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娘讓我擺貢品時,我正在后院劈柴。
因我使不慣斧子,差點(diǎn)誤傷了蹬腳掛艾草的劉四,嚇得他一個踉蹌從板凳上跌下來,撞上了經(jīng)過的老張頭,連帶掀翻了他手上端著的粽子。
在一連貫事故之下,我毫無意外又挨了店家娘的訓(xùn)斥,盡管我向她解釋我不是有意的,但還是挨了罰。
一旁的劉四幸災(zāi)樂禍,說我這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活該上不了臺面酬神奉天。
看著大家擺案祈福,虔誠叩首的樣子,我感慨萬千,他們自知敬畏九重天上的神仙,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shí)我也是來自九重天上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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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頌苒,原是司命閣里的執(zhí)筆天官,因喝酒誤事,私修亂改了三界赫赫有名的玄霽上神的命格薄,被天帝罰下凡界,幫助肉體凡胎的玄霽上神完成歷劫,若是完不成任務(wù),我將道行燼滅,還要承凡人生老病死之苦,墮入六道輪回,永生永世回不了天界。
作為一株在圣驪山修行了四千九百年,好不容易經(jīng)過五雷飛升,通過史上最難仙班考試的靈珠草,我自然是不愿意成為凡人的,于是我懇求我?guī)煾杆久蔷任摇?p> 師父平日雖對我嚴(yán)苛,但我只知他還是心疼我的,他怕我在凡界受欺負(fù),臨行前還給了我一銀鐲,說是會助我找到玄霽上神,又幫著我查了上神現(xiàn)所在之地,為我定好了方向,只是他力度沒把握準(zhǔn),將我踹下凡時砸壞了福生飯館的屋頂,還壓傷了一凡人的腿,于是我被他們扣在那索要賠償。
師父說過,凡界素來用錢解決問題,我本想以點(diǎn)石成金之術(shù)結(jié)了這場債務(wù)糾紛,可誰知我的法術(shù)竟在凡界失效了,渾身上下僅有那只銀鐲看起來稍微值錢些,可他們竟看不上銀鐲,說它做工粗糙,花色老式,頂多值個五文錢。
見他們?nèi)绱瞬蛔R貨,我一面痛心一面放心,經(jīng)過數(shù)輪唇槍舌戰(zhàn)后,我們達(dá)成了共識,我留在這里當(dāng)雜役,以勞抵債,等我什么時候還完上錢,他們什么時候放我走。
原本我想著還錢之余,自己正好在凡界有落腳處,方便尋找玄霽上神,結(jié)果在這終日都有干不完的活,連門都出不了,更別提找人了。
后來我受不住了,打算爬墻逃走,結(jié)果遇上一神秘人將我一腳踏回原地,又巧被起夜的劉四抓個正著。
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店家娘讓我簽了賣身契,說是我要再跑,她可以拿著這一紙契書去官府告我,讓我不僅在福田郡待不下去,就連整個大順都沒有我息身之地。
為了找到上神,我只能暫時隱忍,所幸我在的福生飯館因地處臨江畔又近大街,往來食客絡(luò)繹不絕,這人來人往的,保不齊玄霽上神就在其中。
可即便如此,我也認(rèn)不出上神的凡身。
據(jù)師父說,玄霽上神如今應(yīng)是到舞象之年,如按原本的命格,他應(yīng)是出身不凡的顯貴人家,品行端正,風(fēng)度翩翩,故能擔(dān)起歷劫天命,可因我私修亂改了他的命格,所以他也不知上神現(xiàn)況,只能讓我看著辦。
對于玄霽上神,我了解甚少,只知他是創(chuàng)世神后人,獨(dú)居丹穴山,無事不來天宮,不受約于三界之內(nèi),也不在五行之中,各界都會賣他面子,就連天帝對他也是禮讓三分,可謂德高望重。
有仙說他驍勇善戰(zhàn),曾赤手空拳戰(zhàn)窮奇;有仙說他品性儒雅,能彈得一手好琴引百鳥;還有仙說他至今尚未娶妻,也不曾近女色,是好男風(fēng)…
如此謫仙,我該怎么找呢?
