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希望自己過得比別人好，這難道不是社會階級的第一推動力嗎？
——引言
這一天，李葉遇到兩件使他終生不忘的事情。
村中一個年近六十的啞巴患了癌癥，在自知去日無多時，他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挨家挨戶祈求施舍。他希望施舍來的錢能幫助母親度過無依無靠的晚年，而他的母親則希望再去醫(yī)院買些藥來，延續(xù)兒子的生命。他不是先天性啞巴。在他能一連串說出七八個字組成的短句時，一次發(fā)高燒引起的咽喉炎毀滅了他的語言系統(tǒng)，這場災(zāi)難也讓他終生未婚。母子二人來到李葉家門口時，吳霞迎了出去。啞巴一見到吳霞后立刻跪在地上只顧磕頭，他的母親滿眼淚水，訴說著兒子的不幸。吳霞看到可憐的老太太手里攥著一把鈔票，明白了她的意圖，做人最基本的良知迅速將她的同情心呼喚了出來，她伸手想把跪在地上的啞巴扶起來，可是那啞巴絲毫不動，反而更加快速地磕頭。吳霞不忍心看到這一切，于是趕快返回屋里拿了兩百元錢塞到老太太手中。老太太接過錢后也跪了下來，她一聲不吭，只是放聲大哭，仿佛在用哭聲傳遞著悲哀、不幸和無以言表的感恩之情。李葉站在陽臺上怔怔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看母子二人千恩萬謝后相依而去，然后繼續(xù)敲開另一戶人家的大門又繼續(xù)說同樣的話，重復(fù)同樣的行為。
一切悲劇故事都比不上親身經(jīng)歷的悲劇給予人的啟示和教育深刻。這場面為他的人生觀增加了一些悲劇色彩。
第二件事雖然與他無關(guān)，但如果從血緣關(guān)系上去講就與他息息相關(guān)了。一夜之間，村中很多墻面上都被人用毛筆寫上詛咒偷狗賊的骯臟語句。李葉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看到最起碼不下十種語式，但都表達著同一種意思——即偷狗者不得好死、斷子絕孫、家破人亡等等。正因為李葉與偷狗賊有親情上的聯(lián)系，他才被那些話弄得魂不守舍，他感受到?jīng)坝慷鴣淼闹肛煛⑷枇R和惡意。他心中慌亂極了，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趕緊回家躲著，像一只遇到危險后把頭埋進沙堆里面的駝鳥一樣。
隨后的十來天里，李葉的父母都對墻上的字緘口不言，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墒菍τ谇楦兄饾u豐富和細膩起來的李葉而言，他的羞愧是正直的表現(xiàn)，他總被那些骯臟的語句折磨著。連續(xù)幾天他都沒有出門，一直窩在床上看一本名叫《慫恿，喜訊》的短篇小說集。他用胳膊當枕頭，胳膊被壓麻了無數(shù)次。但事實情況是，他根本讀不下去，心總被煩心事占領(lǐng)。還好那本已經(jīng)出版了十多年的書因為紙張老化泛黃，散發(fā)出濃烈的香草味，他一頁一頁地撥動著紙張，沉醉在源源不斷散發(fā)出來的書香味中。最近幾日，他故意渾渾噩噩，為的是弱化強烈的自我感受。即使如此，他仍是思考了很多問題。
