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想先講一段故事。
這段故事似乎和后來的事情沒有任何關系,我也似乎只是偶然間知道了這故事而已。
我明明沒忘記什么,雖然直到現(xiàn)在它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也只是很少的一些片段,可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總是時不時回想起它來,很奇怪不是嗎?
尤其是當今這個世界每天受著巨大信息沖擊的時代,它妄圖融入什么,什么回憶止于哪里,都在誰的腦海里失去了根……我沒真正做過什么,卻被苛責忘記了忘記。
奇怪的故事。
獻給,奇怪的人。
以下是一位老人去世后的第二天他的侄子口述給我的一段往事,為了找到這位老人我著實廢了一番力氣,他是個半路出家的老和尚。
不過可惜又不可惜的是,他的侄子后來也死了——
1935年,11月。
河南金燈寺,鳳凰山隱匿在黑夜里,黑漆寂靜得連一顆星子都看不見,整座山頭就像是被罩在黑布兜里,捂得發(fā)悶燥熱。人好像失明了一般。
孫麗德蹲在石階上咽了咽干柴似的煙嗓,一口黃痰堵著,他又嘬了嘬煙桿,“噗!”地把一坨冒白煙的煙草從煙嘴噴了出去,接著又從衣服布袋里摸出幾縷煙絲,摁進去。這煙抽著直剌剌得疼,真他娘的疼!扎著他喉嚨血次呼啦直抽筋兒,長了觸手似的。
這種煙是他們村兒的特產,是用一種瘋長在鳳凰山上的煙葉植物制作的。
村里人采煙葉做煙草賣出去掙錢。賣的煙,是墳煙。所以他們村兒就叫墳煙村。都知道這種煙葉子不是給一般的人抽的。
能買來抽這種煙葉子的,都是做暗活的,除了外八行的人,當地采藥的農民也有抽這種葉子的,能一直提著人的心神,據說還能防蟲驅鬼。
驅哪兒的鬼?
墳煙村的墳,可不是一般的墳。渭王陵,坐落在鳳凰山腳下,是明太祖朱元璋九世孫,萬歷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的陵墓,規(guī)模龐大,素有“頭枕鳳凰山、腳蹬老龍?zhí)?,左手端著金燈寺,右手托起峙兒山”的風水美譽。
這里的村民大都是當年藩王守陵人的后代,世代居于此處。
孫麗德在做這些動作時眼神一直盯著面前漆黑的空氣。第一次抽純的墳煙,真他媽沖勁兒。他的手不禁有些發(fā)抖,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心虛,但并沒有恐懼。
陵墓最前面是一座雕工頗精的石坊,石坊東西兩側并列石華表兩座,雕云龍圖案。過石坊進入長近兩百米的神道,兩旁排列著四百多年前的石人、石獸15對,有文臣、獬豸,狻猊,麒麟、駱駝、象和其它怪獸。走完神道,是一座用漢白玉砌成的三孔券御河橋,再北行百余步就是潞簡王墓的正門。
這兒就是明朝第一代渭王的藩王陵墓——“渭藩石城”。
城外墻南北長324米,東西寬147米,城墻有6米多高,全部用青色石條壘砌,整個城垣堅固而規(guī)整。
城內從南到北由三個院落構成,明樓至至墳園的最后部分“寶城”為第三院落。在三層院落之間.東西橫向有內城墻二道相隔。圓立式的“寶城”在第三個院落的墓碑和五供的后面?!皩毘恰眱扔惺A可登臨立頂。
“寶城”下為地宮,就是安放渭王棺槨的地方。
這些都是后人的記述。而現(xiàn)在,孫麗德對這些巨大無聲的石頭疙瘩只有無盡的慨嘆,也不知道為啥,就是心里怪不得勁。
相傳那地宮里,有數不盡的奇珍寶物。
孫麗德知道這不是傳說。他身后響起動靜來。
“俺日他嘚呀!乖乖嘞恁多龍,快來瞧唄老孫!”光老殿舉著煤油燈的手有點激動得發(fā)抖,“這他媽得有個萬千條,嘖嘖!”光老殿看著眼前石階中間那塊完整巨大的陛石——
陛石上盤在祥云中擰繞盤纏著數不勝數的龍浮雕,踏云含珠,在漆黑昏黃的燈芯下驚心動魄,氣勢逼人,讓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卻貪婪地睜大眼睛。
“你別跟個暈種癔癥蛋樣兒了中不中!”孫麗德扭頭“呸!”朝石階左邊的土里唾了口濃痰,拿起煙桿子“噗嗤”敲在光老殿油膩的大屁股上。他心里煩躁極了,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兒。
“你個逼貨干啥來了到底?把眼睛給老子放亮點往該瞅的地兒瞅,要不你他媽咋被崩死的都不知道!”
