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天里,方次羨的照片更是占滿了北平城大大小小的報紙,就連他最紅那會都沒這么熱鬧,想來,也真是諷刺啊。
卓南溪原本是想去看看方次羨的,也沒什么別的原因,就覺得這人不討嫌,他那么個人不該落到這種地步,挺可憐的。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卓南溪還沒走出戲樓,金玉堂那邊他師叔就傳了消息來。
張坤身體不好是眾所周知的事,每年天氣轉(zhuǎn)涼到了這個季節(jié)都要發(fā)病,咳嗽咳痰更是一年四季都不斷,前兩年還好些,也就上下樓梯時候才會喘氣,但近些日子來是越發(fā)的嚴重了,就算是走在平路上說話都要喘氣,著實叫人憂心。
雖說他平日里對卓南溪總是苛責多過關(guān)愛,但那都是恨鐵不成鋼,愛之深責之切,何況他本就是如此脾氣,也并非是針對誰。
再者,又是他唯一還在世的長輩,輩分擺在哪兒的,又聽說已經(jīng)躺了好幾天了,比以往病發(fā)都要嚴重,哪能不緊趕著去。
卓南溪去的時候正趕上他師叔摔碗發(fā)脾氣,聽說是他師兄孫玉衾剛來看過了,手下的弟子灰溜溜的出來時,剛好遇上了卓南溪,尷尬的點了點頭打了招呼便溜了。
張坤就是這么個脾氣,就是年輕時候也不見多好,到老了也沒個收斂,明明心眼不壞,卻是誰也不見得多喜歡他,就連他手下的弟子都一樣,也是尊敬多過親近,甚至還不如曹瑞江討喜,人家多少還會作作樣子,他連個樣子都不愿意作,難怪沒人緣。
說實話,卓南溪還真是挺怕他師叔的,特別是他動怒發(fā)火的時候,今兒好巧不巧的正好趕上了,但來都來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往里走,唯唯諾諾的道了句:“師叔。”便再不敢多說。
張坤見他來探望自己,心里到底是欣慰的,但一看到他這個唯唯諾諾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都是個角兒了,人也不小了,怎么還是這么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叫人看了就生氣,冷哼了一聲,毫不留情的道:“怕什么,我還能吃了你不成?”本來身體就不好,又是病發(fā)的季節(jié),這一吼立馬就岔了氣,隨著就是一陣停不下來的咳嗽。
卓南溪被他這一嗓子嚇得不輕,又見他咳嗽的厲害,趕緊上去扶著坐下給他順氣,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便是怒火也跟著消下去了,看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卓南溪一眼,不咸不淡道:“你來做什么?”
“來看看師叔?!?p> 張坤聞言斜了他一眼,道:“我還沒死呢,看完了就回去,杵這兒干什么,礙眼?!本褪沁@么個人,就是這么張嘴,非要把人得罪了個干凈,就連卓南溪這么個唯一親近些的師侄也不留半點情面,遑論旁人。
卓南溪本來是想說些安慰的話的,腹稿都打了好幾篇,硬是被這么一句話給堵回去了,可就這么走了,又覺得不太好。
見他久久不動,張坤沒好氣的道:“春滿樓一大班子的人等著你,你往我這兒跑做什么,還不回去!”
卓南溪無奈,繞是誰被這么毫不客氣的趕也不可能待的住,只得起身道:“那師叔你記得按時吃藥,過幾天我再來看你?!?p> “你也別來了,我這里有的是人,用不著你操心?!?p> ……
卓南溪滿懷擔憂的看了他一眼便出去了,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好受。
還記得,卓南溪去探望方次羨的那天早上,是個風暖天晴的日子,路上聽見到有人叫賣著關(guān)于方次羨的報紙,便順手買了一份,他不識字,素來也愛不看這些東西,不過是聽到了賣報的小童呼喊著:“賣報賣報,重大消息,成玉班方次羨退出成玉班后不唱戲了!”的消息罷了。
卓南溪捏著報紙,盯著上頭神色黯淡的方次羨,明明還是那個人,卻又覺得不是那個人了。
還記得以前,他是出了名的清高,孤芳自賞誰也看不上,一雙眼睛從未低眉往這渾濁俗世里看過一眼,詆毀也好,稱贊也罷,都跟他沾不上半點關(guān)系,誰不知道他方次羨自詡清高,再看如今的消極頹廢,哪里還有半點殘存的傲骨。
說起來,也是那曹瑞江心思狠毒,好好的,硬是把人逼到了這一步,毀了別人一輩子。
那張報紙卓南溪在快到方次羨住處的時候就扔了,現(xiàn)下,她住在一個不甚曲折的巷子里,不怎么起眼好找,周圍住的也都是些魚龍混雜的人,便是到了這個時辰,還有些懶在巷子里的乞丐沒有出去乞討。
“篤篤篤!”沒敲兩下就有人開門了,而這開門不是別人,正是此屋的主人方次羨,看見來者是他,倒沒覺得驚訝,許是他這人一向清冷慣了,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道了句:“進來吧。”
反倒是卓南溪愣了一會兒,不久前還是意氣風發(fā)的人,怎么一下子就老了這么多,都不像是三十多歲的人了。
