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落魄(2)
柳江吟這才得空看一眼屋子的全貌。
這是間廂房格局的內(nèi)室,房間大而空蕩,地上兩卷破草席,蓋著兩床還算干凈的床褥,草席邊倒著張置物架,像是被人一腳踹歪的,墻角一張少條腿的梳妝臺,上面散亂的堆了幾本破爛的手抄書冊,被褥和妝臺被半面晃晃悠悠只剩個框的屏風隔開。
除此之外,整個屋內(nèi)再無他物,看起來相當凄慘破敗。
翻開散落在妝臺上的書本,底下又壓著許多東西。
除了被翻空的首飾匣和幾支不值錢的木簪銅釵,還有一張折起的信箋紙,信箋上隱隱滲出暗紅色,應(yīng)該是沒有筆墨的緣故,只能寫血字。
展開,是一封遺書。
柳江吟心中了然。
葉家到了這個地步,連床榻都讓人給掀走了,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高門千金眼下只能裹著草席啃干糧,時不時有人上門討些子虛烏有的債,拿不出便要拖去妓館賣身,從前只知吟詩弄月的深閨小姐哪里經(jīng)得了這些,崩潰是遲早的事情,不同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哎呀——”方才極力護她的少女突然驚呼出聲。
柳江吟回頭看,見少女仰著頭,一張圓圓的小臉上滿是驚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房梁上吊著一條手指粗的麻繩。
那正是她方才醒來的位置,不過由于吊的高,并不惹人注意。
走近發(fā)現(xiàn),這條繩索連著脖頸的一頭松散開來,應(yīng)是吊了許久,麻繩系扣處支撐不住,身體從房梁上跌落下來,掉在草席上,紅姨她們闖進來時以為葉知煙還有閑心白日睡覺,所以格外憤怒的要踹上幾腳。
少女震驚過后,怔怔的看向柳江吟:“小姐……你該不會是……”
說了沒半句,又瞥見她手中的那張信箋,上頭明晃晃的“遺書“二字適時的跳了出來,正印證了心中的猜測。
兩道淚瞬間奪眶而出,少女忽地跪了下來,雙手緊緊攥住她的衣擺:“小姐……小姐您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咱們有救了!咱們不用任人欺凌了!方才竹搖在外面聽說了,白家夫人已經(jīng)收回了退婚,明日就來迎您進門……”
柳江吟被她拽住好一陣搖晃,不禁有些頭昏了。
自愿赴死之人,魂魄輪回不過瞬息之間,葉知煙的此時早已轉(zhuǎn)世,難不成告訴竹搖,她的主子已經(jīng)投胎重新做人,現(xiàn)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不久前在天界大戰(zhàn)一場,半死不死的一縷妖族魂魄?
這種說法,且不說暴露身份招致禍端,倒是有人肯信也好啊。
她索性任由竹搖在一旁期期艾艾的啜泣,一目十行的讀起那封血書來。
紅褐色的小字凌亂,紙上有幾處指甲劃痕,又深又重,像是帶了極大的怨氣和恨意。
信箋上寫的東西也不難明白,葉家一夜慘遭滅門,父母雙親和只有五歲的弟弟死狀凄慘,家中的仆役婢女收拾細軟紛紛逃難,她一個弱女子獨獨茍活,連爹娘死于誰手都無法查清,最近自己時常手腳發(fā)麻,胸悶異常,想起父母死前皆是這一征兆,深覺時日不長,與其死的時候形如干尸口吐邪蟲,丑陋恐怖,不如自己了斷,隨一家而去,也算干凈。
看到這里,柳江吟蹙眉。
死時形如干尸,口吐邪蟲,加之葉家又是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很難不讓人往邪靈鬼神上去想。
三界之中,人是最弱小的存在,仙魔二族不會也不屑用如此下作手段對付幾個凡人,至于妖族更是不會,她既感知不到妖氣,說明四周并無妖邪。
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人界修士,且是那種專修不正道法的邪修。
伸手探了探腕處,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的地方。
這具身體的脈搏比常人慢上許多,卻時有異動,參雜在緩慢而規(guī)律的血流之中,顯得十分奇怪。
血液流速緩慢是葉知煙本身體虛所致,只是這些不正常的異動,更像是一只小蟲在體內(nèi)不斷橫沖直撞造成。
這應(yīng)該就是血書中提到的邪蟲。
葉知煙之所以能比其他人活得長,不是因為留著她有多特別的用處,而是她體質(zhì)異于常人,邪術(shù)未能發(fā)作而已。
照現(xiàn)在的情勢看來,她不得不替葉知煙去尋一尋仇家了,不然這具身體遲早也會與葉家所有人一樣,形如干尸,面目全非。
血書之后的表達斷斷續(xù)續(xù),字跡也淡了下來,大概是說自小定下婚約的白家也在她落難之時退婚,她已經(jīng)成為滿城的笑柄,一心求死,請父母不要怪罪之類。
柳江吟無心再看,將信箋收入袖中,道:“別哭了,我不會尋死。你方才說白家怎么?”
竹搖冷不丁聽她開口,瞬間止住了抽噎,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方才……方才說……白家夫人收回退婚的成命……您聽,您聽,外面有人聲……是送聘禮來了!”
