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應(yīng)天 （五）
周允不想墨離竟把殺人這種大事說的輕松自在，便以為他在說笑，笑道：“前輩剛才說的是真是假？”墨離道：“自然是真的，老夫又為何要騙你?！?p> 周允道：“前輩莫要開玩笑，為何非要把殺人這種大事攬在頭上，這被官府聽到可是死罪?！蹦x又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這種整日刀口舔血的生活。若是老夫身上還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莫家莊人早就把我碎尸萬段?！?p> 周允見墨離嚴(yán)肅的表情不似在說笑，道：“若真如前輩之言，那莫家莊人固然可恨，可他們都是前輩族人，全都姓墨，前輩又怎么下的去手?！?p> 墨離道：“嚴(yán)格上說我們已不是一家人。老夫這一系墨家都是世代單傳，既能不娶妻又不能生子，只在年老之時才才可在族人中選上個傳人，只有那個傳人才可改回本姓。去年老夫年滿五十，按祖上規(guī)矩恰好到了選傳人的年齡，于是便從塞外回了這莫家莊。誰知隔了四十年，莊中人都已變了心，欲廢掉這個幾百年的規(guī)矩?！?p> “那日我回到莫家莊見了昔日族中兄弟，甚是激動，便與他們開懷暢飲到半夜，直至爛醉如泥。誰知道酒醒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都被鐵鏈鎖住，方才一起說笑的兄弟都換了另一張臉，威脅我交出祖?zhèn)鲗毼?。?p> “墨門規(guī)矩祖?zhèn)髦畬氈荒苡蓚魅耸刈o，而且只能等前一任去世，下一任傳人才能接手。雖然當(dāng)年那幫兄弟因沒有被選為傳人而對此事耿耿于懷。但他們都有子嗣，我本計劃在其中選出一位作為傳人，十幾年后待我入土之時再將寶物傳給那人。而且作為傳人之人不能娶妻生子，所以只要耐心等待，這傳人的身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會落到自家人身上?！?p> “可是這幫族人受了旁人蠱惑，竟對祖?zhèn)鲗毼飫恿送嵝乃?。他們困住我之后一連逼問了幾天，可我始終記得本家祖規(guī)，絕不透漏一點消息出來。這幫人氣急敗壞，但又不能殺了我，于是便將我四肢盡毀，并說若是交了寶物就給我一條生路?！?p> “這一年之來我心知自己只有兩個出路，一個就是在這黑牢中了結(jié)此生，帶著寶物進了土里，另一個就是有朝一日殺盡這幫惡人，然后將祖?zhèn)饕?guī)矩到此為止。感謝上天有眼，我雙手的經(jīng)脈竟慢慢長好并恢復(fù)行動。接著我便一點點去磨那鎖鏈，也不知磨了多久，終于在那天獲得解脫?！?p> “那幫人這些年功于心計，卻忘了修煉本門功夫，以為一擁而上便可制服老夫，老夫便左一掌又一拳，殺了個痛快。今日想到此事，還是暢快淋漓。”墨離說完又大笑了起來。
周允聽完他的描述，已經(jīng)信了八九分，不過那莫家莊人背信棄義在先，竟有些同情墨離起來。
周允道：“那幫族人既然與前輩是一脈相傳，為何突然間變成了壞人？”墨離道：“你當(dāng)世間都是忠義之人么，那只是因為沒遇到足夠的誘惑。古往今來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情還少么？大宋的前兩位皇帝不就是兄死弟及，還鬧了個斧聲燭影，真是可笑?！?p> 墨離大笑一陣后問道：“你小子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周允直抒胸臆：“晚輩平生之愿便是高中進士，然后做官?！蹦x道：“你們讀書人果然都是這一個愿望。若是朝廷突然下個規(guī)矩，讓想做官之人必須先去殺個人，你去不去？”