“地掃好了嗎?還不快去前廳幫忙,整天磨磨唧唧的,還我等催!”
梳著高聳發(fā)髻,穿著朱紅羅裙,一手拎著裙擺,一手掀開門簾,氣勢洶洶朝我走來的女子是福生飯館的店家娘,此人原姓秦,聽說還是個大戶人家出來的,但她性子潑辣蠻橫,見錢眼開,舉手投足之間更像是閑野村婦,沒有半點(diǎn)大家閨秀的樣子,我覺得那些抬舉她的話都是她相公老張頭撰社出去的。
“娘子快嘗嘗,這是我剛熬好的百合蓮子湯。”老張頭端著熱騰騰的湯品攔住了店家娘的去路,暗地卻給我使了使眼色,讓我趕緊走開。
老張頭是福生飯館的掌廚,平日喜歡穿得花里胡哨的,看起來不著四六,但手藝確是一絕,每日來飯館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郡里若是需要辦置宴席也都會將他請去,只要店家娘不與他鬧脾氣,他的水平就一直能保持該有的狀態(tài)。
“苒兒,快過來?!蔽也帕锍龊髲N,就被一抹柔柔的聲音喊住。
王嬸朝我招手,神秘兮兮地從身后拿出塊香糖果子,笑瞇瞇地說:“特意給你留的,你嘗嘗?!?p> 我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塞嘴里:“好吃?!?p> “慢些吃,還有呢。”王嬸淺淺一笑,輕輕將我額前的碎發(fā)替我挽到而后。
王嬸是個溫柔的人,也是我在凡界遇到的最好相處的凡人,她在福生飯館當(dāng)雜役,和我同住一屋,我剛到凡界時什么都不會,是王嬸一點(diǎn)一點(diǎn)教我,也從不嫌我煩,她脾氣很好,好到店家娘有時對她大呼小叫的,她都不生氣,性子好得近似懦弱,我曾勸她做人還是要有點(diǎn)脾氣才行,可她卻反勸我,氣大傷身。
我嘴里的果子還沒下咽,身后就傳來了一聲巨大的“吼”聲。
“頌苒你吃獨(dú)食!”
劉四晃著手指頭指著我,一副人贓并獲的樣子,“我就知道你這人終有一天要露出狐貍尾巴的!王嬸你別怕,是不是這死丫頭要挾你給的果子,你大膽說出來,我去找店家娘還你公道!”
“哎呀不是...”王嬸弱弱反駁,拉住劉四袖子,“四兒,你別喊...”
“她自打來了飯館,嘴都沒歇?!眲⑺某堕_王嬸的手,抖著手指走到我跟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后都偷吃了多少好東西,昨天偷吃了肉包,前天偷吃了燒雞,大前天偷吃了窩窩頭,大大前天……”
劉四是福生飯館的伙計(jì),也是整個飯館里最看不慣我的人,原因是我來得晚可月錢比他多出一文,對此他很不服氣,在店家娘面前撒潑打滾,最后店家娘不得不漲他一文,這才平息了他的怒氣,至此后無論我做什么,他都會來揪我的茬,就跟爭寵的妃子似的,處處都要壓我一頭。
他倒是舞象男子,只是這品行怎么都算不得正人君子,所以我從不認(rèn)為他會是玄霽上神,怕侮辱了上神的名諱。
“別以為你不說話這事就過去了,我這就跟店家娘說去,看她怎么收拾你?!?p> 劉四說完,抬腳要走,結(jié)果絆到了我的腳,一頭栽到了洗菜水里,狼狽不堪。
劉四頂著一頭菜葉子,咬牙切齒道:“頌苒!”