光老殿扭著屁股轉過身,本想回罵一句,但看到孫麗德那死黑死黑的眼珠子直盯著他,也不敢說話了,悻悻地扭過頭朝那陛石也呸了口濃痰,把胳膊縮回破棉絮袖管里,呼出來的都是白氣。
就這一下,孫麗德徹底火了,“我靠恁媽個龜孫兒!你個兔孫兒找死,賤百了很!”
他“騰”地站起來,心里惱悔萬分,墳煙村里那么多精眉溜眼的漢們,自己咋就偏和這個不懂屁齁的迷瞪蛋守在這兒,早知道剛才就和老趙他們進地宮去了。
“你他媽知道這是啥地兒不知?這是個墓,是個陵!你往這龍刻上頭吐唾沫,媽的先沒等土匪崩了你,這墓里的東西都得先收了你當祭品去!”孫麗德心里突突得緊,但話是一點沒夸張。
如果真有什么東西,先收了那群鱉孫兒吧……
“老……老孫,你可白嚇我,我可膽兒小了很!”
光老殿趕緊趴下身子拿手去摳那陛石雕刻石縫兒里的黃痰,身上不知是寒氣還是緊張,背上竟?jié)窳税肫瑑?,“咱……咱這干了可是好事兒了,可不會有事了吧……”說著心虛地瞪眼瞅著四周的黑暗,漆黑一片。
“我他媽可沒嚇唬你。這皇陵擱這山下幾百年了,這建的地界兒又可聚靈氣兒,誰知道這里面……”
話還沒完,孫麗德忽然警惕地掂起煤油燈往身后昏黑的神道照了照,好一會兒依舊是寂靜無聲,他才放下心轉過身,咕噥著“年齡不大咋跟個癔癥蛋一樣?!?p> 光老殿長出一口氣,壓低嗓子道:“老孫,你也甭太緊張了。咱這是干好事兒,大善事兒了。不叫那群龜孫兒來撈咱老祖宗的寶貝,我跟你說,咱這往大了說,那還叫護寶了。就算這墓里頭有東西,也會保佑咱嘍啊?!惫饫系钜贿叢烈贿呎f道?!罢f不定多少年以后咱也在外頭撈個好名聲,嘿嘿!”
孫麗德苦笑,卻也說不出什么。這地方是皇陵,不能說鬼氣森森,但四周濃稠的黑影,給人的壓抑是無盡無垠的。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聲響,孫麗德一下子站起來,這回沒聽錯,窸窸窣窣急促得像是數千只老鼠爬過石道。
他踹了一下光老殿,一只手摸向背后的斧頭,來的時候他本想帶那支土桿子槍的,那是村里“自衛(wèi)隊”的隊長王柏牛他二侄子幾年前賣煙草的時候從幾個獵戶那順回來的。
但是孫麗德不會用,想到這兒,孫麗德又煩躁起來,媽的王柏牛個慫貨炸嗚嗚指揮這兒指揮那兒,自己撅腚縮在后面兒不敢來,讓這群人來冒險。
那聲響越來越近,孫麗德咽了口唾沫盯著眼前漆黑的寶頂石階,倏地幾個黑影就晃進了油燈的黃光里,他捏著斧子的手稍稍松了松,輕喘了一口氣,壓低嗓子輕聲問道——
“咋樣?得了沒有?”
那幾個黑影在燈下顯露出北方農民特有的糙皺韌勁兒,其中一個點了點頭,“得了!”說著看向身后幾個人抬著的竹條筐子,拿布蓋著,孫麗德看到縫隙里的東西,吸了口冷氣,“俺日他嘚嘚啊……”
孫麗德冷靜了片刻,看了一下幾個人,發(fā)現(xiàn)人頭數不對,忙問,“老趙呢?”
