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會前8天。
黃昏。
枯栩坐在高高的燁樹頂,怔怔地望著遠方的夜空出神。
明天就要離開了,去往那個無數(shù)人向往的地方。
他今年十八歲了,十八歲,意味著成年,也意味著他有資格進入通天塔參加今年的塔會了。幾乎所有少年少女都會在十八歲這一年前往通天塔參加塔會,為了那一天他們準備了十多年……
十多年的刻苦,只為了能在塔會上入榜,然后進入大聯(lián)盟,進入大聯(lián)盟是無數(shù)少年少女們的心愿。
枯栩便是其中一個。
月光如水,天上地下皆是“繁星點點”,落英峽谷的植物很是奇特,它們不僅能吸收陽光,還能吐納月光,依靠月光進行光合作用,在月光下散發(fā)著微微的熒光。
夜晚的落英峽谷,如同夢境。
枯栩輕輕彈開落在肩頭的細葉,看它飄落而下,怔怔出神,葉片上微微的熒光像是匯入銀河的流星。
他是個沒有過去的孩子,只隱約記得自己躺在草地上,腦中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想不起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和樣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躺在這里,只知道自己在無聲的哭泣,淚水混合著鮮血滾入泥土,是因為疼痛而哭泣么?可能身上已經(jīng)沒有完整的肉了吧,在一分鐘前他正被五六只豺狗撲在地上撕咬!可是他覺得不是,巨大的悲傷縈繞在心頭,那才是哭泣的原因,可是卻又不知道為何悲傷!那種感覺,真是比死還難受!
是師父趕走了豺狗,當時師父就斷定他是沒救了,因為已經(jīng)被豺狗啃得幾乎只剩骨頭了!于是拉回去準備葬了,可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卻一直沒有死去,躺在擔架上呆呆地望著夜空,眼神渙散。
誰也沒有想到,最終這個孩子竟然奇跡般的活了下來,并在落英峽谷一天天長大。于是當?shù)氐木用窠o那個孩子取名枯栩,枯栩是傳說中的不死之花,傳說枯栩花是一種黑色的無葉花,一旦綻放就永不凋零!
落英峽谷的居民覺得那個孩子被豺狗咬成那樣都活了下來非常不可思議,就像枯栩花一樣。不過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這樣的花呢?黑色,還沒有葉子,光合作用都困難,更不用說永不凋零了。
枯栩無聲的笑笑,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鯉魚躍龍門”都能騙得團團轉(zhuǎn)的孩子了,傳說傳說,傳著說說罷了。
正出神間,突然一個插著吸管的竹筒遞到了眼前。
“又發(fā)呆,”清脆的聲音似銀鈴般悅耳,“不知道明年到我參加塔會的時候會不會也像你這樣憂愁?!?p> 枯栩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伸手接過竹筒,吸了一口,里面是甘甜的果汁:“我哪有憂愁?我只是想著明天就要走了,說不定以后很難能回來一次了……”
“喲喲,這么自信能入榜???”籬雨嘿嘿地笑著,“沒入榜還不是就灰溜溜的回來了!”
“也是,”枯栩毫不在意她的調(diào)侃,或者說是早已習慣了,“但是......我能感受到,師父對我的期望很高啊,我不想讓他失望?!?p> “那個禿瘋子啊……”看到枯栩近乎無語的目光投過來,籬雨嘿嘿嘿地住了口,沖他做了個鬼臉,她知道面前這個和師父相依為命的少年是很敬重自己的師父的,已經(jīng)告誡過她很多次了,不許叫禿瘋子,不許叫禿瘋子,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嘛!明明就是個禿瘋子嘛!
枯栩無奈地搖搖頭,不管說多少次都沒用。
“好啦好啦!”籬雨的視線突然轉(zhuǎn)到樹下,兩眼放光,枯栩知道一定是下面又上了什么好吃的了,籬雨急匆匆地將手中的東西塞到枯栩手中,“喏,這個給你,我走了,塔會加油哦!”
