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還是在屋檐上,紅衣人已經(jīng)不見了,碩大無比的月亮平鋪在眼前,像夢一樣。
裴然背對著我,肩膀單薄的如紙片一般,他沒有回頭,卻知道我醒了,迎著月光站了起來,道:“我要走了?!?p> 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好好回答,還是繼續(xù)裝作聽不懂以沉默作答,他踩著瓦片往前走著,這大概是我們最后一次講話。
“一路平安?!?p> 不是不想知道他要去哪里,既然要走了,也不拘是哪里,反正都是別離,哪兒都一樣。
眨眼間,他消失在茫茫月色中,與此同時,屋檐下一片嘈雜的聲音響起:“找到了,六小姐在上面!”
聞言,父親飛身落在了我身邊,看我安然無恙后松了一口氣,雙手輕輕將我抱起,而后跟裴然一樣,神色復(fù)雜的望著遠(yuǎn)處不知名的方向許久。
父親帶我回到府里的時候,佩兒的眼睛早已哭的又紅又腫,見我安然無恙,差點沒激動的暈厥過去。她是個死腦筋的人,跟著二姐姐,便心里只有二姐姐,跟著我,心里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
我很感謝她為我做的一切,而我無以為報。
當(dāng)天夜里,父親并沒有發(fā)作,第二天一早便把五姐姐帶到了祠堂。
這是父親第一次對五姐姐發(fā)脾氣,言辭激烈之中,五姐姐還在反駁:“我就是把她丟下了,那又如何!”
陳氏顯然被五姐姐的言語嚇破了膽,不敢相信這是她一直溫和謙順的女兒所說出的話:“蘭兒,那是你妹妹,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我怎么了?”五姐姐好笑的看著陳氏,道:“我只是不喜歡她而已,有錯嗎?”
“拿家法來!”父親冷眼掃視了一圈,此刻的怒火已然不可平息。
“蘭兒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姑娘,家法如何使得?都是妾身沒有管教好,老爺要罰便罰我吧!”陳氏哭的楚楚可憐,但五姐姐卻絲毫不領(lǐng)情,仰著頭硬是不服一點軟。
四哥倒是一反常態(tài),站在一旁像個木頭人一樣,面無表情,也不做勸阻。
我在門口看到這一場鬧劇,自知單憑陳氏的哀求已然無法收場,便讓佩兒快去侯府請二姐姐來。
二姐姐腳程倒快,連趕著就來了,為著侯府的面子,二姐姐的話父親多少還是能聽進去的,好言勸了許久,父親才松了口。
父親不見得是一定要罰五姐姐,只是容不得她頂撞,給了個臺階自然就下了,不然真把五姐姐打出個好歹,自己心疼都來不及。
五姐姐瞪我一眼便走了,刀子一般的眼神讓我心下一凜,我們倆中間已然有了一條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此生只會漸行漸遠(yuǎn),萬不能和好如初了。
當(dāng)天三姐姐也來了,聽說是四哥派人過去的,想來是覺得勸也沒有用,不如請離得最近的三姐姐來。
我依偎在二姐姐的懷里,貪戀著她身上的些許溫暖,二姐姐扶著我的頭發(fā),像多年前母親給我的那般輕柔,讓人禁不住想要掉眼淚。
三姐姐挺著肚子,氣性倒是一點都沒變,怒道:“我早就看蘭兒那丫頭一肚子鬼點子,平常一聲不吭的跟個小綿羊似的,我們才剛走,轉(zhuǎn)身就欺負(fù)小妹?!?p> 二姐姐:“怎么說蘭兒也是我們的妹妹,這些話斷不能再說了?!?p> 三姐姐的氣勢瞬間弱了下來:“我知道,不過是在你們面前……”
二姐姐挽了一下耳邊的發(fā),笑道:“眼看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怎么還是一副小孩子脾氣,顧錫對你可還好?”
三姐姐的臉?biāo)查g紅了,嚅囁著:“好端端的提他干嘛!”
我一怔,好似明白了裴然說的那句話,他要離開了,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牽掛的了。
二姐姐添了一杯茶,似無意中提起的:“聽侯爺說,裴然去了南疆,邊境荒蠻,這一去便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了?!?p> 三姐姐的神色暗了一下:“他該有自己的一番天地,這里于他而言不過一座囚牢?!?p> 二姐姐輕笑:“放下了?”
