端正,依舊是儀態(tài)不容玷污的模樣,“本宮再不受寵,也依舊是這大周的皇后,”睨了一眼,仿若不屑,“有本宮在的一天,你便休想這皇后之位!”
“姐姐糊涂了,薛家已被抄家,你還是不可一世的皇后嗎!”錦貴妃伸出手,欣賞著新做的丹寇,嘴唇上下輕啟,“如今,我可是來送你最后一程的,皇后~姐姐?!?p> 薛明月聞言大驚卻還是緊握雙手定了定神,聲音嘶啞,“不可能!夷族作亂還未平,我父兄還在前線帶兵平亂,不可能,不可能!”皇上早想收歸兵權(quán),薛家已成為皇上大業(yè)的絆腳石,想到這一層,薛明月不免臉色一白,一時指甲劃破了掌心,暗紅的鮮血涌了出來,
“戰(zhàn)場無眼,偏偏薛霖好大喜功,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那薛元奇賣國求榮,已經(jīng)就地斬首了呢,姐姐是沒看到,那尸身現(xiàn)在還在鬧市口無人收斂呢!”說話之人還掩扇輕笑了幾聲,“不過姐姐不要著急,想來再過幾日也就被野狗吃干凈了!”
這嬌俏的聲音正是薛家外房,薛明月的堂妹薛云!
薛明月雙眼通紅,目訾具裂“薛云??!你怎么在這!”
“大膽,云夫人的名諱是你能喊的嗎!”扶著錦貴妃的大太監(jiān)叱喝著,擺擺手示意后方端著毒酒的婢子上前。
“云夫人?云夫人!”薛明月喃喃著,而后卻是笑起來。
薛云不過是薛家外房,五品小吏的女兒,要不是靠著自己,哪里能有如今的造化!姐妹情深八年,怕是心里一直盼的是自己早點死吧!可笑自己居然被蒙騙至今!
薛明月坐在塌上,沒有語氣的說著,“是你害的薛家?!?p> 前方戰(zhàn)亂未平,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是無法撼動薛家的,薛家一向忠君,若要偽造必要得是親近之人出入薛家。薛云搖身一躍成為云夫人,這個人選再好猜不過了。
薛云走近,“姐姐說笑了,明明是姐姐害了你薛家一脈。誰叫你當(dāng)年死纏爛打非要嫁給皇上!”話里的陰狠之意漸漸顯露,“才連累的薛霖,被開膛破肚放在城墻上曝尸三日!”
“你!薛霖,薛霖……”
薛明月環(huán)視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下血氣翻涌喉間一股血腥味,硬生生的將一口血咽了回去。
“皇上呢,我要見皇上!”薛明月發(fā)髻松亂,一縷長發(fā)散下來,眉間紅點閃爍著細(xì)碎光彩。
“皇上去了慶功宴,怎么還愿意見你呢?”薛云上前一步,“江羽江大人撥亂反正,不僅親手了結(jié)了賣國賊,更是平息了夷亂,今日便要被加封長勝將軍了呢!皇后之位也自然要換人了呀!”
錦貴妃輕輕一哂,眼角眉梢具是風(fēng)情,“大周江山穩(wěn)固,可以你薛元奇一家是看不到了!來人,賜酒吧!”
“誰敢!我肚子里可是皇嗣!”薛明月眼神凌厲,身子消瘦,五個月的身孕也只微微隆起一點。
“呵,你以為憑著個孽種就能保你不死了嗎?”錦貴妃上前冷不防地伸出手重重一推。
“?。 毖γ髟聸]想到來人會這樣不管不顧,一時失察被推倒在地,暗紅色鮮血順著小腿就流出來了。
“娘娘,娘娘!”霜白掙開宮女的轄制,想扶起薛明月。
“啊,血!”一旁眼尖的宮女驚呼出聲。
薛明月只覺的五臟六腑緊鎖在一團(tuán),痛的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身上的力氣隨著身底下流出的鮮血一起流失了,隨時就要暈厥過去,卻咬緊下唇保持清醒,不知覺將嘴唇咬破了,嘴角一絲鮮血淌出來,鮮紅的駭人。
“大驚小怪什么!”錦貴妃斜斥著那個出聲的宮女,“去,把酒給我灌下去!”