枯栩還未反應(yīng)過來女孩就順著樹干骨碌碌地滑了下去,下面正在熱熱鬧鬧的舉辦著晚宴,是為他們這些明天就要上路的18歲少年少女們準備的,以傳達長輩們的祝福。不過也許是受自家?guī)煾傅挠绊?,枯栩并不喜歡這樣喧鬧的場面,反而是沾光混吃的籬雨異常興奮。
枯栩?qū)⒛抗庖苹刈约菏种?,那是一艘精美的紙船,但這并不是普通的紙船,而是用來傳遞消息的“船鴿”,只需把信放入紙船中,心中想著一個人的樣子默念那個人的名字,再把紙船放入水中,紙船就一定會漂到那個人的身邊,哪怕身處無水的沙漠也能收到紙船!
這個世界上能制造船鴿的人極少,又加上制造船鴿所需的材料極其稀有,所以一艘船鴿雖說不是什么價值連城的寶貝但也是極其珍貴之物了,不是尋常百姓能夠用得起的。
枯栩有些吃驚,即使籬雨是谷主之女,恐怕也就只有這一艘船鴿吧?籬雨將這等寶物塞給自己就跑了,不僅是因為下面上菜了,也是怕自己因為太貴重而拒絕吧?
船鴿中還塞著一張字條:一個人出門在外千萬要小心?。∮惺聝杭皶r通知我??!我一定會幫你傳達給禿瘋子的!
枯栩看著這些歪歪扭扭的小字笑了笑,那三個一筆劃掉的“禿瘋子”旁掛著“師父”二字。
抬頭望著那道在餐盤間來回穿梭的身影,枯栩會心的笑了,盡管他是個沒有過去,沒有家人的孩子,可是他一直都感到很幸福、很幸福,因為他的身邊有師父,還有籬雨。
“咻”“咻”“咻”
一朵朵耀眼的煙花升空、綻放,漆黑的夜空一時間五彩繽紛,地上人們歡呼雀躍,一位高大的男人在呼聲中走向高臺,一身紫色的寬袍樸素而不失華麗,他的雙鬢已經(jīng)花白,臉上有了些許褶皺,他便是落英峽谷的谷主,同時也是籬雨的父親。
籬谷主開始了鼓舞人心的演講,聲音洪亮,神采飛揚,場下的少年少女們碰撞著酒杯,斗志昂揚。
枯栩坐在高高的樹上看著下面隱隱有些躁動的人群,夜空中五彩的煙火在他的眼中倒映,看著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枯栩卻突然感得有些恍惚……
前路漫漫,會不會再有這樣的煙火照亮夜空?
頭又開始痛了,昏昏沉沉的,那些時常出現(xiàn)在腦海深處的聲音究竟是誰?
“看見天上的星星了嗎?在太陽都墮落的時間里,是它們點亮夜空……”
……
幽靜的木屋中,淡淡的燭火散發(fā)著溫暖的光。
一位身著寬松灰袍的男子整個人蜷縮在陰影里,一手拄著一柄鋼刀,另一只手正用干凈的抹布擦拭著刀刃。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顆錚亮的光頭,在這昏暗的木屋內(nèi),仿佛比那油燈還要明亮……
光頭男子緩緩抬起頭,露出兩道淺淺的眉毛已是花白,燭光灑在臉上,那竟是一張堪稱英俊的臉,端正的五官猶如刀刻的一般凌厲,令人完全不能將之與剛剛那個蜷縮的身影聯(lián)系在一起。
吱呀一聲,木門被輕輕推開,枯栩一進屋就是一愣,“師父你居然沒在睡覺?”
“我很欣賞你這‘居然’。”光頭男子放下抹布,瞪了枯栩一眼,“說的好像為師沒在睡覺很奇怪似的?!?p> 枯栩眼角微微一挑,這一天24小時大約有4小時醒著,回家能碰上師父大人沒在睡覺的概率好像也不是太低?
似是注意到枯栩的表情,光頭男子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唉,人吶,不能不服老啊……這兩天都開始失眠了,只能睡16個小時就再也睡不著了!”
枯栩看著師父一臉憂愁的樣子滿頭黑線,不過也是暗暗心驚,雖然師父的年齡他不清楚,可是聽谷里的老人們說師父進谷至少也有60年了!當時他們都還是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現(xiàn)在一個個都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了,而師父的外貌除了眉毛白了外,一如當年進谷之時的英俊,沒有絲毫變化!
枯栩又仔細看了看師父那張英俊的臉,花白的眉毛下是一雙懶洋洋的眼睛,而整張臉竟是一絲皺紋都沒有!
