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府顯然對這種書信見了太多,回信的內容千篇一律:
某某:太師已收到來信,并對閣下所言之事已經了解。甚是感謝閣下的忠君愛國之心,他日有機會定當重用于閣下。落款是太師府。
雖然只是寥寥數(shù)字,收信之人卻可以靠此在鄉(xiāng)里漲上幾分面子,日后與人也有了吹噓的資本。
幾位同僚都是汴梁人士,用完晚飯之后便各自回了家,只留周允一人在院內過夜。
第二日下午周允依舊無事可做,便向管事請假說家中有事要出去一趟。管事自不知周允為何才進入這高墻之中,想起昨日銀兩便欣然同意。管事知周允初入蔡府,專門送其至東門處,并且給守門人交代了一番。
那幫尋事之人都無太大耐心,自不可能天天守著門口等周允出來,更何況他又轉進了蔡府。周允見外頭無可疑之人,便大大方方地往家走去。外面的景象較平時沒有差別,依舊無比熟悉。路邊擺攤的鄰居并不知周允犯了大事,當其還住在城南舅父家中,仍照往常打了招呼。周允一一還禮,頓感親切。
周允從鄰居處取回存放的鑰匙,然后開門進院。由于無人清掃,院中已積滿了厚厚的雪,周允便小心翼翼地踏雪而入。
屋中亦落了厚厚的灰塵,顯得無比冷清。周允先把那兩本書放回原來的位置,再把韋妃所贈黃金藏在原處,然后取了掃帚和拂塵把屋中上下細細清掃了一遍。家中立刻有了往日景象,唯獨缺了周生的身影。
周允在正廳站了一會兒,悲傷之心又起,便取了幾本書慌忙離去。
離家之后周允見天色尚早,便轉去城南舅父家。布店大門緊閉,問了隔壁鄰居得知舅父果然出門尋親去了。周允還想再問舅父是不是去了應天表哥家,不過忽見對面聚了幾個潑皮無賴,似是不懷好意。他便沒再多問,慌忙選擇離開,一路小跑回了蔡府。
周允回到文書閣時天色漸黑,屋中也點起了蠟燭,若照昨日同僚們定在用飯。他推門進屋,誰知一股清香之氣撲鼻而來。周允對這個氣味無比熟悉,正和韋妃身上的一模一樣,他第一感覺便是韋妃來了,心中瞬時無比激動,轉念一想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便又平靜下來。
不過可以斷定屋中定是來過女子,聽銅鈴說這種香料喚做薔薇露,是番邦進貢而來,可不是尋常百姓用的起的,所以這女子也定是位大人物。
管事與幾位同僚都待在外屋,正賣力地抄寫,桌上已擺有食物,卻沒有動過的痕跡。里屋也點著火燭,似是有人在。周允往里看去,只見一白衣女子正端坐在原來自己的位置上,背對著門口。
管事見他進來便放下手中之筆,斥道:“你怎地這時才回,有人來尋你,在里面等了很久了?!敝茉手湔f的定是那位女子,不過就算宮中來人,也只可能是銅鈴本人,但那女子的背影可比銅鈴小了整整一圈。再看管事也如此賣力的表現(xiàn),這女子定是位監(jiān)工。周允道:“我家在城外,所以路上來回耽擱了些時辰。”
那女子聽到二人在外面的對話,便緩緩地轉過頭來。兩人雖相距有些距離,但周允可以看出那是位年輕女子,有著白凈的皮膚,黑黑的眼珠。
周允頓時怔住,他本以為女子是來監(jiān)督工作之人,按年紀該是位中年婦人,不料看起來才十四五歲。這時管事見女子轉身,忙對里屋道:“三小姐,讓您久等了,您要找的便是此人?!蹦桥悠鹕沓鑫?,聲音有些粗啞:“你可算回來了,讓我等了整整一個時辰?!闭f完她出屋走到周允跟前開始細細打量了起來。
周允本已做好被訓斥的準備,誰知面前之人竟是位年輕貌美的女子。他立刻面紅耳赤,臉上發(fā)燙,忙低頭不敢直視女子:“讓小姐久等了。”那女子道:“無事無事,我方才在里面讀信也很開心,只是此刻天色已晚我只能先行告辭了,等到日后再過來與你切磋?!闭f完轉身輕巧地出了屋,管事見狀忙跟了出去,送其出了院子。
周允事先聽管事說這女子來尋自己,還以為有什么要緊的事,不想她只說了兩句話便離了屋子,不由地有些失落。
待女子出了門,周允情不自禁地吸了幾絲女子留下的余香,竟有些醉人。
待管事回屋,周允問道:“此人是誰,難不成是監(jiān)工?”
