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呼.......”
華雄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沉重而又急促,猶如一只被扔在了岸上的魚。
方才猛然冒出的渾身冷汗,正匯聚成水珠子,從額頭劃過眉毛,蜿蜒過眼角與臉龐滴落塵埃中。身上的里襯也全濕透了,黏噠噠的貼在肌膚上,如同萬千只螞蟻在爬行。
但是華雄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冷汗上。
他就覺得心臟跳動得很快,很有力,幾乎要撞斷肋骨蹦出胸膛來。
尤其是,他正死死的盯著,幾乎貼著鼻尖入土的繯首刀!看著,刀身啞光映出來的,自己無限凝縮的眼瞳!
上一輩子的死亡,他只是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這一次,差之毫厘的、無比逼真的靠近,讓他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叫死亡!
原來在面臨死亡的瞬間,人的腦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是的!
沒有什么悲哀!
沒有什么無助!
沒有什么不甘!
什么狗屁的情緒都沒有!
只有心臟猛然被死死捏住的無法呼吸!
嘎嘩....
伴著鐵器與砂礫摩擦的輕微聲響,繯首刀的刀身慢慢往上拉,也將華雄的視線慢慢挪到了上方,看到了劉老頭。
從地面仰望的視角,讓劉老兒的身軀被無窮的放大了。
此刻,恰好夕陽如火。
背光的他,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清,肩膀被染上了如血般的光芒,猶如站在尸山血海中的殺神。
偉岸無比。
而又無比兇殘。
呆呆的看著劉老兒一會兒,華雄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
他猛然往后滾了兩圈,迅速爬起來,腰側(cè)別著的匕首也拔了出來,橫在眼前。身子也微微躬著,繃緊了往前傾,將身體的重量壓在腳尖,作勢欲撲。
無論眼神還是姿態(tài),都像極了,受了傷的孤狼猛然遭遇到老虎,正呲著牙打算拼死一搏。
他此刻,也終于看清了劉老兒的神情。
那是一種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淡然。
也是仿佛剛剛他就做了,類似于喝水、吃飯等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事情的漠然。
不過呢,看到華雄拔出了匕首,劉老兒的眼神有了些變化。
變得很興趣勃勃。
他隨手將繯首刀挽了個(gè)刀花,歸入鞘中,用輕蔑口氣挑釁著,“小子,老夫不用刀劍。來,試試汝能不能殺了老夫!”
“呼...”
“呼......”
華雄依然低沉而又用力的呼吸著,依然死死的盯著眼前,差點(diǎn)就殺了自己的人。
他心中已經(jīng)計(jì)算過,捏著匕首擁身而上,從各種角度對劉老頭發(fā)起一擊必殺的可能性。
但很可悲的是,他覺得眼前這個(gè)攤著手而立的老兒,渾身都是破綻,也無處不是誘敵向前的陷阱。
終于,華雄耷拉下了眼皮。
用視野的黑暗,來平息心胸的激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度睜開的眼睛,已經(jīng)變得清平一片。手中的匕首,也再次別在腰側(cè),身體也站直了。
“先生,現(xiàn)在的雄,還殺不了汝?!?p> 他的語氣也淡淡的,還拱了個(gè)手,“還望先生能告知,方才為何要如此?”
“哼,無趣小兒!”
劉老兒眼中冒出一絲失望,興趣索然的罵了句。
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身體靠在了樹干上,接下腰側(cè)的酒囊猛然灌了口。吧唧了嘴巴,又順勢扔給了華雄。
華雄接過,絲毫不猶豫的也灌了口。
雖然上面,還殘留著劉老兒的口水,雖然入口的辛辣嗆得他咳嗽連連。然而,他心中那股戾氣,正好需要烈酒來激蕩與共鳴。
時(shí)間在酒囊來回扔擲中,慢慢流逝。
當(dāng)不大的酒囊終于空了,當(dāng)華雄的臉龐如火般通紅,劉老兒閉上了眼睛,聲音悠悠。
“老夫此生孑然一身,無所牽掛,但欠了夏匹夫一個(gè)人情。西涼男兒,從來不欠別人恩情。而老夫又征戰(zhàn)多年,受過無數(shù)次傷,沒有高壽善終的命。是故,老夫才會從安定郡趕來這里,為了不將欠著的人情帶入墳?zāi)怪小!?p> 原來,在故太尉段熲還在世的時(shí)候,劉老兒曾經(jīng)犯了軍法,按律當(dāng)斬!