“是你自己摔的,你喊我作甚?!蔽液眯娜シ鏊话阉﹂_我的手,惡狠狠地放話讓我等著。
我頷首點(diǎn)頭,毫不遲疑地收回手,抱臂看他的笑話。
劉四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發(fā)泄心中憤怒,干脆踢翻了洗菜盆,結(jié)果那水濺了正好經(jīng)過的店家娘一身,店家娘的火氣一下就涌了上來,擼起袖子就要去逮劉四。
“你個小王八蛋,居然潑我水!”
“不是我的錯,都怪頌苒,都是她讓干的!”劉四邊躲閃邊污蔑我,“她偷吃貢品被我發(fā)現(xiàn),還絆了我一腿,都是她的錯!”
“什么?!”店家娘停下腳步看向我,“你偷吃貢品了?好大的膽子?。 ?p> “她沒有,是我……”王嬸剛想替我說話,就被我打斷了。
“對,是我偷吃的?!?p> 王嬸出于好心,我不好讓她為此受罰,再說了她這老胳老腿萬一店家娘下手沒個輕重打死了可怎么辦,所以我只能睜眼將鍋推給劉四,說是他出的主意,反正我們倆相互甩鍋數(shù)次,這次也不在話下。
“若不是劉四慫恿,我怎么知道這是香糖果子?!蔽疫吿痈Z邊狡辯,正得意店家娘又把火氣對向劉四時,一頭撞上了堵人墻。
“哎喲能兒,你怎么出來了?”店家娘拎著劉四的耳朵朝我這邊看來,方才臉色還是兇神惡煞的,此時卻春意和煦得很,“郎中都讓你多休息,你趕緊回屋去歇著。”
“我在屋里躺著悶?!壁w能揉了揉胸口,低眸看向矮他半截的我,眉頭微蹙,一語不發(fā)。
我揉著吃痛地頭抬眼看他,自覺側(cè)身讓路。
趙能一手拄著拐從我面前慢吞吞地走過,店家娘嘖了一聲,呵斥我有沒有點(diǎn)眼力見,也不懂扶一把,可我仍一動不動,畢竟這位兄臺說過,讓我離他遠(yuǎn)些,自然是不希望我與他接觸的。
他是福生飯館的伙計(jì),聽說也是店家娘的遠(yuǎn)房親戚,貌似早我一個多月來的,而我下凡那日壓傷的人正是他,出于愧疚我私下也與他道過歉,可他這個人很奇怪,非但不領(lǐng)情還讓我離他遠(yuǎn)些。
趙能也是舞象之年,與劉四相比,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這人性子冷,氣性大,不怎么好相處,而且聽劉四說他來那會傷了腦袋,之后不是得癮疹就是患了風(fēng)寒,來的比我早但多半都在臥床,如此弱不禁風(fēng),著實(shí)難與戰(zhàn)過窮奇的玄霽上神相提并論。
店家娘見我無動于衷,便丟下劉四去扶趙能,嘴里還不忘罵罵咧咧,最后還不忘讓我去把用過的碗盤都洗了。
“頌苒你給我等著!”
劉四吃痛地揉著耳朵繼續(xù)對我放狠話,王嬸勸和地將他拉走,老張頭端著待洗的廚具走進(jìn)來,見我們一個個臉色不好便問了一句怎么了,結(jié)果沒人回答他。
“又挨說了?”
老張頭將東西擱在我腳邊,“喏,順便也把這洗了,我待會用這口鍋給你們頓個上好的薺菜牛肉羹,保證你吃了還想吃?!?p> “張叔在嗎?”
