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開車帶鹿游去了海灘。
他沒開那輛沉重的黑色越野,開了一輛銀色的轎跑。
停下車,兩個人步行到海灘去,到處都是人,鹿游還是第一次來,她謹慎地牽著周放,腦袋轉來轉去。那時有些陰天,到處都灰蒙蒙的,地面潮濕,人群行色匆匆,冷風時不時吹來。周放的外套穿在鹿游身上,那袖子過于長,把他們兩個人的手都遮掩。
雖然陰天,人也多的嚇人,鹿游還沒見過這么多外國人聚集在一起,周放緊緊拉著她的手,她真是要徹底妥協(xié),不再追究那件事了。她看著周放的背影,他換了一身衣服,現(xiàn)在他穿著一件黑色圓領薄毛衣。那件毛衣勾勒他的肩膀,是她正在學的雙曲線。他的頭發(fā)也長長了不少,黑色的,看起來柔軟蓬松。
真不愧是個優(yōu)秀青年,鹿游想。
沙灘的沙子都是銀色的,細小的,黏在腳上好像永遠洗不干凈的。海水很冷,風也冷。鹿游一點沒有想靠近海的沖動,他們倆在沙灘上找了一張對著大海的椅子,鹿游靠在他胳膊上,風吹的她直閉眼。
那海仿佛是黑色的。它深沉地沖刷沙灘,有嘩嘩的聲響,像一大塊龐大柔軟的寶石,要是有一個巨人來,它就能把整塊大海舉起,讓人們看看它晶瑩的海底,看看那千萬條游動的小魚。
“你昨天就是來這了嗎?”
“對。”
“坐了一晚上?”
“沒有。”周放回答:“我到酒吧喝了些酒,然后在沙灘走了走,就到酒店睡了一會。”
“睡了一會?”
“對。”
“睡了多久?”
“大概三四個小時?!?p> “然后你又去工作?”
“對?!?p> 鹿游探過頭來,驚訝道:“你不困嗎?”
“有點?!?p> 鹿游瞧他的臉,怪不得有點疲憊呢。
“那你該回家休息?!?p> “你不是吵著要知道嗎?所以我想帶你來看看?!敝芊呕卮?,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很弱,但每一個字都像敲在鹿游心上。
“你就看海?”
“對?!敝芊艑⒛橆a倚在鹿游的頭頂。
“我沒洗頭!”鹿游掙扎。
周放偏要抱住鹿游的腦袋,鼻子埋進她的頭發(fā)里。
“哎呀!”鹿游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很不好意思,整理自己亂糟糟的長發(fā)。周放伸手拿起一縷。
“你的頭發(fā)有這么長了?!?p> 鹿游還在緊張她的頭發(fā),她也抱住周放的腦袋,鼻子緊貼到他的頭頂。周放沒動,她聞到很糟糕的味道,那大概是煙酒、香水還有頭油的混合味道,聞起來很惡心,可她一點不嫌惡。
“難聞嗎?”周放笑著問她。
他怎么總這么鎮(zhèn)靜。
“難聞?!甭褂瓮铝送律囝^。
“不好意思…”
“不害羞嗎?”
“嗯?”周放笑笑:“我又不是喝露水的仙女。”
鹿游笑。
是啊,他原來也是個普通人。
“可你怎么總是很冷靜,像個機器人?!?p> 周放想了想,“你今天來找我的時候,我就不冷靜?!?p> 鹿游臉紅了一下。
周放接著說,“況且我本來從不早退的?!?p> 鹿游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猛地往周放伸手撒了一把。
“放屁!”
周放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鹿游大笑,而后撒腿就跑。
周放還是第一次這樣無由來的被人撒了一把沙,有沙子落進他的脖子,非常難受。但他卻笑著去追,看鹿游踉蹌一頭摔了個狗吃屎,大笑著把她扶起來,又抓了一把沙子直接灌進鹿游的衣領。
鹿游大叫,和周放一起摔在沙灘上。周放那高檔毛衣就像一張粘鼠板,把所有銀色的沙子都粘了起來。他們歡笑著,躲避迎面而來的沙子。
而后他們共在沙灘上徒手堆砌一個城堡,那城堡是個土堆。
“我媽媽叫林曼澤。她得了癌癥,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周放幽幽地說:“我見過你媽媽,她很漂亮,有長長的頭發(fā),你的眼睛和她很像?!?p> “真的?”
“對?!敝芊盼⑿Α?p> “她們是個什么樣的人?”
“誰?”
