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囹圄 (六)
馬車向西行了不遠(yuǎn)便到了童府與蔡府之間的路口,再轉(zhuǎn)向南行。雖然童蔡二人的府邸離周允家并不算遠(yuǎn),但是這二人名聲都不太好,周允每次路過都會選擇繞路,所以并沒來過這邊。
馬車沿童府東墻繞至正門。雖隔著簾子,周允還是看到前方燈火通明。門口兩側(cè)亦有不少動靜,定是有人站在那迎接。
童貫先行下了車,然后再請周允下來,算是給足了臉面。下人們見其下車落定后紛紛行禮,周允未受如此待遇,馬上給眾人還了禮。
童貫微微一笑,便給眾人介紹了周允,說是宮里奧賽的貴客讓好生招待。周允這才借著燈火看清童貫的樣貌,正如民間所言:相貌堂堂,生有胡須,不似閹人。童貫交代完畢,對周允說道:“童某還有軍中要事處理,便不再相陪。公子若是有事盡管提出,下人們定會滿足與你。”周允知其是托詞,道:“多謝童大人款待,小人沒齒難忘?!?p> 童貫離去之后,府中管家便領(lǐng)周允去了個單獨的院子。管家叫做童五,正是那日郭平所見之人,但態(tài)度完全不同當(dāng)日。既有主人交代,童五自不敢怠慢,給周允安排了個單獨的院子。
安頓完畢后童五又使下人為周允沐浴更衣。周允見來服侍之人全是年長幾歲的姑娘,便忙推辭道:“管家大人,不必勞煩別人,我自己來就好?!蓖蹇闯鏊男乃迹Χ徽Z,轉(zhuǎn)身離去。
周允見幾位姑娘都緊緊盯著自己,道:“不敢勞煩姐姐們,在下要沐浴了,還請姐姐們回避一下。”幾位姑娘見他竟有些害羞,便含笑退去。
周允取出韋妃所贈黃金,在屋中尋了個隱秘之處放好,然后開始脫衣。這才發(fā)現(xiàn)內(nèi)衫早被浸透,他竟絲毫未覺。
待周允換洗完畢之后,外面等候之人馬上過來抬走了浴盆,并把地面拖拭干凈,換下的舊衣也被取走洗了。
這時天色微亮,下人們又端來了酒菜,擺了滿滿一桌。周允以為還有幾人作陪,誰知竟都是為他一人準(zhǔn)備的。于是在心中暗嘆:怪不得天下的讀書人都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高中,原來是這做官竟有這么多的好處。
不過周允打小習(xí)慣了受苦,此刻被人服侍還有些不大自在。面對眼前的錦衣玉食,他的內(nèi)心沒有一絲動搖,只選了些最簡單的青菜吃了。
飯畢之后,又有人前來收拾碗筷,見周允未動幾個菜也不覺奇怪,端起盤碗就走。周允道:“下次勞煩別準(zhǔn)備這么多飯菜,我只需一盤青菜就好?!蹦窍氯说溃骸肮邮歉腺F客,小人可不敢怠慢。若是公子不喜歡吃葷,下次給你多做幾個青菜就好?!敝茉手浪ㄊ桥卤簧厦嬷素?zé)怪,也不好勉強(qiáng),謝了幾句便送其送出了門。
那下人走后,院中變的安靜起來。周允不敢到處走動,只有坐在屋中胡思亂想。到了午飯之時,又有人送來酒菜,果然全是素菜,不過花樣繁多。周允也知道就算自己不吃,這些也會被倒掉。便也不管太多,有什么吃什么,竟比宮中的飯菜還要好吃。
直到第三日童五又過來探望,詢問周允住的是否滿意,可有其他需求。周允不愿做個閑人,便道:“在下在這里吃的好,住的也好,只是有些受之不恭。不知管家可有差事使喚,在下也好為童府盡一份薄力?!蓖宓溃骸按笕私淮邮菍m里來的貴客,我等怎敢使喚公子?!?p> 周允道:“不瞞管家大人,以前我在家中做過燒水做飯這些粗活,如果府中人手不夠還請隨意差遣。”童五道:“府中下人早已上百,就算有空缺的話,外面也有成千上百個人等著進(jìn)來。如果公子實在閑的無聊,可以去書庫中尋些書來看?!敝茉什幌胪€有如此地方,道:“如是甚好,還請大人指路?!?p> 童五領(lǐng)周允走了不遠(yuǎn),便到了他口中的書庫。這書庫雖修的富麗堂皇,卻不似常有人來的樣子。門未上鎖,童五推門而入,不料庫中已有一人。那人見童五領(lǐng)人過來,便笑道:“今日真是稀奇,童五大人居然來尋書了,莫不是要去考狀元?。”童五見了那人,便賠笑道:“李大人,你莫要笑話小人。府上有位貴客要尋些書來看,我便領(lǐng)他來轉(zhuǎn)轉(zhuǎn)。”