卓南溪進去后順便幫他關(guān)好了門,不知是他眼花還是怎的,總覺得的方次羨的背沒有以前直了,便是背影也更加的滄桑。
兩人坐在堂前,方次羨給他倒了杯熱水,便就著溫度而下,倒也暖心。
“方老板……”卓南溪還沒開口,便被他抬手打斷了:“我已經(jīng)不唱了。”
卓南溪雖然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聽到了了消息,如今親耳聽他說起,心里終究不是滋味,脫口而出的竟是一句千人道萬人謎的:“為什么?”就因著曹瑞江,那也太不值當了。
方次羨的臉上到底有些不好看,畢竟是觸到了傷心處,陰陽交替之后終究是恢復了本色,道:“卓老板倒是坦誠?!?p> 卓南溪說著無意,被他這么一點才后知后覺自己是在別人傷口上撒鹽,他和方次羨只算認識,并不熟絡(luò),可話已經(jīng)說出口,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挽救。
倒是方次羨自己解圍了:“我就知道你會來,也省的我再去找你?!?p> “找我?”這下落到卓南溪納悶了,他們沒什么交情,卻不知方次羨找他又是為的哪一樁。
方次羨神色有些憔悴,點頭道:“那件事……還是想親口跟你道個歉,說句……對不住……”
自從曹瑞江帶記者來鬧過之后,他的日子就再也沒安生過,白天應付各種流言蜚語,晚上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著。
卓南溪沒說話,雖說此事不全怪方次羨,但終究是他的嘴里唱出來的,若是他沒有半點不勞而獲的僥幸心思,曹瑞江也不會投其所好,也就不會有這出亂子來。
他的心腸終也被一樁一樁的齷蹉事磨硬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樣,還能笑吟吟道句“不怪你”,今時今地,此時此刻,再不是年少無知,有些話便再不能笑吟吟的說一句不在乎了。
方次羨也不介意,繼續(xù)道:“我雖然不喜歡你,卻也是真正佩服你的?!彼貋碚l都看不上的人,說起話來也沒服軟過半句,如今這一席話落在耳朵里,聽起來當真不是滋味。
也許因為卓南溪是他這么多年來,唯一能稱得上對手的人,末了,再不唱戲了,反倒想和對方坐下來好好說句話了。
院里似又吹來了一陣風,只聽得樹葉颯颯作響,仔細些還能聽到風卷殘葉的聲音。
屋里,卻只聽得他繼續(xù)道:“可知道了又能如何,還是不認命、不甘心呀,都是唱戲的,誰甘心被誰壓著,何況還一壓就是這么多年。”明明說的是滿心激昂,可出口卻成了物是人非的悵然。
“我是不喜歡你的輕狂,可又打心底里羨慕那份輕狂,人人都說我孤傲,其實那哪是孤傲,不過是瞧不上那些齷齪手段罷了,你不知道,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其實心機比誰都深,哪還能像你這般心思透徹為所欲為,你說,明明自個兒也不干凈,卻就是瞧不上那些下作手段,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說罷,長長的吐了口氣,憋了這么些年,如今說出口來,竟也沒覺得那么難受了,反而是哪些泥濘歲月教人隱忍的發(fā)酸。
如今聽著方次羨的話,像是要把清冷半輩子的辛酸一并吐出來,可落在旁人眼里,不過愈發(fā)的悲涼罷了。
卓南溪不是心機深層的人,亦如方次羨所說,他隨性輕狂,不愿去做那么多的心機猜測,凡事只求人和無傷,各自安好。
聽著方次羨說了許久的話,心里便越發(fā)的不是滋味,似一滴濃墨暈在清水里,滿盤皆是淡淡思緒。
再瞧著眼前從容寡淡的人,再不敢將他同昔日的方次羨疊合起來。
此時,卓南溪還是紅遍半邊天的名角,方次羨卻被打壓的再不能上臺唱戲,自是不能完全明白,只覺得他固然可悲,卻也并非全然無過,只是這代價太過沉重了些。
直到多年后,親身經(jīng)歷了,他才明白,那時候,方次羨心中真正割舍不下的不是戲,是那窮盡此生再也沒法登場的戲臺子。
再著霓裳已是夢里舊唱,任憑他清淚兩行,兀自心傷。
末了,方次羨說:“卓老板,好好唱,你不是我,你能唱好的?!彼降走€是妥協(xié)了,向著曹瑞江,向這萬千俗世,也向他自個兒。
這條路當真是太累了,累的剜刮了皮毛,只剩下一副赤條條的骨架,如今放棄了、不走了,只求菜米油鹽,簡簡單單的活著,不唱戲也……也不不聽戲了,只劈材喂馬,早出晚歸,日復一日,做個再尋常不過的祿祿庸人。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誰又能說不是另一種活法呢?
跨出方次羨家門的時候,天空中竟飄起了雪,紛紛揚揚的,落了在人身上輕飄飄的,卻壓喘不過氣來,心里竟也跟著這茫茫飄雪一樣蕭瑟,伸手去接,還未細看轉(zhuǎn)眼之間便已消逝。
也許是方次羨那一番聽天由命的話,太過沉重了,就連從無心思的他,竟也覺得悲從心來。
“卓老板?!?p> 還未待他細細揣摩那油然而生的悲傷到底為何而來,思緒便被人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