“他擱后頭供個香,咋說也是皇爺爺墓?!闭f話的叫章芋頭,跟孫麗德住院前院后,平時擱村里也是個能干活頂事兒的。
“咱先走!免得一會兒驚了人?!闭f著目光凌厲地瞥了一眼西北的方向,從他鼻孔噴出來的熱氣瞬間冷卻成白色。
就在這時。
從星辰籠罩的天際一方傳來一聲悠長奇絕的響聲,像是山林里被什么驚飛的鳥類,振翅沖破樹翳直上穹頂,那刺亮的聲響隨即融入星空晨霧中,撕裂林木天際又瞬間愈合,難尋蹤跡。
孫麗德覺得自己是緊張得出現(xiàn)了幻聽,他看向陛石上盤繞纏擰的石龍,意識到自己太過緊張了。章芋頭安撫他別失了心神。
話音未落,忽然一直撅著屁股掌燈的光老殿“我靠”了一聲,所有人看向他,只見他一臉驚詫地看著面前的寶頂,那里不知何時已經燒起來濃濃的煙,好像是從地宮里滲出來的。在黑暗里像是滾動的毒霧,蒸騰著緩緩上升!
“我靠老趙個龜兒子別是供香把墓燒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漢子就想跑過去。
章芋頭對孫麗德說,“那里頭還有好些字啊紙啥的,俺看沒有這些東西值錢就沒拿。老趙肯定是把那些紙啥的燒著了!”說著也掉過頭撂下筐子。
“咚啷!”半張鹿角灰胎的深栗殼色古琴從筐里滑落碰到地上。
光老殿還想辨認一下那琴背上篆刻的“九”什么字,忽然又瞟見那筐里散落的金質花錢,立即被吸引了注意。
“叮呲啦”有一陣碎玉石滑過,傾斜的筐子里又拖出來一條很長的紅色玉石鏈子,也不知道是是不是玉石,又不咋像。
這時,孫麗德一把拉住沖在最前頭的人,一只手指了指西北方向的山頭,“來不及了!這會兒那群逼匪徒子就能看到煙了!”
“那咋辦?”章芋頭說著就從腰后取出斧頭,“實在不中跟他奶奶的干!反正早晚得交上火兒,媽的拼了!”幾個壯實的青年也在一邊附和著。
孫麗德擺了擺手,說不行,說咱這次來就是為了把寶貝提前從墓里運出去,現(xiàn)在硬拼東西肯定保不住,再說了兩邊對峙這么長時間了咱村兒里的人也都快耗不住了。
孫麗德看了一眼將暈染成墨色的天,“天一會兒就該亮了。這樣,恁幾個趕緊先帶東西回去,我去找老趙?!?p> “你……”章芋頭一時之間也沒啥主意了,眼看那煙越來越濃。
“趕緊走吧趕緊走!”孫麗德急切起來,眼珠混黑冒著血絲?!斑€有幾個人在里面?”
“兩個。”章芋頭“嗨!”了一聲,一揮手,幾個人抬著三四個筐子就朝神道跑去。
孫麗德一腳踢在已經愣神嚇傻的光老殿屁股上,“小子,趕緊跑!”光老殿一下子站起來看了孫麗德一眼,一臉不知所措,轉身跟著那群人跑向來時的神道。
天際的墨色被漸漸吸收殆盡,殘星了無生氣,東方開始泛起乳白的光暈。
光老殿邊跑邊扭頭看了一眼,就著昏暗的殘星,他看見孫麗德踩著那龍雕盤擰的陛石兩三步跨上石階,朝寶頂的濃煙跑去……
遠處西北方向,響起躁動的槍聲,青光里驚飛了藏在石雕后面的什么鳥,撲棱一下劍似的飛了出去……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為了抵御西北山地的土匪,保護王陵及陪葬珍寶,墳煙村的村民購置槍藥日夜守護王陵。
最后,在土匪們發(fā)起總進攻的前一天夜晚,成功轉移了大部分珍寶,但仍有不少陪葬品此后不知所蹤,消失在地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