“先說你媽媽?!?p> “哦…她…”周放想著,手里的沙都漏走了,“她很有能量,好像什么事都做得來,都做得好,沒有難得倒她的事。但有時候她也很脆弱,希望有人能陪著。這時候要哄她,說你真的很需要她,她就會一邊罵你笨,一邊趕快飛過來。”
“我記得那時候她在醫(yī)院里,每天都不停地看公司發(fā)來的報告,每天都有很多人來看她,果籃和鮮花堆滿了,沒人吃,它們就自然地爛掉。床邊有張藍色的板凳,我坐在那陪她,被花包圍著,那些花腐爛了….腐爛著…我坐在她身邊,卻覺得她很遠,一切都像在做夢。你有那樣的感覺嗎?”
鹿游望著沉湎于回憶的周放,突然生出膽怯。那果真是一段沉重的,她不應去探尋的秘密。她不知如何安慰,她似乎也承擔不起一個手足無措的周放。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嘗試說點什么:“那王叔叔管你叫景仁,他說那是你的小名,是…是林阿姨起的嗎?”
“對?!敝芊判π?。
“以前…以前我也有小名?!?p> “嗯?”
“他們叫我狗蛋?!?p> 周放果然笑了。
周放又聽她講了很多過去的事情,聽她說怎么在山里獵兔子,怎么在山里采野果子,怎么把它們做成果醬。
“以前村里有集會,天沒亮我和菲菲就去趕集。我媽是給人補衣服的,我抱著她補了的衣服到集上,有人會在趕集的時候來取衣服。也有人這時候送衣服來補。褲子補八塊,外套補五塊,皮的二十。”
那沙子又冷又硬,鹿游指甲里都是沙子。
“我喜歡趕集。什么都有賣的,像個露天大超市。有的攤上可以吃。我提前一天都不吃飯,專門到集上撿東西吃。有地瓜干、葡萄干,所有的干,什么干都有。還有小咸魚、炸丸子、炸麻花、炸豆腐卷。去早了還有賣早點的,我記得那種豆汁,你未必喝過?!?p> “什么豆汁?”
“很稀的那種,有一個機器,專門打豆汁,一手舀豆子,一手舀水,一起倒進那個機器里,那個機器就轟隆隆地打豆汁,那個機器周圍很香,都是豆子的香氣。那種豆汁很稀,是生豆汁。要熱了喝。一塊錢一杯?!?p> “我最愛吃竹筒粽子,有白米的、紫米的。那種粽子很貴,要五塊錢一根,我喜歡紫米的。是一種竹筒,竹子和繩子都被蒸汽蒸得濕漉漉的。竹筒取開了,是圓圓的一根米粽,沾著白糖吃。又甜,又粘,你吃過嗎?”
“沒有?!?p> “那我以后買給你吃。”鹿游笑著,帶著朝陽般的活力。“你都吃過什么呀?”
“忘了?!?p> “忘了?”
“我不怎么在意吃的?!?p> “那你在意什么?”
周放楞了一下,這時開始下雨,有雨點拍打下來,潮水也漲了。那海浪離他們的城堡越來越近。
“我…在意公司能不能賺錢,我能不能當老板?!?p> “哇?!甭褂涡?,“那你一定能行的,我從之前就覺得,你是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到的人?!?p> “是嗎?”
“你對自己總是很不放松?!?p> 鹿游站了起來,她遙望遠方,鉛色的云朵堆積在海平面之上,浪大的嚇人,好像隨時翻涌而來,已經有水蔓延到了周放的腳邊。她伸手,想把周放拉起來。
“走吧?!?p> “你的城堡怎么辦呢?”周放問。
鹿游一腳踹塌了那一捧沙堆,笑道,“走了,我餓了。”
吃完了飯已經七點多,周放帶她到一棟沿海酒店,那酒店不高,就在海邊,窗外就是滿眼的沙灘、帆船,還有人。
周放住在最頂層,他熟練地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刷開一扇門。
鹿游跟著進去。
屋里倒沒什么特別,外面一個小會客廳,里面是臥房,都是例行公事的黑白裝潢。臥室靠窗的小桌上還有一瓶洋酒,只剩一個底,旁邊一只玻璃杯,被刷的很干凈。
“你昨天住在這?”
“對?!?p> “你喝的酒?”
“對。”
鹿游抓起那瓶酒,想要嘗一嘗,被周放握住手腕,讓他把酒拿了去。
“我喝過酒?!甭褂涡Α?p> 周放笑了笑,將最后一口灌到嘴里。
“好了,現(xiàn)在自由活動,我太困了。”周放說著,盡管他看起來只是有些疲憊,“明天再送你回家好嗎?”