“沒有人會尊重孩子們！”李葉心里想：“大人們一直忽略孩子們的情感需求，他們甚至認為孩子們不應(yīng)該有七情六欲。他們不去理會孩子們的喜怒哀樂，也不去教育和疏導(dǎo)。他們從不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恰當，會給孩子們以什么樣的表率，他們忽略了以身作則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教育法則。喜歡瞧不起人的當著孩子的面說別人的壞話，仇富的人當著孩子的面充滿嫉妒心的傳播仇恨，見不得任何人過得比自己好；騙子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騙人的好處，小偷當著孩子的面數(shù)偷來的錢。大人們回憶起自己的年少時光，總是覺得輕松快活、無憂無慮，那只是回憶造成的假象而已，真的是無憂無慮嗎？曾經(jīng)真的沒有煩惱嗎？只是沒有現(xiàn)在的煩惱而已。而我們的書本上又怎么寫呢？上面說‘母愛如水，父愛如山’，再貼上‘勤勞’、‘質(zhì)樸’的標簽，但是愛是沒有標準的啊，可書上卻寫著標準答案，這標準答案限制了孩子們的思想。一談到父母就是恩重如山，一談到孩子就是快樂活潑、無憂無慮，說這些話的人動過腦子嗎？從此，孩子們不會去思考，自己所受到的愛是否合理。有多少孩子們明明有父母，卻很孤獨。鄉(xiāng)村真的寧靜嗎？一點也不寧靜！父母親真是如書上所講的那樣嗎？一點也不是。這里有無限的矛盾、歧視和煩擾……”李葉忽然想到了《霧都孤兒》中的奧利弗，他心里想：“人們?nèi)^總是打在誰的身上呢？是否總落在那些軟弱善良的人的身上？——權(quán)利的基本特征是阻止和索取，無辜的弱者總是受害者——于是一旦出現(xiàn)一個惡霸，十里八村就會雞犬不寧。公平的世界富有吸引力，但不公平的世界更具有吸引力。人的喜怒哀樂是那么不相通，你的不可忍受在別人看來卻是理所應(yīng)當——誰都不會做出讓步。大家都是同樣的人，只是戴著不同的面具而已。人人都希望自己過得比別人好，這難道不是社會階級的第一推動力嗎？”
“為什么不幸的事總發(fā)生在不幸人的身上呢？”李葉又忽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他嘴里嘀咕著念了出來，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上帝。他能思考這個問題不是沒有緣由的。五天前，李葉隨父母去給姑姥爺莫沉拜年。二十年前，一個身體健碩、相貌英俊的男人迅速俘獲了一個女人的心。當莫沉向女人表達愛慕之情時，那個女人幸福得幾乎癱掉了，她因愛這個男人的一切而愿意毫不猶豫地付出自己的一切。沒有任何阻礙，兩個人結(jié)婚了，婚后的兩人通過全心全意地履行各自的職責獲得了婚姻幸福。
一個夏天的深夜，莫沉出門小便，他剛邁出屋門就覺眼前一黑，然后瞬間倒地失去了知覺。女人聽到動靜后出門查看，發(fā)現(xiàn)丈夫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是腦溢血，他們在莫沉腦袋上開了個小洞，才救回他一命。但腦神經(jīng)的損傷讓他一條腿和一只胳膊失去自由活動的能力，他癱瘓在床，依靠藥物的緩解和女人的照料活著。憑借體力吃飯的農(nóng)民失去體質(zhì)，就好像一只鳥失去翅膀。
當李葉時隔一年再次見到姑姥娘吳麗時，印象中那個身體健康、面色紅潤的婦女已經(jīng)因為在短時間內(nèi)遭受的巨大精神打擊而完全變了模樣，她眼睛干澀無光，像流干了淚水一樣，面無血色的臉上出現(xiàn)了烏云一樣的黑斑；直到她見到李葉后，被無助、痛苦禁錮了很長時間的熱情和溫柔才掙脫了出來，并掩飾住了無助和痛苦。當我們充分地了解一個人以后，才看得出他的哪些笑容中帶著悲傷。李葉看出了隱藏在姑姥娘吳麗笑容背后的一些秘而不宣的憂郁情緒。