是夏育的求情和維護(hù),才被段熲饒了一命。
當(dāng)時(shí),恩怨分明的劉老兒就說過,以后會無條件幫夏育做一件事,來償還求情的恩情。
而過了十幾年的現(xiàn)在,夏育才找到他,讓他來幫忙調(diào)教華雄和王達(dá)。為期三個(gè)月,從此兩人就各不相欠。
“今日,是三個(gè)月的最后一日?!?p> 劉老兒再度睜開眼睛,讓眼眸的嗜血又一次浮現(xiàn)。
“豎子,這次老夫教導(dǎo)汝的最后一課:這里是西涼!羌胡雜居、人命賤如狗的邊地!想活命,想有所成就,就不要相信任何人!因?yàn)槿魏稳?,都可能從背后捅汝一刀!哪怕殺了汝所得到的利益,不過是為了得到一個(gè)麥餅!”
華雄沒有閃躲,而是迎著對方的滿臉猙獰。
咬著牙,再一次強(qiáng)壓著胸膛馬上就被同化的血?dú)夥瓭L,和人性本惡的嗜殺。
“呼....”
良久,他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氣,拱手作禮,“諾。雄謹(jǐn)記先生教導(dǎo)?!?p> 頓了頓,又問出了一句,“方才先生的刀鋒,只要偏一寸,就會要了雄的命。難道先生就不擔(dān)心錯(cuò)手殺了雄嗎?”
“哈哈哈....”
劉老兒愣了下,然后大笑不已,仿佛是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聲音冷漠而又輕蔑:“汝個(gè)豎子要是死了,老夫還需要擔(dān)心什么?難道,老夫還要擔(dān)心,汝死了以后,能化成厲鬼來索命邪?”
頓時(shí),華雄啞然。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問了一個(gè)很傻的問題。
竟然和一個(gè)殺人如麻、以殺戮為樂的人屠,去討論自己性命是否重要。
而劉老兒瞥了一眼陷入沉默的華雄,臉上帶著戲謔問道:“再說了,老夫只是答應(yīng)夏匹夫來調(diào)教汝等兩人。并沒有表明,老夫不能殺了汝。老夫此生殺了那么多人,多汝一個(gè)還能心生愧疚不成?”
額....
這個(gè)說法,好像也有道理。
不過自己聽了,心里怎么就有點(diǎn)不舒服呢!
華雄甩了甩頭,將心意難平的情緒甩出去,拱手作禮,“如此說來,先生教導(dǎo)雄乃是還夏司馬的人情。而雄,并沒有欠先生什么,然否?”
劉老兒一愣,便露出滿臉的笑容來。
“然!小子,老夫與汝本來就無恩怨情仇,自然也是互不相欠。他日若是相遇,彼此亦是路人耳!”
“諾?!?p> 華雄也微微笑著,“多謝先生指點(diǎn)。若是以后再有今日之事,雄絕對不會如此不堪。還請先生莫托大,免得被雄傷了性命。”
“哈哈哈....”
劉老兒大笑,不再言語的轉(zhuǎn)身離去,不做半點(diǎn)留戀。
華雄目送著,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樹林中,心中默默念叨。
先生,但愿,彼此后會無期....
劉老兒,我期待著,后會有期!
一刻鐘后,華雄返回學(xué)藝處。
夏育看到他獨(dú)身歸來,眉毛挑了挑,沒有說什么。
而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王達(dá),心中有些疑惑:怎么阿兄跟著劉先生進(jìn)了一會兒的小樹林,出來了就讓人感覺不一樣了呢?
臉紅紅的,身上衣裳皺巴巴的,像是在地上滾了無數(sh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