后門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老張頭急忙去開門,一見來人他就笑開了眼:“我就知道你定是要來的?!?p> “實(shí)在不好意思,今日訂雄黃酒的人多,我來不及送,所以來得慢了些?!睆埬斑呎f邊蓋在車后布掀開,“一共三十壇,您數(shù)數(shù)?!?p> “不數(shù)了,對你我可是一百個放心吶?!闭f著,老張頭側(cè)過身,讓張陌把酒搬進(jìn)來,“我屜里正好蒸了包子,你待會走時帶些回去給你娘嘗嘗。”
“好嘞,謝謝張叔。”張陌不客氣應(yīng)承了下來,見我也在院子里便同我打了聲招呼,“小頌姑娘也在呢?!?p> “張大哥好?!蔽椅⑿c(diǎn)頭,手雖然在干活,眼睛卻往他身上瞟。
張陌是福生飯館的酒水供應(yīng)商,據(jù)說他和他娘半年前搬到的福田郡,有一回老張頭和店家娘路過他家歇腳,喝過他釀的酒后大贊一絕,之后便與他達(dá)成壟斷式合作,凡是他釀的酒只能供給福生飯館且每月初送達(dá),坊間對這樣的合作方式很是不滿,認(rèn)為店家娘是欺負(fù)張陌人老實(shí),有些好事者甚至慫恿張陌毀約,自己單干,可張陌毫不在意,笑呵呵地表示自己只想花更多時間侍奉娘親左右,因此他對他娘親的孝順也成了郡里的一段佳話。
他無論年齡還是品行倒是符合師父口中的玄霽上神,只是長得過于憨厚老實(shí),魁梧有力,看起來更像是南天門那兩位天官...
“喲,這味一聞就知道是上好的桃花釀啊?!?p> 老張頭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開了一壇酒,那酒香撲鼻而來,我猝不及防聞著味,冷不丁勾起了我的傷心事。
桃花釀,想當(dāng)初我喝的那酒名字也叫桃花釀……
我永遠(yuǎn)記得那日我奉師命去月老真君那拿回?cái)M好姻緣譜的命格簿,路過攬?jiān)峦?,聞到了一陣撲鼻而來的酒香,見牛傷老頭遠(yuǎn)遠(yuǎn)沖我招手,神秘兮兮從懷里掏出一物,說是他從麻姑娘娘那討來了一壺桃花釀,特意拿來與我同享。
牛傷老頭與我一樣,本是靈木仙草,因吸日月精華,修行數(shù)年,終于修成人形,他早我五萬年成仙,現(xiàn)已是司物庫的管事天官,和我?guī)煾钙狡鹌阶?,但兩人并不對盤。
我是牛傷老頭一手照拂長大的,如今卻去了司命閣任職,對此他怨聲諸多,氣極時罵我小白眼狼,即便如此,他對我也是極好的。
討來桃花釀也不私藏,特意找我共享,天界眾仙皆知,麻姑娘娘的泓佳泉釀出的酒可乃是佳品,不僅飄香千里還醇透甘甜,一般只有五等以上的神仙才得以享用,像我們哪怕聞上一口都得算是仙生有幸。
我不好薄他面子,就陪喝了兩杯,可沒想到這一喝下去,便斷送了我的職業(yè)生涯,淪落到凡界洗碗刷鍋...
“哎,小頌姑娘怎么哭了?”張陌大驚失色,忙放下手中的碗,手足無措。
老張頭也將他肩上的抹布一扯,趕緊遞到我跟前:“怎么了苒兒,你哭什么呀?”
“這酒名字,真熏眼睛...”
老張頭用力嗅了嗅味,嘁了我一聲,轉(zhuǎn)頭對張陌說:“本月酒錢已結(jié)了,今日送來的酒是另做數(shù)的,你等等,我喊我娘子來算算。”
“不著急張叔?!睆埬安亮瞬梁?,邊說邊往屋外走,“今日端午,我娘還等著我吃飯,改日送荷花酒時再一并取了就是?!?p> “那行,這包子你拿著,給老娘嘗嘗。”老張頭匆匆撿了些肉包子,裹好了遞給張陌。
“謝過張叔,那我走了?!?p> “慢走啊?!崩蠌堫^依在門口目送張陌,搖頭晃腦地感慨,“陌哥兒可真是孝子啊,誰家姑娘若是嫁給他,可是有福了?!?p> 說著,老張頭朝我看了過來,我眉頭一挑,本以為他想亂點(diǎn)鴛鴦譜來著,結(jié)果他竟一言不發(fā),嘆了口氣便搖頭晃腦地走了。
這老頭如此做派,到底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