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容被她語氣中透露出來的訊息駭了一跳，“姨母切莫胡說！羊氏祖上從未有過女眷入宮，阿容也一樣！再說阿容不過將將回來，什么賈氏，什么后宮，阿容不懂！”
孫姨母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卻礙著獻容那顯而易見的未來，不敢放肆，只閑閑的端了茶，同她閑話家常。
事實上，獻容是知道賈氏的。
賈氏是賈充之女，當今陛下的結(jié)發(fā)妻子，陛下還在做太子時，賈氏便已經(jīng)是他的太子正妃了。
這位出身高貴的皇后娘娘雖模樣平凡了些，卻有一張巧嘴，十分能言善辯又深得皇帝愛重。因擅寵專權(quán)，又逼害儲君，前些日子被征西大將軍司馬倫所斬殺，惡性昭彰于天下。
而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賈氏，如今也不過喪家之犬，正被其他豪門貴族清算。其中衛(wèi)氏、楊氏更是瞪圓了眼睛，恨不得將賈氏人人得而誅之。
雖說近年來世家大族地位日益強過帝位，但——
中宮空懸，皇后殿下這位置，總是要比妃嬪們尊貴幾分的。是以人人都在巴望著那個一人之下的位置，世家大族們只恨少生了兩雙眼睛和爪子。
孫氏目光嚴肅，掃獻容一眼，又將目光重新落在孫姨母身上，面上帶笑，“阿妹今日前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孫姨母眼睛在獻容身上滴溜溜打著轉(zhuǎn)，“阿容如今出落的這般貌美，十分不錯。日后做了皇后，也不要忘記姨母才是。阿容，旁的不說，我可是你母親的親妹子，是你的親姨母，真心疼你的?！?p> 她將手攏在袖中，長長的指甲意有所指地在桌上劃來劃去，刺的獻容一陣雞皮疙瘩。
當家主母的威嚴讓孫氏不動聲色，“阿妹在胡言亂語些什么！泰山羊氏可是百年大族，向來不送女兒入宮的，皇后？”她將目光重新落在獻容身上，目光似乎突然放遠了些，“羊氏可從來沒有出過皇后……這話是怎么傳出來的？”
孫姨母訕訕的把手重新攏回袖子里，干笑著：“妹妹，你等著瞧好了，不過一個區(qū)區(qū)皇后之位罷了，羊氏如今地位尊崇，秀堂兄如今又是大將軍跟前紅人，父親向來與秀堂兄交好，阿容既為羊氏嫡長女，又是父親的外孫女，身份尊貴，如何做不得？”
孫姨母來的快也去的快，她一陣風似的離去，臨走不忘將桌上一小碟點心揣進懷里。
活脫脫像是來掃秋風的。
孫氏有些訕訕的，她看獻容一眼，目光中帶了些親人不上臺面的惆悵，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長嘆一口氣。
獻容倒是十分淡然，她將茶盞攬在手里，靜靜地，悠悠地品一口茶，上好的君山銀針根根直立，透出幾分雅致來。
到了晚上，獻容祖父從外頭一回來，便讓人來請獻容。
不知怎的，獻容心頭隱約有些不安，許是孫姨母的話終究是落在了她的心上。
時人愛竹，羊氏祖宅里也有一大片竹林，就長在去往祖父院子的必經(jīng)之路上。那時天已經(jīng)擦了黑，丫鬟在前頭帶著路，獻容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腳下的枯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這竹林里有蛇嗎？”獻容心里想著，卻聽到前面的丫頭發(fā)出嘻嘻的笑聲。
“你笑什么？”她有些惱，心里的不安卻是越來越大了。
“女郎，”頭前帶路的丫頭住了腳，她手上發(fā)著微弱光芒的燈籠在夜色中瑩瑩地放著光，“女郎多日不在府中，自不曉得這竹林中撒了避蛇粉，尋常是沒有蛇蟲鼠蟻的。”
當真笑她無知。
獻容毫不在意。目光所及之處唯有那盞小小的燈籠散發(fā)出暖黃的光芒，為她照亮腳下的路。
一只黑色的大鳥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咕”地怪叫一聲，從獻容頭頂飛過，帶起一堆枯黃的竹葉落了獻容滿身。
獻容好容易才從那堆枯枝敗葉里脫身，可她的心思卻為著這只鳥早被打亂了，連前頭丫頭說了什么也沒聽清，只茫然跟著她一步一步走著。
不遠處，祖父的院子已經(jīng)在望了。
與所有的士族一樣，祖父身為一族之長，院子坐落在羊氏祖宅的中心線，又在最里層，這種宅子，有一個好意頭，叫“紫氣東來”。院門口兩只青獅張牙舞爪的瞪視著竹林，平白添了幾分威嚴。牌匾裳，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字：“松濤院”，字跡蒼勁有力，頗有風骨。
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獻容忍不住將這字與阿兄對比，竟覺得不分上下。
只是，阿兄的字更要張狂幾分。
她從竹林里一步一步踏出來，長長的裙裾上沾滿了枯枝敗葉，帶路的丫頭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為她整理干凈。
她這才提步跨入松濤院的大門。
守門的侍衛(wèi)齊齊收了手中武器，略低了頭向獻容行禮，獻容只作未見，大步向內(nèi)走去。走了幾步，又驚覺這樣實在不像一個大家閨秀的步伐，便收斂了些，緩緩地朝著書房走去。
祖父羊瑾在書房里等著她。手邊，是一盞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涼透的茶，他眉頭深鎖，像是有什么煩心事。
“阿容見過祖父?！鲍I容穩(wěn)穩(wěn)地拜下去，手心仍緊緊攥成一團。
羊瑾卻未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他只是緊緊皺著眉，上上下下地打量、審視這個自己的長孫女。
獻容穿著孫氏新裁的衣裳，裙琚、袖口上，都是層層疊疊的荷葉邊，被晚風一吹，繁復的荷葉邊窸窸窣窣地顫動著，便顯露出幾分獨屬于少女的的風姿來。
她腰上掛著的，是象征著羊氏嫡女身份的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被打磨成一枚小小的扇子，這是獻容出生時羊瑾親自動手為她打磨而成，在她走失的這些年里，這枚玉佩一直被羊瑾收藏在書房里。
直到獻容歸來。玉佩，也終于物歸原主。
祖孫二人多年未見，總覺得隱隱約約地有一層隔閡。事實上，若不是獻容的骨子里流淌著屬于羊瑾后代的血液，在這個士庶不共處的年代，便是走在路上，二人，也絕不會向?qū)Ψ蕉嗫瓷弦谎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