無休止地談?wù)撚嘘P(guān)自身的眾所周知的悲慘故事，會令所有人失去同情心和耐心。吳麗也明白這個道理。大家也不愿意再去談?wù)撆c此事有關(guān)的話題，因此一個上午，兩個勤快女人伴隨著叮叮當當?shù)膹N具碰撞聲忙個不停，準備著豐盛的午餐。沙發(fā)上李樹和莫沉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社會性話題；李葉在電視機前翻看著電視節(jié)目。直到餐桌上散發(fā)著不同香味的飯菜一應(yīng)俱全后，大家一一坐定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莫沉先生用主人翁的姿態(tài)用手朝飯菜揮了一下，說：“家常便飯簡陋清淡，但可口就好，大家開吃?！睅讉€人幾乎同時動筷，在一片碗筷的撞擊聲中表示出對飯菜味道的認可和對掌勺之人的尊重。
飯后，幾個人聊起了天。
“我突然想到個有趣的經(jīng)歷，”吳麗笑吟吟地說，“當時，大兒子和二兒子一個上初一，一個上初三，他倆早晨六點起床，徒步去一公里外的學校上自習課，七點半回來吃早餐；我必須七點鐘之前起來，才能留有足夠的做飯時間。有一天，大約是深冬季節(jié)吧，我睜開眼就有不妙的預(yù)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七點十分——哎，媽呀！我提著尿壺就往外跑，去廁所倒完后——我腦子的確蒙了，尿壺沒換成水壺——哈哈哈……直接從水缸里舀水就往鍋里倒，等熬完粥，燒好菜，發(fā)現(xiàn)灶臺上有一個夜壺，瞬時明白了原委……”
大家笑成一團。
用故事去引出故事——想必讀者先生都知道，所有作家都受過這樣的啟發(fā)。幾個人腦子里都開始思索著或道聽途說或真實經(jīng)歷的趣事。
“我年輕時下煤窯差點被電死?！崩顦湟姶蠹倚σ庖驯M，接著話茬說，“挖好的煤裝在電車里從礦井里往地面上運，走的是個斜坡，大約有一二十米的距離；一條細鋼絲繩從上面吊下來，一拉，鈴鐺就會響，上面工人聽到鈴聲后就按啟動電車的電鈕。有次，裝好煤后我去拉鋼絲繩，腳底沒站穩(wěn)，身子晃動一下，鋼絲繩也大幅度擺動起來。鋼絲繩旁邊二十多公分處就是一個電燈泡，那電燈泡接口處銅片外漏，沒有護罩，鋼絲纏在上面了。我只覺得渾身抽筋，身子不斷向上提，想喊救命又喊不出來，還好上面工友探頭看到我渾身痙攣的樣子，連滾帶爬倉皇下來，脫下膠鞋朝我手上砸去——嘿，那個力道和準頭。事后我問工友為什么會探頭看一眼，他那個懶貨平時可從不會看的。他告訴我說沒別的原因，就想看看——幸虧他看看?！?p> “我怎么從來不知道呀?！崩钊~邊笑邊問。
“你才多大？”吳霞用雙手比劃著李葉當時的個頭，“雖然這么小，但比剛生下來時好太多了，懷你的時候，就跟你爸天天生氣，生你時，加你一起才九十多斤，生下來看了你一眼，那個可憐喲，一只手就能攥著，胳膊跟我大拇指一樣粗……你爸在那挖煤，頭上戴著礦燈，腰上別著鉛酸電瓶；有次電瓶被磕了一道裂縫，里面硫酸滲出來，一個屁股被燒得稀爛；你剛學會說話，晚上我給你爸敷藥時你指著你爸的屁股說：‘比股燒爛啦，比股燒爛啦’。”吳霞學著小孩子發(fā)音不準的腔調(diào)說。“還有一次，我抱著你剛走過一個胡同，你突然睜大眼睛盯著我說‘走走走，走走走’，我心里納悶，去哪走呀？我不是正在走嗎？你仍是又哭又鬧地叫嚷‘走走走，走走走’，還用手指著胡同的方向。我掉頭回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只狗，才懂得你在說‘看看狗，看看狗’。”
莫沉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他也興高采烈地加入了講故事的行列。
眾人的趣事營造出來的融洽歡快的氣氛把李葉剛來時的拘謹和膽怯驅(qū)趕得無影無蹤，短暫的幸福感讓兩個家庭充滿希望。當雙方的情感都得到了充分表達后，顯出意興闌珊的樣子時，李葉仍覺得意猶未盡。天色將晚，一家人踏上歸途時，李葉在心中將今天定義為“值得永遠銘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