管事道:“我便是此處監(jiān)工。這是二公子家的長女,單名一個‘芳’字,女輩中排行第三,所以我們都稱其為‘三小姐’。這三小姐甚是愛好書法,平時每封信件都會過目一番,要是碰見字跡順眼的便會取走鉆研。今日她瞅見你昨日所寫的信封,覺得字寫的不錯,便親自過來看看本人。誰知你小子偏偏在這時出了門,害三小姐在這等了半天?!敝茉实溃骸斑@事全都怨我,得罪了小姐?!?p> 管事道:“這你倒不必擔心,三小姐在太師孫輩中最為和善,對我們這下人向來很好。不過你小子確實有些水平,我們幾人在此寫了一年,都不曾得到小姐夸獎。你小子才露了一手,小姐便親自來了。你可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將來說不定能到相爺身邊做事,到時升官發(fā)財還不輕而易舉?!?p> 周允倒挺怕被那蔡京看上,不過依然奉承道:“如是甚好,不過我生性魯鈍,以后還需大人多多指點?!惫苁碌溃骸耙院竽阌胁欢幵搯柧蛦?。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讀書人在太師府出頭的機會可比外面多上很多,前任文書閣管事便被三公子帶回府中重用。你小子若是好好干,定能接上我的位子?!?p> 周允來蔡府本只為尋個事做,從不指望借此上位。但今日見了那蔡芳一面,竟像被奪了魂魄,雖剛才看的并不太清楚,此刻卻滿腦子都是她回眸的樣子。那玲瓏的雙眼,白嫩的皮膚,獨特的聲音,翻來覆去的在他腦中出現(xiàn),真的好想再看上一眼。還好那位蔡芳小姐走時說“日后再來切磋”,所以定有機會再與其相見。
不過周允一連盼了幾日,蔡芳都沒有出現(xiàn)。閣中待回的信件越來越少,幾個人快馬加鞭終于在除夕上午全部完成。管事與同僚去賬房領完工錢便匆匆趕回了家去。周允無家可歸,只有童府一個去處。而且他還想再見那蔡芳一面,便留在了蔡府之中。
童五那邊當其任務還未完成,也沒過來尋問。周允站在院中聽外面爆竹連天,想起王相公有詩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边^了今夜周允便又長了一歲,可這一年他不但一事無成,反而犯了幾個大錯,真想推到重來一遍。
周允想起舊事,又變得無比煩躁,索性回屋關上門繼續(xù)讀信去了。誰知椅子還未暖熱,周允又怕蔡芳見門關閉,以為閣中已無人,便又回去把門拉開。
送飯之人定是以為幾位文書都已回家過節(jié),正午時竟沒有過來。周允肚中空空,卻又不敢在蔡府亂轉,所以只有忍著。想那蔡芳畢竟是位大家閨秀,平日忙的事一定很多,說不定早忘了自己。于是他便想著若是下午再見不到伊人,便回童府去,大不了日后再來。
好在下午時有兩位下人過來換門上桃符,發(fā)現(xiàn)周允還在屋內,便熱心的問道為何不出府回家。知道周允無處可去后,這二人便熱心的邀他參加蔡府的晚宴。周允聽二人說蔡京所有子嗣都會來參加,覺得有機會再見蔡芳,便欣然答應,并讓那二人開飯之前來通知一聲。
那兩位下人很守信用,傍晚時分便過來叫周允出發(fā)。周允事先尋了身最合身的衣服穿上,便昂首挺胸跟了過去。不過事情不如他想象的那樣,此時留在府中的除了蔡氏宗族,便都是些已賣身為奴之人。這些下人們地位低下,被集中安排在偏廳之中,飯菜也差主廳很多。
周允倒不在乎飯菜如何,只想看看蔡家小姐。他故意找了個靠門的位置,遠遠地往主廳望去,那邊也是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根本看不到蔡芳的影子。周允只好胡亂塞了些食物進肚,并隨便答著那二人的問話,其實全部心思都放在門外。只見人來人往,唯獨沒有伊人身影。