周允堅定道：“晚輩做官只為匡扶正義，殺人這事完全違背道義，我寧愿終生平庸，也不愿做這種違背道義之事?！?p> 墨離道:“那你算是個心懷正義之人，只盼你小子能堅持到底。不過這世上有好多人并不如此，什么仁義道德在他們心中都是狗屁。若是真是殺人便可當(dāng)官，擁有那榮華富貴，天下瞬間便會血流成河?！敝茉实溃骸扒拜叡扔饔行┎划?dāng)，朝廷又怎么會頒布這種讓天下大亂的法子?！?p> 墨離笑道：“你懂了便好，我又不是什么讀書人，能給你打個比方就很不錯了。那寶物對我族人來說便是那榮華富貴，而我就是那個該殺之人?！?p> 周允本想問著寶物是什么，為何讓那幫人如此惦記，但又想墨離守了一年都不肯透漏此事便消了念頭。周允道：“前輩定是正義之人，所以當(dāng)年才被選為傳人。那幫人心術(shù)不正，所以沒被選中，便對此耿耿于懷?！?p> 墨離嘆道：“老夫在當(dāng)時確實是同輩中最出色之人。不過這墨家傳人可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Ｎ沂畾q時便被隨師父離開中原，先是在大漠中流浪了十年，終日都是在吃風(fēng)沙。直到師父去世之后我才找了個地方落腳，才過了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p> “那幫人留在中原這樣的富饒之地整天不愁吃喝，活的逍遙自在，居然還謀劃著從我手中奪取祖?zhèn)髦畬?。而且為了囚禁我早早修了監(jiān)牢，制了鎖鏈，還特意想了很多逼供的法子，只等我從塞外回來。真可謂用心良苦?！?p> 墨離冷笑一陣后道：“今日老夫就說到這里，咱們該上路了?！敝茉什欢械亩髟骨槌?，雖然墨離犯了死罪，但自己也不是衙門，沒必要趟江湖這灘渾水。此刻周允更關(guān)心還是身上頑疾何時能醫(yī)，他依言背起墨離，道：“前輩，今晚往哪里走？”墨離道：“今天向東?！敝茉史龊媚x便向東走去。
這一夜二人也沒有行了多遠。天亮之前墨離又讓周允把他埋在一個偏僻之處，并反復(fù)告知讓他離的遠遠的，千萬不要再回來送吃送喝。周允這次變的聽話，便在遠處找了避風(fēng)之處睡了半天，然后找了個集市吃飽喝足，直到天色變暗才回去找墨離。
墨離又是在地上坐好等著，見他過來問道：“今日買了什么？”周允手中拿的還是面餅，便道：“還是面餅?！蹦x斥道：“為何不買些肉來？”周允道：“我自小便跟著父親食素，以為前輩也是不喜歡吃葷?！?p> 墨離道：“老夫又不是什么出家人，根本不戒葷腥。先前老夫在大漠中流浪之時沒有食物，整天都是捉些野獸來吃，早就習(xí)慣那種肉香。明晚你小子記得給我?guī)е环孰u過來?！?p> 周允道：“晚輩并不知道這次路程有多遠，怕盤纏帶的不夠，不知該不該是省著些花。”墨離道：“讀書人又怎么會沒錢，我兒時便聽說那應(yīng)天書院每月俸祿就有不少。你小子身上到底帶了多少銀兩？”
周允雖懷中揣有黃金，但不想告知與他，便道：“這月初晚輩才進了書院，手中只有本月的月錢。不如前輩告訴晚輩還有幾天行程，讓晚輩自行算算帶的夠不夠?！?p> 墨離道：“這個老夫也說不清楚，不過應(yīng)該快了?！敝茉什恢麨楹喂首魃衩?，便道：“那不知晚輩的身體還能不能抗的住。”墨離道：“你小子可是在怕老夫卸磨殺驢？”
周允道：“前輩武功高強，殺我還不易如反掌。晚輩只怕身體撐不到助前輩脫困之時?！蹦x道：“老夫心中有數(shù)，你不必擔(dān)心，今日繼續(xù)向東?！?p> 周允待墨離吃喝完畢，便又背起出發(fā)。路上周允突然想起上次墨離說等他功力恢復(fù)便幫自己療傷，可昨日他已說在莫家莊中大開殺戒，不知道算不算已經(jīng)恢復(fù)。他正想問問此事，但聽背后之人呼吸平緩，原來竟是睡著了。看來白天墨離雖是藏身土中，卻也不敢放松警惕，估計也未休息片刻。
周允繼續(xù)向東而行，前方又遇一處黃河泛濫之地。這幾夜墨離都讓他避開道路，專在荒野之中行走。此刻他卻雙腳踩泥，走起來無比費勁。他見墨離未醒，便擅自找了條小路走了起來。
直到天色快亮，墨離仍未蘇醒，周允知他又要藏在土中，便輕聲叫道：“前輩，您醒醒，天快亮了?！蹦x緩緩睜開眼睛道：“這一夜竟過得有些快?！?p> 這時忽聽后面有人叫道：“師伯大人，您真是讓徒兒們一番好找！”周允回頭望去，只見兩位頭戴斗笠的黑衣人不知何時竟然跟在了后面。墨離輕聲道：“追兵終于來了，你我生死全看此舉了?！?p> 周允心中一驚:莫家莊人不是死了個精光么，怎么還有追兵。等等，怎么又扯到了生死？難道這幫追兵也是六親不認之人？周允想到這些，不由的慌亂起來。