三姐姐:“木已成舟,有什么放不下的,更何況,顧錫他……對我很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半點為難都沒有,可見這段感情是真的過眼云煙了。
二姐姐的手停在我的頭發(fā)上,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聽出她言語中的釋然:“時間久了,哪兒有放不下的,感情這東西本就虛無縹緲,人又非草木頑石,一生不可能只愛一個人?!?p> 我不覺得,至少這世上不可能有男子比玉璟更重要,就算我一生如水,他也是掛在我夢境里的皎月。
三姐姐略坐坐便走了,父親叮囑她沒事不要隨意走動,她嘴上應(yīng)下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姐姐本想陪我一晚上,侯府那邊又來人催了,也只好回去。
五姐姐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無論身邊的人怎么勸都不肯出來,一日三餐倒是沒落下,父親也就隨她去了。
陳氏萎靡了好一陣子,之后雖然一如既往的不喜歡我,但也多了一些畏懼,她畏懼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父親。
府里的下人依舊對我不怎么熱絡(luò),佩兒說的話卻比以前有分量多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看別人的臉色。
陳氏對我的管制松了許多,偶爾佩兒也會帶我出去玩,一般都會避開人群,要么去郊外的河邊,要么去離公府最近的山上。
一次從前廳經(jīng)過,見幾個身穿盔甲的人在庭中小院前站著,我略有些好奇的探了一眼,見裴將軍正和父親在玉石臺坐著。
裴將軍神色悵然,似有心事郁結(jié)在心頭,一時難以自解,來找父親聊天,也尋個寬慰。
鐵漢柔情,說的便是這樣的情景了吧,裴將軍一身魁梧,臉上的堅毅與柔情卻一點都不沖突。
父親說:“孩子長大了,總要有自己的天地,你不可能保護他一輩子,出去歷練歷練也好?!?p> 憑裴然的武藝,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他只是留戀著某些東西,甘愿為此折了自己的羽翼。走了也好,天高海闊,何處不是煙火,留在布滿傷心的地方,也不會過的多么安穩(wěn)。
聽到此處,我本想悄悄走過去了,又聽到父親的一句話:“雖說是裴然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萱兒,我卻總覺得他來過。”
“誰?”裴將軍這一聲不像是詢問,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只是在等一個肯定。
“孜綃?!?p>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孜綃”這個名字,但不用想也知道,他就是我遇到的紅衣人。
他究竟是誰,為何父親和裴將軍提起他,臉色都這樣難看?
他又和母親什么關(guān)系,為何提起往事,他會那版痛苦瘋魔?
“小姐,小姐……?”
小丫鬟喊了我好幾聲,我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笑幾乎是第一反應(yīng),根本無需我再可以調(diào)動:“怎么啦?”
“池塘里的荷花開了,要不要摘幾朵回去?”
“嗯?!蔽尹c點頭,提著裙擺歡喜的朝著池塘的方向跑過去。
沒想到五姐姐也在,倚著欄桿,見我來,懶懶的掀了一下眼皮,撇下一臉的不屑。
我有些尷尬,不知該就這么過去,還是回避一下的好。五姐姐身邊的侍女見我不動,對五姐姐道:“小姐,您畫的畫應(yīng)該要著第二層顏色了,可要去瞧瞧嗎?”
五姐姐道:“躲她做什么,即便她什么都有又如何?指望著玉氏會接受這么一個又蠢又笨的少夫人?即便不是我,那也更不可能是她!”
雖然五姐姐說的是氣話,可這氣話有理有據(jù),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若我不是這樣的姿態(tài),我定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邊,可若我不是這樣的,誰又能保證會不會還有人恰好經(jīng)過救了我。
事已至此,縱使我去掉癡傻的外名,但也琴棋書畫無一擅長,若玉璟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是玉氏的獨子,他們不會允許這樣一個人進入玉氏。
可五姐姐想錯了,我從來沒想過能夠跟玉璟在一起,光是知道他對我的心意就已經(jīng)足夠我走完剩下的生命,即便沒有他、不是他,他能幸福,就夠了。
難得五姐姐肯出門,還打扮的如此華麗,我有些好奇,多看了兩眼,一旁的小丫鬟道:“今天是玉氏老夫人的壽辰,請了夫人和五小姐。”
是啊,玉氏的少夫人應(yīng)該是五姐姐那樣的,有出眾的樣貌,有顯赫的家世,有過人的才學(xué),有堪任一家主母的風(fēng)范。
回房間的路上,不曾想遇見了玉璟,他似乎在等著我,道:“去哪兒玩了?”
“摘荷花了?!蔽覔u搖手里的荷花,笑道。
我在他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向他,以前能夠輕松自如的步伐不知為何突然拘謹(jǐn)起來,我悄悄看他,他還是那樣眉眼帶著笑意的看著我。
“在家無聊,我?guī)愠鋈ネ婧貌缓???p> 今天是他祖母壽辰,哪里得空帶我出去玩,我搖搖頭,道:“我今天想在院子里種荷花,不想出去玩?!?p> “等我們回來了,我?guī)湍惴N,你先跟我出去,好嗎?”玉璟把我手里的荷花遞給一旁的小丫鬟。
佩兒過來了,將我拉到屋子里,道:“璟公子一早就來了,等你許久,快些換身衣服隨璟公子出去吧?!?p> 佩兒一揮手,好幾個侍女上前,捧著的分明是套正裝。
好容易換上那些層層疊疊的衣服,佩兒又為我梳了頭發(fā),釵環(huán)相配,鏡中映出的模樣依稀有點母親的風(fēng)韻,我原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我又拿起一旁的油彩,卻被玉璟按下:“今天我給你畫一個其他的好不好?”
我抽回自己的手,笑道:“那你要畫的好看一點哦?!?p> 佩兒道:“璟公子哪里會這些,還是奴婢來吧?!?p> 我從未認(rèn)真的裝扮過自己,不敢認(rèn)鏡中的人,明明眉眼都是我的,佩兒驚嘆著:“我家小姐果然天生麗質(zhì)。”
玉璟眼里有一抹驚艷,拉起我的手,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