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拓的到來,使我在財來客棧的日子過得水深火熱,舉步維艱。
別看他年紀小,人卻機敏得很,不僅勤快麻利還會察言觀色,把客棧上下無哄得服服帖帖,所以都信了他的話,認定我就是那拋弟棄妹安圖享樂的人,店家娘更是把他們倆的吃穿用度記到了我的債上,令我本就身負巨額的債務(wù)再次雪上加霜。
看著老張頭飛速撥捻算盤的五指,我的心就像王嬸殺魚時那般冷漠。
“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guī)е妹脕韺そ憬?,姐姐也不至于如此難過……”
黎拓說這話時還泫然欲泣,眾人之道這孩子懂事乖巧,卻看不見他朝我投來的譏笑。
我在一旁看著他,波瀾不驚地端起老張頭泡好的綠茶品了口。
清香濃郁,果真好茶。
老張頭把算盤推到我面前:“你先前欠的四百三十兩銀子已經(jīng)打了折又減掉了你的幸苦費剩下兩百兩,現(xiàn)在再加上你弟弟妹妹的伙食費三十兩,住宿費二十兩,教育費五十兩,共是一百兩,剛才我娘子也說了可以打折,那你現(xiàn)在還需還客棧兩百五十兩?!?p> 我一聽:“不對,三百兩打折后分明是一百五十兩?!?p> 店家娘呵了聲:“我說的打折只是針對你弟弟妹妹那部分的,可沒說你欠的債都給你打折,你搞搞清楚?!?p> 奸商!赤裸裸的奸商!
“行了行了,家和萬事興,苒啊聽你店家娘的,二百五就二百五吧?!蓖鯆鹨话寻盐野醋嘶厝?,拉住我的手在那賬冊上蓋了手印,多少有些強買強賣的意思。
“行了,這事就這么定了。”
店家娘眉開眼笑地收起債條,對我的忿忿不平視而不見,與其他人說起明天客棧重新開張要準備的事宜。
“明天阿四和小拓就在前廳招客,能兒幫著牽馬引路,相公和王嬸還是負責后廚,至于你……”店家娘抱起小葵看了我一眼,“明天客人多碗筷也多,你就留在后院洗碗刷盤吧?!?p> 眾人領(lǐng)命后各回各屋,趁著無人注意,我將黎拓拉到一邊,問他打算賴著我多久。
黎拓無辜眨巴眼:“姐姐說什么呢,我們是親姐弟,怎么能說賴呢?!?p> “行了,這里沒別人你別裝了,從一開始陷害我到現(xiàn)在賴著我,說說吧,你到底是誰?有什么目的?”我半刻都不愿與他繞圈子,但他就是死不認賬,故作無辜。
“姐姐你這話我怎么聽不懂呢,你是不是不想養(yǎng)我和小葵所以才這么說的呀,唉,我就知道,我和小葵果然是你的負擔……”
裝,你繼續(xù)裝!我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
我轉(zhuǎn)身離開,無意看到墻角那貓著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還沒等我喊人,黎拓伸指一揮,把人一下提溜到了我們跟前,我定睛一看那鬼祟之人,居然是何二小姐。
“你大半夜不睡覺貓著那聽我們姐弟聊天作甚!”
黎拓先發(fā)制人,全然無視何二小姐因他的操作嚇出的驚恐。
“我我我散散散……”何二小姐嚇得瑟瑟發(fā)抖,連話都講得不利索。
“你別嚇她!”我看不下去,抱打不平。
黎拓看了我一眼,手指一揮解開了何二小姐:“我給我姐面子,說,你剛躲在哪作甚?好好說,不然別怪我不客氣?!?p> 嚇得腿軟的何二小姐整個人靠到我的懷里,我雖憐香惜玉,但銀鐲卻不許,它帶著我的手掐住何二小姐的脖頸,將她高高舉起。
此情此景,黎拓嚇得瞪圓了眼,拍著我的手說:“她都翻白眼了你快撒手!再掐她就死了!”
“我也想撒手??!但這玩意它……它撒不掉??!”我雙腳蹬在墻上,像拔蘿卜似的去掰扯那只想要犯罪的手。
“你倒是用力啊!”
“我已經(jīng)很用力了!”