“好?!?p> 臥房衣柜里有幾件周放的衣服,他換了T恤和運動褲,真的倒頭就在床上昏睡過去。鹿游收拾妥當也準備睡覺,臨睡前她看一眼床上的周放,他睡得安靜嚴謹,一動不動。鹿游又靠近了些,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轉動,也許是在做夢。她思量著,今天真是失敗,明明是準備和周放對簿公堂,卻把自己的老底翻了個干凈。
周放覺得他睡了一萬年,他似乎聽到從遠古傳來的雷聲。他由那雷聲醒來,睜開眼睛。朦朧中他仍聽到滾滾雷聲從遠方傳來,閃電時不時照亮房間。
他看到十分詭異的景象:
他看到鹿游站在窗邊,凝視著窗外,沒了魂魄。
他快速地打開燈,房間頃刻還陽。
“小游?”
他看見鹿游穿著自己的T恤和短褲,T恤已經讓雨打濕。那窗戶大開,窗簾被吹得老高。
“小游!”
他有些懊惱地下床,靠近鹿游。直到他抓住鹿游的胳膊,鹿游才回過神來。
“你在做什么?”他問。
而他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T恤不是叫雨淋濕的,是汗浸濕了。鹿游出了一身汗,她臉頰通紅,渾身滾燙,眼睛幾乎沒有焦距。
“游游?!”
“哥哥…”鹿游緩緩道。
“你在干什么?”
“我…”鹿游回頭看了看窗戶,她想伸手去抓窗戶上的鎖銷,被周放攔住,周放替她關了窗。他又把鹿游拉到床上,找來毛巾擦干她的臉和頭發(fā)。
“老天,你在發(fā)燒?!?p> “我想回家…”鹿游怯懦道,“去醫(yī)院也行,我覺得頭很暈?!?p> 她說話接著帶著鼻音。
周放有些焦急,“你怎么站在那,外面下雨了!”
“我想去關窗?!?p> “那你為什么站著不動?!”
“哥哥,我頭好暈?!甭褂巫约河帚@進被子里,她全身蜷成小小的一團,“我好困,又冷。”
“你發(fā)燒了,我?guī)闳メt(yī)院?!?p> 鹿游伸出一只手抓住周放,她的手也滾燙,她閉著眼睛,迷糊道:“不,還是別去了。我沒事的,我以前也這樣,我知道的。明天我就沒事了。你放心?!?p> “你以前怎么樣?”周放疑惑,“這不是開玩笑,你會燒成傻子的。”
“周放,好了,你該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了?!甭褂蔚吐曊f罷,立馬昏睡過去。
“什么?”
周放沒聽清她的最后一句。
她的手還握著周放的手腕,他輕輕把鹿游的手塞進被子。
這是怎么了?他困惑,又望了望窗外的雨,決計先去買藥。
鹿游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張菲菲。張菲菲舉著一根糯米粽在河對岸不停地朝她招手,讓鹿游去找她。鹿游好像因為家里有貓不能去,張菲菲卻很確鑿的說那貓是鹿游的幻覺。最終鹿游踏出一步到河里,她要邁過那條河。但她一踏進去,那條河就沒了河床,她一腳踩空,跌進無盡深淵。
她猛地睜開眼睛。
轟隆——轟隆隆——
打雷?
鹿游睜著眼打量四周。
是夢。
她輕輕動動手指,又想睡過去,周放卻把她叫醒了。
“游游。”周放輕聲,“起來把藥喝了?!?p> 鹿游被周放扶起來。她看墻上的鐘表已經是十點了,但外面的天陰沉,和黎明沒什么差別。她揉揉眼睛,覺得非常疲憊。毛巾從她額頭上掉下來,她已退燒。周放將小半杯粉紅色藥劑遞到她的面前,她看到那新拆封的藥水里只剩下半瓶。
“你還記得昨天的事嗎?”
那一刻,鹿游的腦子里電光火石,昨夜的一切像過電影般在她腦中閃回。
“我!”
她脫口而出,周放還在等她后面的話。
“我…”鹿游眨眨眼睛,“我…做了個噩夢。”
“什么夢?”
“我夢見我跌下了懸崖?!?p> 那顯然不是周放想要的答復,他揉了揉鹿游的頭發(fā),“說明你要長高了,你昨天發(fā)高燒,還站在窗邊,你還記得嗎??!?p> 他伸手摸鹿游的額頭,確認她真的退燒,“還說第二天會好的,叫我放心,記得嗎?”
“是嗎…”
“我去買了藥,回來怎么都叫不醒你?!?p> 鹿游嗅了嗅那藥水,將它放到一旁:“我不想喝。”
“那就不喝了?!敝芊诺购芸v容,“你為什么站在窗邊呢?”
“我不記得了?!甭褂未怪劬卮?,“我只記得我跌下了懸崖?!?p> 周放無奈地笑笑,“好吧,不過謝天謝地,你竟然真的退燒了,你以前總這樣嗎?”
“嗯…”
“我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鹿游嘴里回蕩著維生素丙的味道,她想那來自于這退燒藥水。
“哥哥,我餓了?!?p> 她也找到了百試不爽的用來應對周放的辦法。