直到飯畢周允也未見到想見之人,心中無比失望,謝過那二人之后便回閣中睡覺去了。
第二日一早周允便被爆竹聲吵醒,往年今日父親都要帶他先后去鄰居與舅父家拜賀,然后再回家用飯。如今沒了父親,他又身在異處,只能默默聽著外面熱鬧的聲音。過會兒周允隱約聽到外面有人在爭論,緊接著聽到了咚咚的敲門聲。
周允聞聲去開門,發(fā)現(xiàn)竟還是昨日那二人。昨夜雖與他們一起吃了飯,也聊了很多,周允卻還是記不住這二人的名字。不過還好的是他倆都是蔡府下人,不管本姓是什么,此時肯定都姓蔡。
周允道:“二位蔡兄,新年吉祥,恭喜發(fā)財!”兩人卻也不說吉祥話,其中一人道:“周兄弟,我們要去給老爺請安,你想不想去?!绷硪晃坏溃骸爸苄值苡趾驮蹅z不同,只是在此做事,又沒有賣身,沒必要過去磕頭。”先前那人道:“這倒也是,不過磕頭是有賞錢的,不知道周兄弟需不需要?”另一人又道:“文書閣俸祿不低,又怎會缺這點小錢,是不是,周兄弟?”
周允見這二人也太過有趣,忍不住微笑道:“二位蔡兄說的都有道理?!弊蛲黼m進行過家宴,但依照習俗蔡京的子嗣今早還需前來拜賀,按這樣蔡芳也定會出現(xiàn),所以還是要去看看。先前那人又問道:“所以周兄弟,你到底想不想去?”
周允點頭道:“既然二位蔡兄親自來請,在下豈有不去之理?!?p> 三人便一同前去拜賀,可走到半路其中一人突然發(fā)現(xiàn)周允的裝束與他二人不同,便又拉著去二人住處換衣。到了住處,兩人又因周允該穿誰的衣服爭論了一番。周允怕耽擱了時辰,便隨便穿了其中一人的,然后催著二人趕緊出發(fā)。不料這二人同時道時間還早,說太師大人一早便去了宮中拜賀,此時才剛回來不久。而且太師有八子九女,要按長幼順序一一前來拜賀。往年輪到他們這幫下人時都要到正午了。
周允在旁有些心焦,因為去的晚了蔡芳說不定已經拜賀完畢回房去了。誰知這兩人又你一言我一語聊起蔡京的子孫們,自然一個個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兩人唯獨沒有提到蔡芳的父親。然后依照習慣,這兩人十句有七八句在相互拆臺。周允催了幾次,二人卻一點也不著急,只有便耐心的等著。周允見二人不斷地抬杠,不由在心中感嘆道:二位既如此不和,還硬要整日都黏在一起,真是對歡喜冤家。
三人趕到拜賀之處時,其余下人已經在院子中站的整整齊齊,三人見狀只好悄悄地站到隊列的最后面。周允向四周張望一遍,全是下人裝束,早沒了蔡芳的影子,頓時變得無比失望。
又等了好大一會兒,只聽前排一陣騷動,然后一位老人從正屋中走出,遠遠地站在臺階之上。周允知其便是蔡京,不過相距較遠也看不太清其容貌,只隱約見他身著紫衣,帶著高帽,但還是擋不住滿頭白發(fā)。
下人們見老爺出了屋,便齊刷刷地跪到了地上,口中說起恭賀之詞。那兩位下人方才拉周允聊了半天,卻沒告訴他這時該說些什么。周允只能跟著大家跪在地上,然后張了張嘴沒有出聲。還好他跪在最后面,定無人發(fā)現(xiàn)他在濫竽充數(shù)。
蔡京聽完拜賀,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回了屋中。眾人見老爺進了屋中,卻仍不站起。完后周允只見一人提著一個紅布袋子過來,原來是給眾人分新年賞錢。領完錢的下人先給那人道了謝,然后才敢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