李大人笑道:“童府的客人居然也有愛讀書的,真是難得?!蓖迕黠@不敢得罪眼前之人,便對周允道:“公子你先在這好好看著,我有事先走了?!蓖遛D(zhuǎn)對那李大人說道:“李大人,小人還有許多要緊事去做,就先行告退了?!崩畲笕嗽缇涂创┧男乃?,笑道:“去吧,下次童大人回府之時記得通知我?!蓖妩c頭領(lǐng)命,小心翼翼地退去。
周允見童五方才模樣,又稱其為大人,知其定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便不敢與其對視,默默地走到書庫深處。李大人見周允也不給自己不打招呼,便問道:“你是何人?”周允道:“我是這里的客人,在此暫居幾日。”
李大人又道:“你今年幾歲,可曾得了功名?!敝茉嗜鐚嵉溃骸拔医衲晔模€未參加州試。”以周允的年齡未參加州試實屬正常,李大人卻道:“那還差的很遠(yuǎn)?!敝茉手荒艿溃骸按笕苏f的是。”那李大人不知為何長嘆一聲,然后背手出了書庫。
周允頓時變的輕松,便細(xì)細(xì)查看起庫中藏有何書。這書庫明顯無專人打理,書籍也不分類,擺的亂七八糟,較宮中書庫差了不止一點。周允又記起宮中之事,忍不住跟著長嘆一聲。
不一會兒,周允竟發(fā)現(xiàn)些熟悉之物,正是春天時他送給郭平充數(shù)的兩本書。那晚之事他仍印在心中,打那以后先是父親害了怪病身亡,而后他又機(jī)緣巧合入了宮,接著他又誤傷了皇子,最后竟落難在童府之中。這些事雖多怨自個,但細(xì)想那夜之事似乎是個開端,打那以后他面臨的東西就全變了。
周允取出那本詞書翻看,又見父親批注,一時間眼淚不止。他在書庫中待了許久,直到情緒消了才離了書庫。
書庫距小院不遠(yuǎn),周允輕松地摸了回去。路過隔壁的院子時,周允見隔壁院中站了兩人便隨意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正是剛才的李大人,而另一位竟是那夜奪書的白衣少年。周允雖只見過那白衣少年一面,但他今日未改裝束,所以一眼就認(rèn)出。周允心中一驚,也不敢停留,忙壓著腳步回院進(jìn)屋。
周允的臥房與那李大人之屋只一墻之隔。那二人也進(jìn)了屋中,周允輕輕地趴到墻上,竟可以清晰地聽到二人的對話。
李大人道:“近半年不見,王少俠這又是去了何處?”周允心道:原來那白衣少年姓王,如今他出現(xiàn)在童府,莫非是為童貫效力之人。但那夜他的所作作為又很奇怪,不似童府之人。
王少俠道:“不瞞李大人,這幾月我出了趟關(guān),近日才回汴梁?!崩畲笕说溃骸斑@半年我在這汴梁城里閑出鳥來,少俠怎么不事先告知與我就出了關(guān)?!蓖跎賯b道:“李大人,王某這次去的可不是北方,而是出了西出陽關(guān)。”
李大人笑道:“少俠真是有雅興,為何忽然想到去那西域。”王少俠道:“二月時我在城西結(jié)識了幾位西域的客商,有幸飲了些他們帶來的葡萄美酒,驚為天籟之物。西域的朋友卻道這些酒經(jīng)過幾千里的顛簸早已失了本來的口味。前人有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一直仰慕不已,索性就隨來訪的使節(jié)團(tuán)回了西域。”
周允心道:這位王少俠終是練武之人,“天籟”這詞只用來形容詩文與聲音,王少俠現(xiàn)用在葡萄酒上,未免有些措辭不當(dāng)。
李大人道:“少俠也太不講義氣,竟留我一人在這童府之中受罪?!蓖跎賯b道:“李大人言重了,我不像大人身負(fù)重任,而且生來閑散,讓我待在一個地方不動還不如殺了我,這點李大人可是知道的?!?p> 李大人笑道:“我只是說笑而已。那童貫把我從北方騙來說要去面圣??傻攘艘荒辏瑒e說面圣之事,我連個說話的人可都沒有。今日又見故人,可謂喜出望外?!?p> 王少俠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去那西域,先領(lǐng)李大人在中原之地好好地轉(zhuǎn)轉(zhuǎn)。”李大人道:“以后還有的是機(jī)會,到時少俠可再別忘了李某?!蓖跎賯b:“那是一定?!崩畲笕说溃骸澳俏饔虻娘L(fēng)光又是如何?”