黎拓抱著我的腰幫我一起拉拔,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救下了被掐得奄奄一息的何二小姐。
我和黎拓累得不行,癱在地上氣喘吁吁,再看一旁面色慘白的何二小姐,只見她捂著被掐的脖頸直咳嗽,咳著咳著居然從她咳出了一顆發(fā)光的藍色珠子。
那珠子滾到我腳下,我還來不及撿它,突感一陣強風拂面而過,緊接著聽到淼淼欣喜若狂的聲音。
“是我的元丹!是我的元丹!”
淼淼拿著珠子開心雀躍,想都不想就吞進肚子里,臉色比從前變得光澤鮮亮了許多。
“對了,我的元丹為什么會在你這?你是什么東西?”淼淼皺眉朝目瞪口呆的何二小姐看去,舉掌凝聚水珠,一下將何二小姐狠狠擊在墻上。
何二小姐也是可憐,剛被我掐完脖子又被淼淼拍上墻,我于心不忍想要救她,卻見她衣裳脫落,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你把她滅了?”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淼淼。
“她本來就不是人?!表淀狄桓崩硭斎?,抬步走過去抖落何二小姐留下的衣裳,從里面翻出一只手指般大的小銀魚,哼聲說道,“就你這百年道行還敢惦記老娘的靈力,不自量力。”
黎拓拉了拉我的袖子,指著淼淼問我:“這就是你養(yǎng)的妖怪?”
“呵,說的跟你不是妖怪似的?!表淀祾哐圻^去,輕蔑一笑。
黎拓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一下炸毛,手指一揮就和淼淼斗起了法,結(jié)果被淼淼三兩下就收拾住了。
淼淼輕拍著黎拓的臉:“讓你再欺負苒姐姐,小屁孩?!?p> “有本事你放開我!我們決斗??!”黎拓叫囂道。
“斗你個頭,就你這法力,我看不上?!表淀捣藗€白眼,站直了身子轉(zhuǎn)了個圈,變成了何二小姐的模樣。
“你變成她作甚?”我不解的淼淼行為。
“有了元丹我也不愁離不開水了,反正我一時半刻也回不了西海,既然來都來了,正好過幾天凡界的生活?!表淀登纹ひ恍?,攏了攏頭發(fā),裝模作樣地朝我作揖,“頌姑娘好?!?p> “只要你不傷天害理就隨你,還有,你把他解開吧?!蔽胰嘀l(fā)漲的頭,指了指被定住的黎拓。
“解開他作甚,苒姐姐你忘了他是怎么欺負你的了?”淼淼問。
我看向黎拓,他倔強地把頭撇開,表情拽得如同是先我對不住他。
“解開吧解開吧。”我懶得與黎拓置氣,“情況你也看到了,不想死的話你就老實交代你來這的目的,否則你的下場和它一樣?!?p> 我指著那條半死不活的小銀魚說道,淼淼為了助長我的士氣,還當場吞了那只小銀魚。
黎拓神色不明看著我:“你就不怕我把今夜的事抖落出去,讓店家娘把你趕走?”
“吼!你居然還敢威脅苒姐姐!”淼淼擼起袖子高舉拳頭,黎拓雙臂一擋,識時務(wù)地換了口風。
“想要我不揭穿你也想,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別壞我的事?!?p> “壞了你的事?你來這到底有什么事?沖著誰來的?”我追問道。
“你,你問那么多作甚,與你何干!”黎拓臉色微變,說完扭頭就跑。
淼淼頂著何二小姐的臉湊近我:“就說這小子奇奇怪怪的,苒姐姐你還跟他廢話……”
“我勸你莫要再靠近我了,我怕我按不住它?!蔽椅嬷业挠沂至夹慕ㄗh道。
淼淼識趣地與我拉開距離,問我何二小姐的房間在哪里?
我問她想作甚?
她說做戲要做全套,不能半途而廢。
于是打那日起,坊間流傳出一種說法,何二小姐因夫君死后情傷過重,已不愛男風好女色了……
“你與那女妖糾糾纏纏的,不怕她哪天吃掉你嗎?”