一位黑衣人叫道：“前面的兄弟先不要行走，在下有話要同你講。”周允不予理會，仍埋頭前行。
墨離突然問道：“你們是何門何派，為何亂認師伯？”那位道：“家?guī)熜諚?，與前輩同門，晚輩自然該喊前輩為師伯。”墨離道：“老夫沒聽說過什么姓楊的，你定是認錯人了?！焙谝氯说溃骸皫煵x開中原之時家?guī)熯€未入墨門，所以必定不識家?guī)?。不過近日家?guī)熉爭煵煌逯腥税邓?，甚是悲痛，便讓師侄們前來尋找，請師伯?wù)必與師侄回去療傷?！?p> 墨離聽他說的冠冕堂皇，笑道：“墨門中人都是坦蕩之輩，可惜這一代出的全是些卑鄙小人?！焙谝氯说溃骸皫煵畬ζ渲卸ㄓ行┱`會，家?guī)煂煵^對出于一片真心。此番派師侄們來尋只為幫師伯療傷。”墨離罵道：“都是放屁，老夫在黑牢之時未見有什么同門出手相救。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以脫困，竟馬上多了些同門中人，真是無比可笑?！?p> 黑衣人道：“師伯有所不知，家?guī)熤钡浇詹诺弥獛煵龊χ?，便馬上安排徒弟們出門尋找。”墨離道：“你們?nèi)粽嫦霂屠戏?，就先過來背著老夫。既是同門之事就不必再麻煩外人?！焙谝氯说溃骸凹?guī)熞延薪淮瑤煵疄槿讼才瓱o常，時常出手傷人，讓我們遇見后遠遠跟著就好。師伯可先停下來等著，師父與師叔們隨后就到?！?p> 周允輕聲道：“前輩，我們該如何是好？”墨離道：“你可以把老夫放下，然后走的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此地。若是有緣，我們就在此處相見。”言語間墨離在他背后寫了兩個字，周允很容易的將這兩字識出，正是“少林”二字。
周允自然知道這兩字代表著什么。少林寺既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禪寺，又是武林至尊的門派，傳說里面擁有眾多武功高強的僧人，還有很多武林中人覬覦的秘籍。墨離寫了這二字定是讓他自行前去療傷。
先前墨離從不透漏他們?nèi)ネ翁帲藭r竟將其說出，定是他已知自己無逃生的可能。周允心道:雖然自己完全是為了醫(yī)治傷病才背著此人跑來跑去，但此刻他面臨險境，自己出于道義也不能不救。周允道：“前輩已說過要與晚輩一起前去療傷，晚輩怎么能留前輩一人犯險?！闭f完便加速向前跑了起來，想借此甩開身后二人。
墨離在背上驚叫道：“小子，你這是不想活了么，再跑下去你定會筋脈盡斷而死?！敝茉室杨櫜坏锰啵溃骸叭斯逃幸凰?，若能以晚輩一命救前輩一命，也是件功德之事。”墨離嘆道：“老夫能有幾年活頭，你年紀(jì)輕輕，何必如此不惜身命。”
周允道：“其實晚輩家族世代害有怪病，家族中人都會英年早逝，晚輩祖父如此，晚輩父親也是如此。晚輩就算這次僥幸能醫(yī)，也定躲不過下次，還不如死前做件有意義之事。”墨離道：“就算如此，你也不必作踐自己，天下之人有誰會嫌自己活得長么?！敝茉什淮?，專心前行。
雖然周允習(xí)過神行術(shù)，但體內(nèi)并無內(nèi)力支撐，兩位黑衣人也是輕功了得，所以根本無法甩掉。其中一人叫道：“小兄弟，你雖然跑的快些，但還是甩不掉我二人，不如停下來好好商量一下?！敝茉什淮?。
黑衣人又問道：“那你可知背上是何許人么？”周允叫道：“自然知道！”那人又道：“那你可知此人前幾日才殺光了同族之人？”周允道：“那也是你們害他在先?！蹦x忽道：“你不必理他，他想你快點亂了呼吸，好快些把力氣耗盡?！?p> 黑衣人道：“小兄弟定是信了此人一面之詞，所以對事情有些誤會?！敝茉事犃四x之言，不再去理會二人。那兩人知道墨離的厲害，也不敢追的太近，在后面遠遠跟住。墨離道：“如此跑下去不是辦法，就算你丟了性命也無法助我脫離險境。這樣……你身上可帶有什么堅硬的東西？”周允道：“我懷中有些銀兩?！蹦x道：“那些不夠鋒利，還有沒有銅板？”周允先前買食物時正好剩了幾個，便道：“腰袋中還有幾個?！蹦x道：“快把錢袋取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