“是”
四五個宮女上前,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為首一人端過毒酒走近了身。薛明月如同困獸般嘶吼,眼看就要得逞。但見霜白倏地站起,不等人反應(yīng),搶過了毒酒,將杯中的毒酒擲到地上,壺中的竟是眼也不眨的喝了下去。
“霜白!”薛明月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覺,眼看著霜白喝了毒酒倒在了地上,眼睛里竟是流出血淚。
“霜白!”薛明月瞪著錦貴妃,眼睛里似要噴出火來。
“賤婢!”薛云有些氣急敗壞,上前狠狠踢了幾腳。
錦貴妃蹲下身,用手輕挑起薛明月的臉,用護(hù)甲輕輕劃著“想不到姐姐身邊竟還有這樣忠心的奴才,倒是我小瞧了你!皇上交代要留你全尸,本想讓你體面一些的走,你這樣不識好歹。如今少不得要費些功夫了?!笔种敢挥昧?,護(hù)甲便嵌進(jìn)了肉里,從眉角至下唇,護(hù)甲鋒利,傷口邊緣的肉都向外翻著,暗紅色的血流了半張臉。
“啊~”劇痛之下,叫聲尖利刺耳。
薛明月捧著鮮血淋漓的臉,終是無力的趴在了地上,不住的喃喃“為什么,為什么,薛家到底做錯了什么”
景王紀(jì)以晟,先帝的第二子,出身低微,其母只是先皇后的宮女。薛明月十四回京,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俊逸出塵的王爺,不顧勸阻,自毀清白也要跟他在一起,最終卻是把整個薛家都拉向了滅亡。
從十四到二十四,她竟親手給自己編織了一個牢籠。從一個邊疆回來的不懂風(fēng)雅的粗鄙之人,到成為在景王背后出謀劃策成功登上皇位的王妃。她以為自是苦盡甘來了,母儀天下是多少女人追尋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東西,她卻收入囊中。
沒想到,景王卻以時局不穩(wěn)為由,立時納入了許多重臣之女,琴棋書畫各有千秋,她這個皇后倒被比的蠢笨不堪。薛家為保她的皇后之位,四年來四處征戰(zhàn)不敢懈怠,她的弟弟薛霖娶妻不過三日就披甲出征,如今尸存荒野遭人侮辱,她的父親,母親,親嫂皆是為她所拖累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甚至還未出生!
“為什么,薛家忠心耿耿,為什么!”薛明月雙眼無神,臉頰的血就那么流淌著,身下暗紅色的血跡已經(jīng)有些凝固。
“子萱”明黃色的龍袍在這昏暗的殿里格外顯眼,“宮宴快要開始了,怎么遲遲未歸?!?p> 薛明月看見那個自己愛慕了八年的人,整個年少時光都是為了他,而到此刻他連看都不想看自己,心中只有悲涼悔恨。
“姐姐,宮宴要緊,這里就交給我吧~”薛云適時上前,自告奮勇的接下了話。
“恩,處理干凈些?!卞\貴妃起身離開,寢殿里的人霎時間走了大半。
“這些事交給下人就行了,愛妃何必親自來一趟!”
“皇上~”
由始至終,他沒有在意一點點。也是,這本就是他下的旨意。
薛明月神思已經(jīng)開始恍惚,仿佛看不見人了,只是不停在囈語著:“為什么,為什么”
薛云由上而下的俯視,道:“若不是江山不穩(wěn),你以為皇上會多留薛元奇到現(xiàn)在?”
薛明月回想到剛剛那人鄙夷憎惡的目光,旁邊薛云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近近蠱惑著,“皇上容不下你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否則何必讓我父親坐實了那封賣國偷敵的文書呢?”
“真的是你!”薛明月竟笑了起來,帶動了臉上的傷口,看著張牙舞爪,當(dāng)初薛易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到如今的一品大臣,還是自己一手提攜起來的。
“哈哈哈,哈哈,是你!”
薛云一巴掌重重的打在臉上,薛明月半張臉高高的腫起來了,“你笑什么!不過,說起來,還是得謝謝姐姐為我鋪路了……哦,對了,忘了跟姐姐說,薛霖可是死在我哥哥手上的,什么天縱奇才也不過如此!季飛雁倒還算烈女,拖著病體,一頭撞死了。還有那個陳沁兒,不識好歹非要嫁給薛霖,今日落在樂王手里,你猜,她能活過幾日?”薛云淺笑,眼中的惡毒毫不掩飾,“薛家上下連同貼身奴仆十二人今日便要斬首了!薛明月,你不是一直高高在上嗎?有沒有想過你也有今日!”
薛明月已經(jīng)被打趴在地,雙手指甲狠狠劃在地上,發(fā)出茲拉茲拉的聲音,留下長長的血痕,渾身都在顫抖。
“薛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薛明月已經(jīng)不能動彈,一雙眼依舊凌厲,雙眼通紅死死盯著薛云。
薛云看著薛明月瘋狂的模樣,不由有些緊張,繼而又輕輕一哂,“做鬼?那我便要你連做鬼都做不成!死無全尸,你便生生世世都留在這宮殿中吧,姐姐!”
“姐姐莫怕,黃泉路上那么多人陪著你呢,不會寂寞的!來人,將這門給我鎖死,放火!”竟是要活活燒死的意思。
薛明月伏在地上,外頭火光沖天,屋內(nèi)也熊煙滾滾,燒斷的橫梁掉落在不遠(yuǎn)處?!八?,霜白”薛明月手腳并用的爬過去,抱住冰冷的尸身。額間花鈿也已掉落,露出一塊疤來,衣衫已經(jīng)被血沾濕,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紀(jì)以晟,紀(jì)以晟!”薛明月喉間發(fā)出尖利的叫聲,響徹四周,“我要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