“都是為你小子操心給累的!喏!”光頭師父手一揚就將手中的鋼刀拋了出去,“今天鐵匠鋪打8折,為師特意為你打的。”
枯栩下意識的接過,愣了半天才緩過神來,目光熾熱的打量著手中的刀,沉甸甸的,是和師父那柄從未見用過的“橫涯”一個類型的刀身頗長的長刀。
師父送的刀?好不可思議!還以為摳門兒師父的錢只會用來買酒呢!
“只是普通精鐵打造的就高興成這樣,真是沒見過世面?!惫忸^師父完全沒搞清楚枯栩為何如此激動。
“額……”枯栩訕訕地笑笑,當然不能讓師父發(fā)現(xiàn)自己說他摳門咯,“因為以后再也不用撿竹棍練刀了嘛!”
“……”
看著枯栩愛不釋手的樣子,光頭師父的白眉微微皺了皺,卻還是一副懶洋洋的狀態(tài):“還記得當年為師教你刀法之時說的話么?”
“當然記得,師父說,教給我的刀雖然利,但卻是守護之刃,而不是殺戮之刃?!?p> 光頭師父似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嗯,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止戈為武?!?p> 光頭師父又隨手一揮,一件東西落入枯栩手里,“這是刀鞘,越是強大的刀越是需要刀鞘來制約,刀鞘遠比刀本身重要。”
“明白,武,是為了保護而存在的?!笨蓁蜻B連點頭。
光頭師父卻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剛剛一直在忍著,現(xiàn)在終于忍不住了笑了出來,“買刀送鞘,不僅打八折還買一送一,今天真是血賺!哈哈哈哈!”
“……”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容,光頭師父嫻熟的拎起酒壺滿上了一杯醇香的瓊花釀,一口飲盡杯中的佳釀后竟是微微嘆了口氣。
這一細節(jié)當然沒有逃過枯栩的眼睛,“師父還有話要說?”
光頭師父盯著空空的酒杯不說話,于是枯栩也不說話,靜靜的等著,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師父的表情這么正經(jīng)過……
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光頭師父才緩緩地說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世界變了,變得你不認識了,你是不是也會跟著變了……”
“嗯?世界會變?”
“不,變得其實不是世界,而是人心。年少時所認知的世界,是個童話般的世界,而長大后才會發(fā)現(xiàn),童話是不存在的?!惫忸^師父頓了頓,“正因為真實的世界令人失望,很多人都變了心?!?p> “師父你忘了?”枯栩笑著錘了錘自己的胸口,“師父不是常說我沒心沒肺么,心都沒有哪來的變心一說呢?”
光頭師父微微一愣,又噗地笑了起來:“對對,差點忘了,你個沒心沒肺的小子!”
光頭師父笑著搖搖頭,自己這個徒兒噢,好像永遠也長不大咯!
“來,干!”光頭師父遞出一個杯子,自己又端起一杯,“敬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徒兒!”
“謝師父?!?p> “砰”
兩杯相碰,一飲而盡。
“那個……師父,怎么是水?”
“我的瓊花釀怎么舍得……咳,小孩子不能喝酒?!?p> “……”
翌日清晨,塔會前7天。
當?shù)谝豢|陽光在屋內(nèi)留下修長的影子枯栩就翻身下床了,因為醒來就該上路了,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晚上沒睡著。
簡單吃過早飯,枯栩換上一身輕巧的素色布衣,帶上一些干糧,將師父送的長刀背在背上,走到門口停下了,轉(zhuǎn)頭看向師父半掩著的房門,他知道師父還在熟睡沒有去打擾。
枯栩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是這個光頭師父從豺狗口中將自己救下,將自己一手養(yǎng)大,雖然這個師父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還總是很摳門很不靠譜的樣子,可是對他真的很好很好,也教會了他很多東西,枯栩感覺師父就像父親一樣溫暖……
他是他唯一的家人。
枯栩?qū)χ胙谥姆块T極輕的吐出幾個字:“師父,謝謝?!敝蟊悴饺肓送饷娴年柟狻?p> 木門輕輕的掩上了,屋內(nèi)再次恢復(fù)了寂靜,沒有一絲聲響。寬敞的床榻上,兩道白眉下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清澈的瞳孔仿佛一潭月下鏡水。
“真的存在心不變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