王少俠道:“較中原少了幾分靈氣,卻多了幾分豪氣。過了關(guān)中便是綿延不絕的群山,出了玉門關(guān)之后又是無盡的戈壁灘。我活了二十年,游遍了名山大川,卻不想天下居然還有如此壯觀的景色。李大人若是得了時間,定要出關(guān)看看?!崩畲笕说溃骸爸皇俏矣幸略谏恚袆佣嘤胁槐悖恢螘r才能如少俠般自由。”
王少俠道:“此事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就全看老天的安排了。在下本以為西域皆是胡人,可到了高昌城后卻發(fā)現(xiàn)有不少漢人。那些人聽我從中原而來的漢人,便無比熱情,什么美酒佳肴的統(tǒng)統(tǒng)端了上來。當(dāng)?shù)睾艘彩菬崆楹每?,姑娘們都能歌善舞,更是較中原美女多了幾分風(fēng)情。開始幾日我可謂日夜笙歌,醉生夢死。”
李大人笑道:“聽少俠的語氣,可是不想回來了?”王少俠笑道:“若是能夠,也未嘗不可。不過在下的使命還未完成,還不是考慮私情之時?!?p> 王少俠又道:“在高昌城醉了幾天之后,我又去天山游玩了幾日。家?guī)熢浴煜掠兴膶殻焐窖┥?,長白山參,廬山首烏,東海明珠’。我在長白山生活數(shù)年,也未遇百年人參,心想既然到了天山腳下,何不上山碰碰運氣?!崩畲笕藛柕溃骸澳巧賯b可有收獲?!蓖跎賯b道:“這個嘛,在下倒是真采到了雪蓮?!崩畲笕梭@道:“此事當(dāng)真?”
王少俠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天山上的雪蓮可真不少,可都是凡品。我入山便輕易地采了幾朵,可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這些都是普通貨色,遍山長得都是。這雪蓮和山參一樣,需得長上百年以上才是圣物。傳說能醫(yī)百病,還能讓人起死回生。”周允聽到此話后頓時心生酸楚:若是提早能知道這個消息,或許父親還有的救。
王少俠又道:“可尋常雪蓮最多長上二十年便會枯萎,那百年雪蓮可謂萬中無一。當(dāng)?shù)厝巳舭l(fā)現(xiàn)三十年以上的雪蓮,便會派上幾代人守護(hù),至于能不能長到百年還要全看天命?!?p> 李大人道:“我等凡人不必貪圖這些寶物,尋得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王少俠問道:“近日北方形式如何?”李大人嘆道:“這個我也不知。這幾月北方天寒地凍,行動多有不便,所以也沒有書信過來。不過既然這童貫不講信用,我便決定先回北方看看。”
王少俠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咱們也不必等什么童貫,先按原計劃行事。出門幾月我心中又有了個妙計,這就告訴大人?!?p> 說完這二人便壓低了聲音,周允便什么也聽不到了,只好回床輕輕躺下。
過了一刻,周允又聽到隔壁有了大動靜,便慌忙起身。這時屋中二人已起身去了院子。周允忙挪到窗邊,只聽那位王少俠道:“李大人,我就先告辭了,明年化雪之時再來拜會!”李大人道:“一言為定,來年再會!”
送完客人后李大人直接出了院子,不知去了何處。周允躺在床上,回想剛才兩人對話,推測這二人皆是來自北方,王少俠又提到了長白山,正坐落在遼國境內(nèi),或許這二位都是長在遼地的漢人。不知他們待在這童府上所謂何事,至于二人口中的大事,周允更是想不出來。雖然宋遼兩國自澶淵之盟后已維持了百年和平,其實骨子里還是相互提防,尤其是燕云十六州,歷屬漢地,更是宋人一百多年的心結(jié)。所以這兩國之間無論怎樣算計,都不為奇。
周允便沒有多想,此刻他更在意那個盤在自己心中的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