果然,門外傳來熙熙攘攘的鑼鼓聲,夾雜著鼎沸的吵鬧,越來越響。
柳江吟早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原是來下聘禮的。
走了一個紅姨,又來了個白家,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大抵就是說的現(xiàn)在這個場面。
竹搖見她眉眼間沒有分毫波動,以為她是歡喜過了頭,忙一骨碌爬起來,袖子胡亂抹了幾把臉上的淚珠,急急道:“小姐您別光站著呀!還不快些梳妝打扮起來……來……”
說著連拖帶拽的將柳江吟拉至妝臺前,胡亂摸了幾支銅簪就要往她頭上戴。
柳江吟任由她扯過去,殘破的銅鏡映出少女略帶稚嫩的面容。
這是張干凈非常的面孔,柳眉細長,眼波澈澈,臉龐清瘦幾欲無肉,膚色慘白近乎透明,腮邊幾縷黑發(fā)懨懨的耷拉至肩頭,寬松的粗布麻衣幾乎掛不住瘦削的肩膀。
美則美矣,卻過于憔悴,形容枯槁,毫無生氣。
不過除卻這些,這張臉與柳江吟從前的模樣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銅鏡上數(shù)道裂痕縱橫,匯聚在鏡面正中,幾塊碎片參差交錯,柳江吟自碎片中看見許多張熟悉的臉孔,倒叫她真以為鏡中人就是自己,越發(fā)看不真切了。
她原以為,自己的一生,注定在提劍殺上天界的那一日就該做個了結(jié)的。
不想在肉身盡毀之時才明白,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隱忍修習,到頭來竟連尋仇都尋錯了人。
還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既然她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不管陰差陽錯也好,誤打誤撞也罷。
這次,她定不會如從前一般,只被殺父之恨蒙了眼睛,全然忘記理智冷靜為何物。
這會兒的功夫,人聲越來越響,已經(jīng)到了葉宅門前。
竹搖看起來格外興奮,兩個丫髻都跟著搖晃起來,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盒快要干裂的胭脂,上手沾了就要往她臉上涂。
柳江吟臉一側(cè),閃躲開來。
“小姐臉色不好,抹些胭脂喜慶呢!”
竹搖眨眨眼,絲毫沒有看出她的排斥,又要伸手上前,卻聽此時門外傳來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人呢?人呢?都哪兒去了?這么大的喜事怎么還不出來迎一迎?!”
是個男人的聲音,由于語調(diào)怪異,聽起來有些不男不女。
竹搖聽了這聲音,立刻停了手上的動作,將胭脂往柳江吟手心一塞,興沖沖道:“小姐,白家來人了!我先去迎著,您先自個兒……”
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沖到了房門前,單手扶著門框,另一只手伸的老長:“這兒!”
又怕別人看不到似的,大步跨過門檻,樂顛顛的出去請了。
柳江吟將手里半干的胭脂放在妝臺上,也跟著走了過去,站在門內(nèi),靜靜的看著門外的人群。
為首的是一個約摸四五十歲的干瘦男人,蓄一把山羊胡,鼻孔朝天,雙目微斜,滿臉不可一世的樣子,正在竹搖恭敬的指引下昂首向著廂房走來,跟在他身后的,是四個擔著箱子的家丁,兩兩一擔,輕飄飄的走著,再往后,又有兩個敲鑼打鼓的仆役,晦暗著臉吹吹打打,調(diào)不成調(diào)曲不成曲。
打量間,干瘦男人已走到了近前。
“這位就是葉姑娘了吧?葉……葉什么知來著?”干瘦男人還是仰著臉,一根手指晃晃悠悠的舉著,狀似思考,實則蔑視。
“白管家,我家小姐閨名知煙?!敝駬u道。
“問你了嗎?不懂規(guī)矩!”白管家山羊胡子一抖,不滿道。
竹搖再愚鈍,也看得出他語氣不善,自動閉了嘴。
白管家手一揚:“把聘禮呈上來。”
家丁聞言上前,將兩只箱子往地上一摔,伴著“咕咕”的古怪聲音,禮箱落地。
“葉姑娘?!卑坠芗倚Φ溃骸叭~氏一族慘遭橫禍,早已今非昔比,昔年那紙婚書不過是兩位老爺?shù)耐嫘蜓?,本可不必作?shù),不過我家老爺夫人心善,見不得人落難,葉姑娘才有這好福氣嫁與我家二公子,以后必得感恩戴德,孝敬二老才是?!?p> 竹搖越聽越覺不對,急急道:“為何是二公子?我家小姐明明該許給白家大公子的!”
“放肆!”白管家音調(diào)拔高了不少,聽起來又有些女里女氣:“嫁與哪位公子,是由你家說了算嗎?!你也不看看葉家現(xiàn)在是何田地,輪的著你們挑三揀四?大公子飽讀詩書,才智過人,高門貴女搶著與他攀親!豈能瞧上你們這等落魄之人?!”
“你……”
竹搖被吼的一愣,臉憋得通紅,想反駁兩句卻又不敢,被柳江吟一把扯到了背后。
“洛都城誰人不知,那白家二公子,是個癡兒,”竹搖在她身后低聲抱怨:“白家這不是欺負人嗎……”
柳江吟聽在心中,只冷冷的掃了一眼白管家。
“葉姑娘,請您點點?”白管家看不透她的神情,只當她軟柿子好拿捏,又綻開了笑臉,指了指腳下的禮箱。
兩個家丁將鎖閂拔下,打開箱子。
“呼啦”一聲,兩只毛色漆黑的母雞撲棱著翅膀從箱中躍了出來,像是被關(guān)了許久,一到地面就開始不停的“咯咯咯”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撒丫子滿屋亂跑,一時間廂房里全是雞毛翻飛,場面混亂不堪。
“白家聘禮,上等烏雞兩只,請葉姑娘敬……啊——!”
白管家說這話的時候,上一秒還是樂呵呵的,下一秒,人已經(jīng)飛出去丈遠,大頭朝下,栽進庭院外圍一片蔥郁的綠植中。
“姑娘好大的怨氣?!?p> 清冽的聲線自院中飄來,悠遠綿長,如鳴佩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