自從被淼淼收拾一頓后,黎拓老實了不少,不僅沒有找我麻煩,還操心起了我的安全,“我可告訴你,妖怪殺人不見血的,你別被她一時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你自己不也是妖嗎?有什么資格在背后議論同類?!比舨皇强吹嚼柰仄駷橹箾]有傷人害人,他是妖的這件事我斷然是想辦法對付他的。
黎拓哼了聲,罵我不識好人心,說著還揚了我一臉水。
我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卻不想把水揚到了趙能臉上。
他莫名遭了這么一出,臉色自然是不好的。
“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黎拓。”我指著一旁看戲的黎拓說道。
趙能朝黎拓看了眼,又把目光挪回到我身上,語氣不明地說:“你倒是與他姐弟情深?!?p> “我沒有?!蔽沂缚诜裾J。
“這幾日你送早點到何二小姐房里,可有發(fā)現(xiàn)她有何異樣?”趙能突然問道。
“你還挺關(guān)心她的?!蔽艺Z氣平常,趙能卻急了。
“你胡說什么!”
“我也只是問問,你也犯不著生這么大氣吧……”趙能這火發(fā)得古怪,我摸不準他的氣點也不想同他爭執(zhí),“行行行,我不問了還不行嗎,她這幾天沒什么異樣,你若擔心她就多陪陪她吧?!?p> 趙能的臉色并沒有因為我的話而緩解,反而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你吃醋的樣子真不可愛?!崩柰睾翢o預(yù)兆地湊近我耳邊低聲淺語,“不過我勸你別喜歡那個凡人,他不適合你?!?p> “胡說什么呢,我什么時候喜歡他了?”對于黎拓的話,我不可思議,反思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引來了黎拓這樣的誤會。
黎拓呵呵冷笑,什么也沒說就走,走時還故意挑釁,又揚了我一臉的水,真不知他這陰晴不定的個性到底像誰。
連著假扮了幾天何二小姐的淼淼起初還挺興奮的,直到那日何府來人三催四請,要把何二小姐帶回去,她才變回寄宿在后院水缸里的小水母精。
至于何二小姐,她本就已經(jīng)不是原體,所以在淼淼脫身后,她也就“死”了,“死”在要進何府大門之前。
何二小姐的死訊一時之間傳遍福田縣,大家又開始浮想聯(lián)翩,有的認為她是畏罪自殺,有的認為她是為愛殉情,還有的將此事之前幾起案件并作聯(lián)想,給本就玄乎的命案又添上一筆。
作為曾經(jīng)收留過何二小姐的財來客棧,店家娘得知此事后嘴上雖說晦氣,但在第二天還是準備去替何二小姐超度了,說是何二小姐年紀輕輕,又相識一場,要走也該走得體面些。
店家娘的初衷是好的,但老張頭一聽說給何二小姐超度的地方是祈元寺,他第一個不樂意了。
“說到底你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想去看你那入空門的表哥!”
“大家好歹是親戚,即便是見一面又有何妨?”
老張頭跳腳道:“你別忘了他為何入的空門,還不是因為嫉妒你嫁給了我!總之我不讓你去!”
“我和表哥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至于吃這陳年老醋嗎?”店家娘繼續(xù)打著算盤,全然沒把老張頭的焦躁放在心上。
“我就吃我就吃!萬一他對你念念不忘,你叫我如何是好!”老張頭仍就反對。
店家娘瞬間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他:“把你那點齷齪心思都給我藏回去!說到底你就是不信我!”
老張頭見店家娘發(fā)火,他本趾高氣昂的氣焰一下就熄滅了:“我那不是擔心你嘛,娘子,咱不去祈元寺了好不好?!?p> “可是花招枝說表哥現(xiàn)在是新晉的主持,我尋思這熟人好辦事……”店家娘終于說出了實情,但這實情卻讓老張頭炸毛了。
“說到底你還是因為他秦香玉,你嫁我這些年可是后悔了?”
店家娘一把揪住老張頭的耳朵:“少給我胡攪蠻纏,張鶴年你再敢懷疑我,咱倆就離合!”
“哎呀疼疼疼疼……”老張頭歪著頭齜牙咧嘴地直叫喚。
坐在一旁看戲的我忍不住發(fā)問:“所以店家娘還真有個老相好在那什么寺里?”
“祈元寺?!眲⑺馁N心解答,“說起這事得從店家娘未出閣時說起,店家娘是云川大家出身,與她表哥青梅竹馬,指腹為婚,結(jié)果家遭不測,店家娘未免表哥一家受牽連,自愿與他解除了婚約,可沒想到那人竟癡情得很,娶不到店家娘他便出了家,至于祈元寺的住持就是店家娘表哥這事,我也是那天偷聽花姨跟店家娘說小話才知道的。”
“那祈元寺又是什么地方?”
“祈元寺是縣城東外的百年寺廟,雖說已有百年,但這廟里向來清冷的很,香火也不及城北的不二寺熱鬧,可就在去年天降祥瑞,據(jù)說是在那廟正殿下挖出一方香爐鼎,從此祈元寺變得有求必應(yīng),香火鼎盛得很?!眲⑺哪﹃掳?,翻眼回憶,轉(zhuǎn)臉換上一副嫌棄的樣子,“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么多,真是浪費時間,耽誤我干活,起開起開!”
劉四這陰晴不定的性子像極了蠻不講理的逆子,只怪我教子無方,漲了他這脾氣。
本來店家娘是邀了王嬸和她同去的祈元寺,可不想王嬸夜里突然拉肚子,難受得下不來床,于是這陪店家娘的活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提著大包小包隨在店家娘身后,剛要出門就被老張頭拉住,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務(wù)必不能讓店家娘與那住持有獨處的機會。
“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謝?!崩蠌堫^低聲保證。
“多重?”我追問。
“很重?!崩蠌堫^肯定地說。
老張頭也算是個老實人,該是不會騙我,可店家娘這邊卻對我說。
“若是那住持與我閑話家常,你切切不能告訴老張頭,聽見沒?!?p> “事成之后,有重謝嗎?”我認真發(fā)問,結(jié)果招來店家娘擰耳朵。
“我謝你個頭,吃老娘的穿老娘的還天天給老娘惹麻煩,還想讓我謝你!我謝你全家!”
店家娘手勁之大,疼得我側(cè)頭求饒,斷斷不敢再奢求事后重謝。
我與店家娘去祈元寺之前,店家娘執(zhí)意拐到西葫蘆巷,還讓我把手上拎著的大包小包全數(shù)交給一個看起來臟兮兮,但眼睛卻明亮得很的小男孩。
“近來天氣轉(zhuǎn)冷了,你就別帶弟弟妹妹們要飯了,晚些時候我再讓王嬸給你們送些吃的和用的來?!?p> “謝謝店家娘?!贝似鸨朔闹蓛郝晜鱽?,是偷偷瞄了店家娘一眼,只見她連帶溫柔,笑得如沐春風,與我印象中的她大有不同。
離開西葫蘆巷后,我和店家娘之間似乎團著一股詭異和諧的氣氛,我本想開口問她西葫蘆巷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時,她卻比我先開了口。
“聽王嬸說你是來尋親的,你要尋何人?可是你的爹娘?”
“我沒有爹娘?!?p> 當我說完這話時,我感覺店家娘看向了我的目光變軟了些。
我想她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本就是靈木仙草,無爹無娘也屬正常,但這話我又不能直白的告訴她,畢竟她只是個凡人。
店家娘若無其事地開口:“那你知你親戚的長相或是姓名嗎?戶籍也行,回頭我托人給你打聽打聽?!?p> “這些我都不知道?!睅煾妇徒o了我一鐲子,其余的什么都沒說。
店家娘止步轉(zhuǎn)向我,沒好氣地說:“那你還找啥呀!滿街都是你親戚,隨便拉一個都是你祖宗!”
“我是真不知道呀…”
店家娘轉(zhuǎn)回身繼續(xù)走:“既然找不到那你就安心在客棧住下,好好把債給還了,聽到?jīng)]。”
“哦……”
我亦步亦趨跟著店家娘到了祈元寺,還沒進去,我就感覺到頭昏眼花,呼吸困難。
“你怎么了?”
店家娘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一把扶住我,正打算帶我到旁邊休息之時,有一小和尚從寺里出來,走到我們跟前合掌頷首。
“兩位施主,我們住持有請?!?p> “住持?”店家娘很是詫異,“表哥知道我要來?”
“住持等候你們多時了?!毙『蜕心昙o不大,長著一張娃娃臉,可他眼神卻是老練。
店家娘扶著我隨那小和尚進了祈元寺,明明是艷陽當空,可我卻越走越發(fā)冷,走到最后兩眼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